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察科长给项英送来了一份最新敌情通报,并附有一份敌情动向标示图:
顽一四四师于12月28日从太平地区向云岭、戴家汇方向移动,在龙门、天都山、厚岸一带修筑工事;顽七十九师向太平方向移动,顽四十师先头部队抵胡乐司,似有开向三溪、星潭一线之迹象;其他各师,均无显著变化。
当项英看到顽四十师指向星潭三溪那支蓝色箭头时,他的目光深处倏然微震了一下,那正是中路纵队前进的方向。
“不!没有什么!这不过是上官云相虚张声势,顽军是不经打的,一触即溃,我们可以击破它,打垮它!就像黄桥之战打八十九军那样,吃掉它!”项英在心中反反复复地说着这些话,以此来坚定南进的信心。
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向中央报告28日军分会的决定?南进三山的计划提出过,远征闽浙的计划提出过,中央都没有同意。在目前情况如此严重之时,在已经答应北移华中之后,中央提出异议怎么办?按说此报在28日晚上就应该发出,结果,已经到了31日,电文还没有拟就。可是,一切南进的准备工作,已经按28日军分会的决定实施了!
先斩后奏,关键还在于怎么奏法。想来想去,项英还是求助于他的智囊——赵令波。
“政委,这在军事历史上是有很多先例的!”参谋处长详细听了项英的征询之后,坚定而又明确地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几乎是成了军事上的定理!延安离我们太远,不可能作出符合实际情况的指示。我们要自己拿定主意,机断专行!”
项英深感参谋处长全力支持的可贵,又深感中央干预的苦恼:“可是,总得有个报告啊!总得有个说法啊!”
“这很好办。”赵令波借助于历史知识和自身经历中的所见所闻,“据我所知,大概有这样几种办法:第一,先造成既成事实,生米已成熟饭,上峰不同意也只好同意。还有一种谎报军情。早年,我在川军六十五师时,我们师正要向营山地区开进,忽接上峰电报,要我们原地待命,准备增援友邻,刘茂恩师长不愿,便回电说‘部队已经出发,无法追回’!”
“这是个办法,但在革命部队里……不能应用!”
“政委!在军事上,应该只管目的,不问手段。我记得还有一次,我们正准备撤离阵地,忽接电报,要我们坚守待援。刘师长回电说‘来电电文不清,恭请重发’……”赵令波忍不住笑了,“结果,在这电文来往之时……部队已经撤离了阵地!”
项英也忍不住哑然失笑了:“滑头,滑头!”
赵令波此时的心情是十分微妙的,他的脚踏在两只船上,连自己也不知道爱惜哪只船更好。按理,他应该爱惜新四军这只船,这只船上有他稳固的地位和船长的器重与信任,但是,这条船也潜藏着危险,一旦他的背叛行为暴露,就死无葬身之地。那么,他索性站到五十二师那条船上去,那里有周珮琳女士的竭诚欢迎。但当他知道周小姐温柔的手臂拥抱他的目的,只是为了攫取那张路线图时,他就如坠冰窖,心寒恨深了。他懂得兔死狗烹的道理,一个变节者,当没有油水可以榨取的时候,就会像瓜皮果壳那样,被扫进垃圾堆里去了!如果他丢掉了参谋处长的位置,他在周珮琳眼里也就失去了价值!还是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吧!既可以左右逢源,又是左右危险,对两条船都爱都不爱,对双方都尽力又都不忠,他只能时刻注意头上的风脚下的浪,居中选择,哪条船牢稳上哪条。
项英此时的心境也是复杂的。参谋处长给他提供的经验,无疑有启发作用,但他不愿照搬这些方法,更不能表示赞成这些手段。他政治上毕竟是成熟的。这不仅有损他的威信,而且,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不能给下属作出坏榜样,以造成上行下效的恶果。历史上许多风云人物都没有弄清这个道理。
“好啦!你说的都是歪点子!”项英向参谋处长笑笑,“我想,还是如实向中央报告好!我们只能说向南最为有利,而且已经作了充分准备……我想,中央也不会不同意……”
赵令波久已洞悉项英内心的苦衷和思虑,但他深知为人之道,绝不流露这种洞察。这一点他比林志超明智百倍,对于领导上不愿让人察知的隐秘,最好装作不知道,给领导一种安全感。
“政委的想法很对!电文晚发几天非常正确,”赵令波真挚庄重地说,“这就省得中央过多的查询……”这个精明的建议,用此方式提出,绝不显出自己的高明,好像是对项英意见的一种附议。
参谋处长告辞之后,项英俟至元月1日,起草了如下电文:
毛、朱、王并致胡、陈:
最近情况与我们的行动:
(一)自我抗议电以后,顾即复电解释:并非改道,而是增辟道路;我又去电,要求主力经苏南,顾复电只允一个团主力,其余仍经江北。
(二)战区联参于31日晚,赶到军部,商量要求,意二十万款十万子弹可办到,今晨又赶回泾县与顾商妥,明后日前来。
(三)现彼方军队正调动布置,尚未完毕,并增七九师四○师到太平旌德一带,其计划为封锁围歼我,估计彼怕我先动,故事缓和。
(四)铜繁江边增加两只兵舰汽艇,不断梭巡,少数人也不能偷过。
