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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方针:向北,向敌后

他想推动历史,却被历史所推动。他感到再次受到命运的拨弄与损害,倨傲的心自然产生出抗拒的激情。

他伫立窗前已经两个小时了。凡是一个人遇到重大打击所产生的强烈反应他都没有:没有痛苦的呻吟;没有长吁短叹;没有歇斯底里的哀号;没有捶胸顿足宣泄内心的怨怒;没有心碎形毁颓然倾倒的情态……他性格内向,有着超常的坚忍,即使在迅雷般的打击下,也能竭力自持。

窗外,寒风呼啸,星斗闪烁摇颤。他的眼前却是一片昏黑,耳畔轰响着他所熟悉的浓重的湖南口音,每个字就像一排巨浪,汇成怒海狂潮,扑击着他的心灵之岸:

……你们在困难面前,屡次向中央请示方针,但中央远在一年前即将方针给了你们,即向北发展,向敌后发展,你们却始终借故不执行……

这声音越过千山万水,从西北黄土高原上,挟着漫漫沙尘狂卷而来。自从这天晚上九时二十分,面带凄苦的机要秘书,把电报夹轻放到他的写字台上起,直到目前——深夜十一时二十分,这声音就没有中止过。

黯淡的灯光,从侧面把他放大了数倍的变了形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他生平第一次佝偻下挺拔的腰板,低垂下高傲的头颅。

这个房间是在大夫第——一座老式的地主庄园的二层楼上。室内摆设极为简单:一张木板床,三只硬木椅,一个书柜和一张靠墙而放的写字台——名之为写字台是欠妥的,那是一张未经髹漆的八仙桌。本来,这里有一套红木家具,但地主阶级的奢华,使他看了很不舒服,便叫副官处全部撤换了。

屋子里的一切都是静止的、凝固的,只有小闹钟的指针迈着嚓嚓的脚步,艰难地、沉重地走向1940年12月27日的凌晨。

整个云岭都已经沉睡,对面的另一座地主庄园——种墨园,也早已熄灭了勤勉的灯光。不倦的寒风卷着落叶和乱草,扫过罗里村的狭窄的街道,倾诉着不可言喻的悲凉。又湿又冷的岚烟,透过门窗的缝隙,侵衣透骨地刺入他的心窝,但他感到的却是一阵一阵的燥热。铁盆中的木炭火,也为这种冷凝所窒息,化为灰烬,在灯影里发出生涩的阴沉的惨白色的光。

多么严厉的指责,多么愤慨的诘难。“不执行”已是罪莫大焉,再加上“始终”和“借故”,谁能吃得消?可是,那浓重的湖南口音,继续在耳畔轰响,而且越来越尖锐,越来越严苛了:

……至于如何北移,如何克服移动中的困难,要你们自己想办法,有决心……如果动摇犹豫,自己无办法,无决心,则在敌顽夹击下,你们是很危险的。全国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有你们这样迟疑、犹豫,无办法,无决心……

字字暴跳如雷,溅着火星。

一个无产阶级工人运动的久经考验的领袖;一个独当一面的党的重要负责人;一个具有光荣斗争历史,坚持敌后三年游击战争的英雄;一个第三共产国际给予高度评价的革命领导者;一个在新四军中享有崇高威望和绝对权威的人,怎能受得了这种强烈的刺激?

但是,那个湖南口音,犹如急风暴雨,有增无已,发出骇人的震力,越来越咄咄逼人:

……在移动中,如遇国民党向你们攻击,你们要有自卫的准备与决心,这个方针也早已指示你们了……现在,又提出拖或走的问题,究竟你们主张的是什么?主张拖还是主张走?似此毫无定见,毫无方向,将来你们要吃大亏的……

“毫无定见”,“毫无方向”,多么尖刻的字眼,多么绝对的字眼!况且,这声音里还隐含着没有写进电文里的一种极端的愤慨,那就是:“你项英,口口声声服从中央,实际上是阳奉阴违!”

项英不是语言学家,但他知道,这一连串尖锐的音符,会谱成多么严酷的曲调!一阵阵突然袭至的懊恼怨怼之情,夹杂着历史上他们之间曾经龃龉的泥沙,在他每根脉管里膨胀沸腾,既像受了灼热,又像遭了冰击,浑身的肌肉不能自抑地簌簌发抖。

项英的痛楚还不完全在于电文措辞的严厉,而在于锋镝所向恰中了他的要害。他的思想纷乱已极,像被烈火烧了窠巢的蜂群,嗡嗡乱飞。两个小时之后,在一阵阵雪山崩塌,狂风乍起的感情震荡之后,需要进行比较有条理的思考,他终于想起了吸烟。他沉重地转身,而后缓缓地走到桌前,在煤油泡子灯上,点燃了“海盗牌”香烟。平时不被人留意的皱纹,在前额上明显地呈现出来,微凸的眼睛,也失去了往日那种矜持自信的光焰。两小时,他老了十岁。

