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彪总是习惯地把望远镜投向战场纵深,从敌后的反映,能看到前沿的战斗是否持久。但他被前沿的拼搏吸引住了,那是凶神恶煞似的拼搏,咆哮声犹如兽吼,那战士(也许是连排长),没有步枪,持着一把大刀在与四五个持枪的白匪砍杀,表现出他的勇猛和蛮力。
林彪不认识这个彪形大汉。他不像许多善于接近士兵的指挥员那样,能叫出他们的名字,说出他们的籍贯,甚至还知道他们的爱好。他认为这不是统帅之长。统帅,应该用他的智慧谋略和果决精神去克敌制胜,以少的牺牲换取大的胜利,这才是真正的爱护士兵,而不是哗众取宠。他不知道这个战士已经砍死了几个敌人,但他能从那把血淋淋的鬼头刀上,体验到一种闻所未闻的痛快和亢奋。这种疯狂的拼杀的快乐,只有喝足了战神杯中的浓酒之后的勇士才会有。他喊叫着,满身都是血污,不知有多少是他的,有多少是敌人的。
他一刀劈进对方的肩胛,一公里外的林彪似乎听到了骨头的断裂声。那勇士却突然虚脱了似地无力拔出嵌进肩骨中的利刃,这是他一生最后的一刀。他向前一倾,好像是去拥抱他的仇敌。这时两把枪刺,同时从背后刺进他的两肋。他无力哼一声,就一头冲向死敌的胸怀。他那可怕的巨大的身躯,背上插着两支来复枪,颓然跌倒在敌人的尸堆里!
“斯巴达克斯的死法!”林彪不动声色,既没有在意那个倒下去的战士,也没有在意飞机在他身旁扫射时打起的一串土花!在战场上,他的心是铁打的,意志也是铁打的。他把望远镜投向远方!
后来才知道,那个扑地而死的壮士是兴国人,一个佃户的儿子。“苏维埃”便是他追求的天国!他的天国是具体的也是现实的:中央苏区的艰难困苦,年年处在围剿、反围剿的动乱中的生活,是不是他的天国?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还有一个更美好的天国——共产主义。那个天国对他来说是遥远的、虚幻的!
农民,有时看得很近,两眼只盯着从土豪手里夺回的几亩山地;有时想得很远,把希望寄托在来世。
他竟又吃力地抬起头来,瞪视着尸体狼藉的阵地。他一时忘了为什么到这里来,又不知道到哪里去,也忘了为什么拼杀。他大口喷吐着鲜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他望着血淋淋的阵地,久已消失的自豪感和征服感又突然萌发出来。
周围的一切景象,他并不完全理解,像一场凶险的梦境。他低下头去,落在他的仇敌的胸脯上,那里正铺展着他那砍刀上的红布条!这红布条是扩红时动员他参军的那位年轻姑娘给他拴上的!
那首总是以“哎哟来……”开头的兴国山歌,使他清醒过来:
哥哥参军最光荣,
妹妹把你送几程。
……
他还能在兴国见到她吗?他突然想到应该杀回兴国去,那里才是他追求的天国!他的拼杀就是为了兴国,为了送他到部队的那个叫王秀莲的姑娘!本来看不见摸不着的天国,原来是这么狭小,这么具体,这么实在。
“我杀回来了,秀莲妹妹!”
王秀莲仍然是他参军时的那身打扮,仍然是挂着那一脸开朗乐观、略带几分顽皮和嘲弄的微笑:
“你是我送上前线的第八个!再有两个,我就超额完成我的扩红任务啦!我会成为扩红模范的!”
一阵委屈浸透了他的心:“秀莲,难道你是为了……”
他觉得映现出他的天国的那面镜子破碎了,眼角滚出了两颗泪珠。他想抬手抹掉,可是他的手已经绵软无力,开始了死亡的过程。他的头剧烈地摇摆了一下,就平静下来,他仅仅是那个扩红姑娘送上前线的第八个……
那首以“哎哟来……”开头的山歌还在响:
一盼你革命到底不变心,
二盼你勇敢杀敌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