(五)我们决定全部移苏南,乘其布置未定即突进,并采取作战姿态运动。发生战斗可能性极大,我们如遇阻击,即用战斗消灭之,遇强敌则采取游击绕圈,至万不得已时,分散游击。
(六)我们已不等其子弹款项,准备立即行动,一切准备完了。中央如有指示,请于明日(2号)最迟3号电告,否则,我们行动后,联络恐很困难。请转告周、叶。
这份行文艰涩、不加注解就不容易看懂的电文,之所以全文照录,不是因为它的史料价值,而是因为它的心理价值;不是因为它的文学价值,而是因为它的研究价值。
这份电报不是以叶、项名义发出,也不是以军分会名义发出,而是用新四军名义发出。电报打给毛泽东、朱德、王稼祥并致胡服与陈毅。第一、二、三、四项是讲敌我态势和来往交涉情况,仔细揣摸尚可明白其主旨,但是轻、重、缓、急、大、小、远、近、主、次,都混而不清。像28日军分会及其决议这样重大的问题,只字不提。而那些与顾祝同交涉路线的往事却要重提,联络参谋的来往时间及江上增加几艘炮艇等琐事却很详尽,而且并非实情。如果研究这份电文哪些该写的未写,哪些不该写的写了,意义并不大,问题是如何透过文字的表象去看思想的本源。
请看第五项:决定全部移苏南。最关键的路线问题没有讲,接着就讲了几个层次:先突进,游击作战态势运动,用战斗消灭之,甩游击方式绕圈,不得已时分散游击。这跟“向东不让走,向北不能走,三路纵队向南开进”十八个字就能讲明白的全部计划,有什么关系?用长达三百四十字的电文却没有讲明十几个字就讲明的真情主旨。但是有一点铺垫得很充分:有战斗,分散打游击。这样,国民党只要一动手,他就“万不得已”到三山去分散打游击,实现“株守以求”的战略目标。
这是很巧妙的设想。站在革命者的立场上,扩展革命势力,这是无可指责的!中央指示新四军北移,去争夺华中,项英趁此争取华南,不是应该的吗?南进的战略目标,并不与革命利益相悖。
更值得研究的还是第六项:“准备立即行动”。这一点中央是会赞成的!“如有指示,请于明日(2号)最迟3号电告”。这是赵令波讲的几种手法的新发展。这是很容易计算的:电文于元月1日晚上发出,到什么时候,才能摆到毛、朱、王的桌面上?我们可能过高估计了延安电台密码翻译的效率,2号中午译出就不算慢;如果中央为此重大问题立即召开紧急会议,传阅、研究、争论、统一、草拟回电、拍发、收录、转译,那不早就到了规定的时间极限——最迟3号了吗?那不就正像赵令波讲的“部队已经出发,无法追回了吗”?或者更加干脆,部队在行进中,根本没有收到。
其实,项英心里很清楚:新年之际,飞向延安窑洞的电文,正像纷纷扬扬的雪片!延安,头顶着国际国内急剧变化的风云,面对着成百上千的战场,思索着敌、伪、顽、我、友的诸多事宜,筹划着军事、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决策。就算中午接到电报,立即召开紧急会议,立即、立即……也是不可能的!即使可能,对项英的南进计划也是毫无影响了,他已经向中央宣布最迟3号就已在行进途中了!不是中央催他走,而是他在催中央认可!
这样,再反转来研究那些似无必要的琐碎情况,就有一种似藏似露的潜在含意:即使中央英明绝顶,也要对这份电文琢磨再三,最后还得陷进迷阵之中。再看第一项:“我又去电,要求主力经苏南,顾复电只允一个团主力,其余仍经江北”。这就暗含顾祝同是允许经苏南到江北的,不过,只允许一个团,其余的还是要从铜繁直接过江。第四项说“少数人也不能偷过”,于是产生了第五项:“我们决定全部移苏南”。故意吞吞吐吐,却暗藏东进之意,好让中央认为是向东走。仅仅是比顾祝同所允许的一个团多一些人数,而且又作了充分的战斗准备。因此,中央绝想不到向南,尽可以放心同意就是了。
结果,项英完全成功。不妨后话先说,中央果然按照项英所限时间内(1月3日)飞电表示:“你们全部坚决开苏南,并立即开动是完全正确的”。没有任何询问,没有任何嘱托,没有任何指示,不但肯定其正确,而且是完全正确,因为项英通篇电文里没有“南进”两个字。
在这一点上,也许还不能过分苛责项英。正像赵令波所说,在历史上,是有很多先例的。在一百五十年前(1790年),苏沃洛夫包围了土耳其坚固异常的要塞伊兹梅尔,计划在鸡叫时分发起总攻。可是半夜时分亲王殿下来了训令:停止攻击。眼看前功尽弃,功败垂成。训令已到,离天亮鸡啼,尚有五六个小时,违命强攻,必遭杀身之祸。于是,苏沃洛夫对使者说:“朋友,我多么悲哀!我难受极啦!……我要哭泣,我要像雄鸡似的悲啼!”他手扪胸口,猛然仰头,模仿雄鸡啼叫了一声,使者甚感迷惑,急问:“苏翁,你是怎么了?”苏沃洛夫说:“我心里难受啊!难受得像雄鸡一样悲啼。”他又高声啼叫了几声。
远处的晨鸡随着他的啼叫起了回应。他高声向攻城的部队说:“孩子们,鸡叫啦!”士兵们立即按鸡啼进攻的命令奋勇突进,提前发动了攻击。
那使者吓得面色如土,失声高叫:“你们违抗命令,叫我如何回复殿下?”
苏沃洛夫歉然地微笑着:“你向殿下禀报说,训令到达时,伊兹梅尔已经攻下来啦!”
项英跟苏沃洛夫的手法是多么近似,只是性质稍稍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