项英的神态、风度、面部表情乃至性格特征,留给人们的印象不尽相同。

1938年1月,美利坚合众国记者埃德加·斯诺曾在南昌新四军军部访问过他,简略地记载过他的经历。这位颇负盛名的进步记者在向他的妻子尼姆·韦尔斯叙述访问印象时,说过这样一段话:

……我与项英仅仅相处了短短的时间,他在几个小时里,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十分深刻的、生动的,比绝大多数认识了好多年的人给我的印象更生动。他的外貌不给人好感,实际上,看上去,他很像通商口岸的外国人心目中的“典型苦力”。他身体结实,肌肉发达,身材短矮。从背后看去,他的头像圆屋顶那样突出。他的双手手指粗短,布满老茧。他的嘴唇和鼻子宽厚。他的牙齿突出,不整齐,不美观,而且缺少了一些牙齿。但他的笑容是中国劳动人民的富有感染力的笑容……

1939年春天,加拿大护士琼·尤恩 在长达三个小时的交谈之后,写下了对项英的印象:

……他中等身材,结实得像个拳击家。他有一双冷酷无情的眼睛,容易露出笑脸,但他的笑容是容易使人误解的。革命运动,把他造就成一个不屈不挠的人……

如果说,这两位外国人的印象基本准确的话,至少还要补充几点:第一,他的身材,用中国人的眼光来看,并不短矮,而且非常匀称,加上步态坚定,行动敏捷,昂首挺胸,显得神采腾跃。他时常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军装,紧束皮带,打着绑腿。即使在这深夜里,他依然着装整齐,堪称军容风纪肃整的楷模。第二,他的确有着令人羡慕的拖不垮的健康身体。他几乎总是从天亮开始,直到深夜,不知疲倦不厌其烦地处理着党、政、军、财、文等等事务,永远兴致勃勃,精力充沛。若问新四军中谁人最忙?恐怕无人能与他相比。第三,他的外貌也并非完全不给人好感。他在沉思时,严肃中隐约透出内在的英毅之气。他在与人攀谈时,那温和的笑容,给人一种浑厚的亲切之感。也许由于牙齿残缺不全的缘故,他的干燥的栗壳色的嘴唇,紧紧抿起,让人感到他有一股习惯于独断专行的孤傲的性情……

项英的来自历史深处的优越感和过人的自尊心,在公开场合时有流露,但他的苦闷和烦恼潜藏极深,只有独自闭门苦思默想时,脸上才飘浮起郁郁而不得志的阴云。此时他慢慢沉静下来,坐在木圈椅里,吸着烟,烦乱的目光又落到那可恼可恨的电文上。

这电文是打给项英、袁国平、周子昆三人的。可见,电报起草人在少有的暴怒中,并没有忽略了分寸——这种申斥并不包括叶挺,甚至,也不把这些申斥公开在叶挺面前。

项英用发抖的手在电文右上方写上“项已阅,销毁”,正要通知机要科来取时,机要秘书谷学清又送来了第二份电文。

这位来自上海的机要秘书,身上带有几分女孩气质,也曾是地下党员。他对政委的处境充满同情,想用小心翼翼的动作给项英带来某种宽慰。

第二份电文又是一剂更辣更苦的药,是毛泽东、朱德联名打给他一个人的:

……关于销毁机密文件,是否执行。你应估计到在移动中可能遇到特别困难,可能受袭击,可能遭损失,要把情况特别看严重些。在此基点上,除想尽一切办法克服困难外,必须把一切机密文件统统销毁,片纸不留。每日收发稿件随看随毁,□□要带在最可靠的同志身上,并需预先研究遇危险时如何处置。此事不仅军部,还要通令皖南全军一律实行,不留机密文件片纸只字,是为至要。

八天前(12月18日)毛、朱、王曾来电指出:“秘密文件必须烧毁,严防袭击……”现在又接上电,使项英领悟到:重申销毁一切机密文件是强令他北移的最后通牒。从电文里他既看到了中央冷峻的破釜沉舟的决心,也看到了北移的危险。

“政委,要不要给……”机要秘书盯视着第一件电文上袁国平和周子昆的名字。在通常情况下,项英在签“项已阅”时,应附有“即转袁、周”。“啊!不必了,”项英似乎在想着别的,“我会告诉他们的。”

“政委,早些睡吧!”机要秘书不忍心审视政委那凄苦的脸,收起报夹,悄然退了出去。 LdnFY/5SvB1yuWXzRRTv1RSfKNTFQv06ahBi9WAxdnvAtAVgagfhsyMBssaQTEI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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