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英吸着烟,困惑、迷茫的轻雾在他面前缭绕,布满血丝的眸子里涌聚着难以尽述的感情:他一向认为自己具有高瞻远瞩的战略眼光,在纵览国际风云变幻时,有一种人杰气概。可悲的是,中央对形势的分析跟他背道而驰!
项英认为,全党、全军,只有他领导了敌后三年游击战争,他是无可非议无可替代的游击战术的权威。他写过《南方三年游击战争经验对于当前抗战的教训》一书,把游击战争的经验进行过高度的概括,那就是两个字:“边”与“山”。
所谓“边”,就是两省两县或三省三县交界之处,即那些“三不管”的地方:粤、赣边区;湘、鄂、赣边区;闽、浙、赣边区;湘赣边区;鄂、豫、皖边区……试看,编为新四军的南方八省游击健儿,哪个不来自“边”呢?所谓“山”,不言而喻,三年游击战争,能够坚持到底的,哪支游击队离开过山呢?中央却让新四军东进,进入宁、沪、杭三角洲;北移,进入两淮、苏北大平原。不但进平原,而且还有水网。
项英认为,东进、北上有五大不利:
宁、沪、杭三角洲,是中国大地主、大军阀、大资产阶级(也就是江浙财团)产生发展的福地,是冒险家的乐园,是蒋介石集团的大本营。在“统一战线高于一切”的时候,去触动蒋、宋、孔、陈四大家族最敏感的神经,是不明智的。此一不利也。
日寇占领上海、南京、杭州之后,此地区又成了日、汪的心脏地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此二不利也。
这个地区,工商业十分发达,进出口贸易占全国五分之三,是蒋、日、汪三方势在必争的经济命脉地区,斗争的尖锐与复杂,可想而知。如果新四军再挤进这个地区,并寻求发展,必然引起国共冲突的加剧,日寇、汪伪也绝不会容忍新四军坐大而袖手旁观,我军必然处在蒋、日、汪三方夹击之中。此三不利也。
这个地区,多系平原水网,蒋、日、伪均占有火车、汽车、轮船等等交通之利,而我军则无处躲藏和隐蔽,既不能像华北平原那样挖地道、挖交通沟,更不能像山区那样在丛林里周旋。此四不利也。
北进之后,皖南必然丧失,这就丢掉了发展江南革命的战略支撑点。此五不利也。
这种战略上的巨大分歧,自然就潜藏着巨大的危险。中央批评项英“株守江南”。“株守”二字,在韩非子的寓言里,颇带讽刺意味,含有注定落空的结论。
项英承认是在“株守”,却不承认其中含有注定失败的成分。他的远大的谋略,他的灿烂的业绩,恰恰在这“株守”上。他确信自己在这一点上有着独具的战略远见。同样的词,会因成败变更其价值和性质,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难道“株守”和“待机”在某种意义上不是同义语吗?
项英认为中央不理解他的战略,甚至不信任他!在新四军刚刚筹建之始就批评他丧失了党的立场,这绝不是信任的表示。
深夜的寒气带一阵阵悲凉。“不走是不行了!”项英暗自思忖。即使他迟钝到麻木的程度,也不会感不到那份暴跳如雷的电文的不可抗拒性。几年来,他殚精竭虑、梦寐以求的南进计划,即将成为泡影。他的勃勃雄心在高声喊叫:“不!”
项英拍案而起,又回到窗前。铺着鹅卵石的街道上传来轻缓的脚步声和低沉急促的口令声,警卫连战士在换岗。这声音,比往日更为诱人,甚至产生了一种超常的魅力。
他拉开与军装同样布料做的灰色窗帘,远处那朦胧巍峨的峰巅,似乎只能用意识的眼睛才能看清。1938年的深秋,他偕同袁国平、周子昆和《抗敌报》的记者白沙,登高望远,纵论国内大势,畅谈国际风云。他的伟大的南进计划,不正是在那座高高的山峰之上萌生的吗?
那一年10月21日,广州失守,25日,武汉沦陷,第三战区落进敌寇南北夹击的铁钳之中。项英判断:野心勃勃、攻势凌厉的天皇武士们,必然打通浙赣线和粤汉线,以沟通南北的联系;顾祝同的长官部和他的部队,必然向闽、赣、云、贵溃退。驻守皖南的新四军可以乘势跟进,在新的敌后——黄山、天目山、武夷山地区,迅猛地发展游击根据地,远征闽、浙、粤,甚至很快就可以恢复当年的中央老苏区。长江之南,半壁河山,可尽在我手。这是何等宏伟的图景啊!
项英用想象去虚构、去补充、去美化这个目标。多次在梦中,他看到日寇那带铁钉的皮靴踏着浙赣线、粤汉线的铁轨,咔咔地向前推进。一想到此处,项英就产生出一种强烈的使命感。中央对他的历次批评,只能使他愤慨,却不能使他愧疚。
项英认为,只有向南,新四军才占有“地利”、“人和”。他必须用拖的办法,等待日寇进攻浙赣的“天时”的到来,守皖南之“株”,待日寇南进之“兔”,这是多么合情合理的决策啊!可惜,胳膊扭不过大腿。
以正确服从错误是痛苦的。他回到桌边,熄灭了烟蒂,把脸俯在两手之中,把寻求出路的目光,转向内心。正视内心的隐秘也是痛苦的,需要勇气。
项英不愿意离开皖南!但是,现在没有办法再拖了。党中央不允许他拖,蒋介石也不允许他拖。他想到了蒋介石以何自名义发的《皓》电和党中央以朱、彭、叶、项名义发的《佳》电。他以为在党中央同蒋介石激烈争夺的棋盘上,为换取斗争的主动权,他项英是作为牺牲品的。
如果此时项英能够冷静地重新细读《皓》《佳》两电,他将会发现,蒋介石的阴谋多么诡诈,而党中央对付他的手法又是多么奥妙与高超;他也会发现,我党作出的让步是多么必要和英明,滞留皖南是多么短视和危险。
由于心理因素作怪,项英宁愿把这两份电文忘却。他感觉,两份电文好像敌我双方伸出的巨手,把他推向深渊。
风忽然转向了,像一只无形的手拍打着窗棂。窗外,那棵梧桐树的赤裸的枝条,狂乱地舞动起来,发出嘤嘤的低泣声。一股强劲的寒流劈窗而入,在房间里弥散开来。这是东南风,冬天罕有的气象。
军部修械所的那棵老槐树上,传来猫头鹰的嗥叫声,犹如凄厉的哀哭,特别瘆人,给宁静的夜洒下一派恐怖气氛。项英打了个寒噤:难道说,我多年来精心构筑的宏伟绝伦的大厦,在这份电文的雷霆霹雳轰击下,颓然倾圮了吗?一个悲哀的浪头扑到项英心头。他本来应该作为时代之明星升上高空的呀!现在,却将随着北移变作一块陨石,訇然落地了。一种无力回天之感使他双目酸涩,两行泪水潸潸流下。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不够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