周恩来到达界首时,朱德正坐在司令部里等他。他喝着朱德推给他的一茶缸子温开水,吃着煨在热火灰里的红薯,心头涌起一种柔情:“司令部里并没有重要的大事等我决策,总司令催我过江,不过是有意让我早来界首,以免过分劳累和离开危险突起的渡口。”想到这里,一个温热的波浪打在心头,布满红丝的眸子里涌聚着难以尽述的情感,遐想之翼立即在欧洲多云的天空翱翔。
那是柏林一个微雨的秋夜,他们两人面前,摆着两杯温热的咖啡……但他不能在往昔的温情里沉湎很久,他俯视着桌上标示着双方态势的地图:“总司令,你谈谈参谋部的会议情况吧!”
“没有那么紧急,你先吃完红薯,等玉米糊温热了,吃完再谈……”
“那就边吃边谈……”
朱德用最简练的语言,概述了两军态势。
“博古和顾问的意见呢?”
“他们说等你来司令部之后再研究,他们休息了,要不要去……”
“不必请他们了,态势是严重的、复杂的,但也是明显的,除了坚决战斗之外别无他法……”周恩来沉思了一会儿,像自己回答自己,“的确很被动。”
“变被动为主动不但需要条件,而且也需要时间……”朱德微带沙哑的声音,始终平稳沉着,不露任何激动,却具有镇定人心的力量。他对于不能改变的事物,既不勉强,也不抱怨,“我看局势并不过分严重,目前,红星纵队已经渡过湘江,红章纵队正在渡江,当然,八军团本来都是新兵,战斗力有限。一、三军团,可以顶住湘桂两敌,保障渡江的安全是没有问题的。红五军团,正在文市附近与追敌苦战……”这话并没有给周恩来带来多大的安慰,反而引起他的焦虑不安。他站起来,走近窗口,手扶落满灰尘的窗台,谛听着远方的枪炮声。
五军团,是周恩来最担心的一支部队,因为殿后是最危险的任务。此时,他想起古代战场上一个勇敢而谦逊的将领的故事。在战斗中他一直担任着后卫任务,阻挡着强大的追敌,当他保卫了全军安全进入国门时,则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这是多么伟大的精神。
红五军团是1931年12月14日在宁都起义的烈火中诞生的,在反对敌人的围剿中成长为一支劲旅。在这次战略转移中,一直担任着后卫任务,顽强地抗击着优势敌人的尾追。打阻击,走夜路,吃不好,睡不成,边打边走,极为艰苦。五军团的三十四师走在最后。这时,他们还在百里之外。伤亡惨重。
红军的每一个挫折,周恩来都感到自己负有直接和间接的责任,这种不贪功不诿过的品格给他带来比别人更多的自责和痛苦。周恩来的应变若定和临敌不惊的非凡静气,也无法改变目前严酷的现实。他深感自己是不自由的:上下左右的制约,使他的才智无法发挥,使他的主张无法推行。他必须执行上峰的指示,他必须代人受过,一种无力回天的宿命感在他的潜意识中漫漶开来。
世界上哪个人是自由的呢?他回想起在宁都会议上,毛泽东那满含委屈悄然离开会场的背影,心中不由涌起一阵酸楚:“以正确屈从错误,该有多么痛苦!”
回想1928年6月的莫斯科。中国共产党六大的召开,离大革命失败还不满一年。在这短促的日子里,中国革命走过了一段惊涛骇浪的路程。党在城市和农村的阵地遭到严重的打击,全国六万名党员锐减到不足两万人!
面对新反革命的疯狂屠杀,共产党人带着伤痕从血泊中站立起来,投入新的战斗。在这摸索和苦斗中,一种新的危险——左倾盲动主义,从右的血泊中抬起了头。
1927年11月召开的中共临时政治局扩大会议,左倾盲动主义取得了支配地位。共产国际代表罗米那兹自然要负重要责任。他把中国革命的性质和速度用一句话来概括,称作:“无间断的革命。”当时的中国共产党人,对这种论断的态度是盲从与思考。
党,毕竟很年轻!那时的周恩来刚满二十九岁。能够迈开探求的步伐,在黑暗中摸索,坚持下来就是伟大的,即使跌几个跟斗又算得了什么呢?
十一月会议,把主要希望寄托在广州暴动和两湖暴动上。冷酷的现实又无情地击碎了他们美好的期待。广州起义只维持了三天就失败了。人们不禁要问,主观设想和实际结果为什么完全不同?失败的原因究竟在哪里?党内斗争越来越激烈。一会儿说低潮,一会儿说高涨。
这种对革命形势判定上的重大反复,反映了认识上的不确定性,也反映了形势的变幻无常。这种迷茫游疑状态,曾使“多畏多虑”的周恩来常常沉入郁闷难抒的痛楚内省。他深知权力这把双刃剑,在用之不当时,既伤害革命也伤害自己。他甘愿把重大决策的重担,让给比他更具洞察力和坚定性的人去承担,而他在从属中去弥补有可能造成的损伤。在茫茫深夜中的探求者,一步迈对了,也不要看作无上光荣;一步迈错了,也不能看作终生耻辱。那种为了一时的政治需要,把一方升上天堂把一方踩入地狱的偏颇,既不是辩证唯物主义也不是历史唯物主义!
先驱者的探索是多么艰难,客观上波诡云谲,变幻莫测,主观上各自带着理论与实践的局限。他们处在历史大变动的时代,许多陌生而复杂的问题,提到这些并不成熟的革命者面前。他们面前是没有前人涉足过的深山老林、远古洪荒。在历史没有作出答案前,一切事务都隐在云里雾里,具有极大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很难说走进峡谷是绝对的好,也很难说攀上悬崖就绝对的坏!也许,认定的平坦大道上突然出现了不可逾越的鸿沟,也许在山重水复疑无路时出现柳暗花明的境界。在不清晰的未知数中,也不允许你从容地思考。革命理论水准的提高与实践经验的丰富都需要时间乃至沉痛的代价。人生,总是“觉今是而昨非”。
一想到血的代价,周恩来那微蹙的眉心,过长的胡须,沉郁的目光,紧闭的嘴唇,疲惫的肩胛,处处流露出深刻的负重之感……斯大林的影像从烟雾中呈现出来:“中国革命是以武装的革命反对武装的反革命!”这是斯大林接见他时,一边吸着烟斗,一边用舒缓的语调说给他的,“要研究军事!”
那时,他在莫斯科研究了俄国战争史。
苏沃洛夫是俄国历史上的一代名将。他的坎坷经历,他的指挥艺术,他的勇敢精神,给周恩来很深的印象。从这次西征,他想到了1799年苏沃洛夫对瑞士的远征。
历史事件是不会重演的,但人的感情却不断重复。周恩来是个温情的人,许多外国学者把他称作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不管这个评价是否精当,苏沃洛夫的一段自白,的确是深深地感动过他:
您的画笔能够绘出我的容貌——因为它显而易见,可我内心的奥秘却从未公之于世人面前。那么,让我告诉您:我曾使血流成河,至今提起仍感不寒而栗;可我待人慈爱,毕生未给任何人造成不幸;未判处任何人死刑;任何一只小虫都未在我手下惨遭厄运。我是渺小的,也是伟大的。不论是时来运转,还是时乖运蹇,我都冀望于上帝,并且从未迷惘动摇。
是的,苏沃洛夫把战争的残杀归之为不得已而为之,把一切个人休戚荣辱冀望于上帝,而周恩来的上帝却是中国人民和中国革命!
“恩来,我看你太累了,这里留个作战参谋值班就行了!”朱德凄然地说,“战争,总是很残酷的!”
周恩来从窗边转过身来,一阵突然袭至的疲惫与昏眩使他摇然欲倾,只觉得天旋地转。他急忙走到桌边,伏案暂息。这时候绝对不能病倒!他假寐了一会儿,思路又转向五军团的三十四师。地图上虽然插着标志,但三十四师在什么地方并不确定。在极端频繁的变动中,地图很容易画得混乱不堪,刚刚画上占领马上又变成放弃!经常的涂改会把地图毁掉!三十四师给他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师长陈树湘,一个是一○一团的参谋长万世松。
那是因为他来苏区后处理的一个复杂而又简单的案件。万世松在养伤期间,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方丽珠。他们同居了三天,被人揭发。可是人们的同情却在万世松和方丽珠一边。这是纪律与感情的矛盾。合理不一定合法。
军团长董振堂认为军法难容,报告军委执行枪决。方丽珠要求将她一齐枪毙,因为她坚持责任在她身上!
陈树湘不愿丧失这个既是下级又是密友的团参谋长,便暗自给周恩来写了一封为万世松开脱的信。周恩来作为红军的总政委,必须正确地处理这个案件。他主张给万世松以降职处分,下放连队当连长。之后,万世松在战斗中表现非常勇敢又颇具军事才能,在西征路上他代替了牺牲的二营营长。
“自古人生谁满愿?”恐怕一个也没有,这便是人生的真谛。周恩来曾经听过方丽珠的申诉,他心里说:“你们是无罪的!”嘴上却只能说:“处分是必要的!”
大军将行,方丽珠要求随军,愿做一名女扮男装的炊事员或是挑夫。她理所当然地被拒绝了。周恩来也许是最重感情的人。平等与仁爱,如果当成褒义词的话,应该加在他身上。在后来的年月里,他收容抚养过多少烈士的子女?又保护过多少身陷冤狱的干部?
这种仁爱之心,曾受到项英强烈的指责。在项英看来:人道主义是资产阶级的感情,在阶级的不可调和的、你死我活的拼搏中,只有残酷的斗争、无情的打击才是坚强革命者的党性!几十年后,在“四人帮”批中国“大儒”的时候,矛头就是对着他。
西奥德·怀特在延安时就认识了周恩来,对他印象极为深刻。他曾说:“在他面前,任何不信任的感觉或者对他还有些怀疑的判断,几乎都烟消云散。”但过了若干年后,他意识到对周充分信任是不太适当的。他把周恩来的双重性格、两种形象结合在一起来描写:周恩来“如同本世纪任何共产主义运动产生的人物一样,是一个卓越无情的人。他会以绝对的勇敢、以猫捕老鼠的灵巧,并以一个人经过深思熟虑的唯一行动方针而行事——他就是这样行动的。然而,他还是具有能够表现出热情亲切、情不自禁的那种与人为善的态度和斯文礼貌的本领”。
在理查德·尼克松看来,周恩来的个性既然兼有儒家风度个人品质和列宁主义革命家那种无情的政治本能,那么他就对担任这种政治角色再合适不过。就如同一块由几种金属造成的合金,较之任何一种单一的元素,更为坚实有力。周恩来的政治才能在于能够成功地扮演明争暗斗的能手或者两种角色。
一个新闻记者访问周恩来:作为一个中国共产党人,他首先是一个中国人,还是首先是一个共产党人。周恩来答道:“我首先是一个中国人,其次才是一个共产党人。”周恩来的同事们当然都是中国国民,但是他们大多数首先是共产党人,其次才是中国人。周恩来也深深地信仰他的主义,但是把这种信仰推向极端却不是他的本性。
周恩来喝着重新温热的玉米糊糊,顿觉精力充盈,但愿刚才的昏眩是由于饥饿而不是疾病的前兆。后来,新中国的经济困难时期,他跟工人、农民一起喝玉米糊糊时,就提到过湘江边上喝的这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