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泾县史志,有这样一段记载:
包世臣,泾县包合人,字慎伯,嘉庆举人,知江西新喻县。少工词章,擅书法,肆力北魏,兼学二王,著有安吴四种。
在泾县,流传着许多包世臣的传说。据说他有一支神笔,在一次外出游历时,病倒途中,被一位老樵夫相救。为了感谢老人的恩情,他画了一幅《皎皎月夜图》相赠。有一年,老樵夫病重,无钱买药,其妻便把收藏多年的画轴典当;樵夫病愈后,又筹金赎画,展开一看,说那张画不是他的!当铺老板说除此画外,别无他画。老樵夫说:“我的画是一弯新月,是那个年轻人对着初七的月亮画的,现在却是满月。”当铺老板也依稀记得老樵夫送来的画上是一弯如眉的新月,甚为惊异。忽而想到这天是中秋佳节,似有所悟。答应查查原画,请老樵夫再过七天来取。
当铺老板展画夜夜观察,但见此画随着天空明月盈亏圆缺,在屋里熠熠生辉,视为神奇,顿生贪心。待老樵夫再来赎时,便说此画原是他人所当,现已取走;而老樵夫那幅已经丢失,低价赔偿了樵夫。樵夫走后,老板展画一看,成了一张白纸,月亮升上了夜空,飞了!于是成了一种奇妙的传说。相传包世臣所画的花鸟鱼虫,皆为活物,所以后世无存。
包家几经动乱变迁,包世臣的后代包忠良还留存着祖传的三件珍藏,一书,一画,一只烟袋,一直珍藏到1935年。
项英的记忆力很强,他还清楚地记得初次和包家后代见面的情景:那是在1938年深秋,他和袁国平、周子昆、白沙游四顾山回来,在路上碰上了一个十六岁的放牛的孩子包春生。他问孩子为什么不上学,孩子回答他说,爹爹生病,家里很穷,有个妹妹眼看就要饿死了。
“走吧!带我到你家看看!”那是一座孤零零的隐藏在山洼树丛中的小茅屋。项英个子不高,可他还是要低头拱进去。屋子低矮、昏暗,墙壁和屋顶都是黑黝黝的烟炱。再也进不去人了,袁国平和周子昆只好和卫士们在外面等待。
一个锅灶,一张桌子,两张竹床,柴草,破烂儿,破篾用具和竹篾器,搞得屋里没有下脚的地方。孩子的父亲包忠良腿上长疮,躺在里面的床上。外边的床上,在一堆破被絮中,有个哇哇哭闹的婴儿。项英进去时,母亲正把她干瘪的乳头塞进婴儿的嘴里,乳汁太少了,婴儿贪婪地紧咬着奶头,拼命地吸吮着。由于蚊虫太多太凶,即使在白天,也要燃着艾蒿。
小春生兴奋而又庄严地介绍:“爸爸!妈妈!新四军的项军长来看咱们啦!”这职务是他从警卫员嘴里打听来的。
这引起了全家的惊慌,包忠良猛然坐了起来,妻子急忙放下婴儿,但不知如何迎接尊贵的客人。“啊!真对不起,这屋子比猪圈还乱还脏!”包忠良抱歉地说着,就要下床,“春生他妈,呆着干吗?还不快烧茶!”
项英过去制止了他,接着就一屁股坐在他的床沿上,“你们谁也别动!我看看你们,一会儿就走!”项英的恳切坦诚使包忠良一家感到宽慰,觉得来的不是大名鼎鼎的项英,而是一个温存随和的邻居。
春生他妈仍然呆呆地坐在床沿上,任凭婴儿啼哭,她无法执行丈夫的命令,即使能烧出半锅热水,她那两只缺了沿的黑碗,能端到客人面前吗?她已经注意到,还有不少人马,在屋外说笑走动。她,因为穷苦,感到深深的羞愧。
白沙也跟进屋,他看里面已经难以挤下,便退出来,坐在门口的木墩子上。
“你们的日子很苦啊!和我小的时候一样苦!”项英环视着这昏暗的农舍,潮湿、霉臭、辛辣味混杂成的浓浊的气息,使他想到武昌贫民窟里那个比这间茅屋还小的木板棚。他的生命,也像竹床上的婴儿那样,是在饥寒交迫中开始的!春生比他还要幸运。
项英在十岁那年就失去了父亲,母亲也像春生妈一样,不过不是编织竹篾器,而是纺织、刺绣。他的妹妹在垃圾堆里捡破烂。而他,在武昌模范大工厂里当学徒,还没有春生这样放牛樵柴自由自在!春生还能放开嗓子在山林里纵情地唱山歌,而他,从来不知道山歌怎么唱!他只记得呼啸在他脊背上的工头的皮鞭和辱及父母的斥骂声!他只记得那隆隆的机器,像野兽似的嗥叫着吞噬他的血肉。
项英心潮起伏激荡,以悲切、怜悯、同情的心灵在听包忠良的倾诉。他的心和穷苦的工农大众贴得很近,他那目光,流露出对于阶级弟兄的无限忠诚。“我幼年时,家境还过得去,所以我还有机会读了六年私塾。”
“啊,你比我好!我只念了四年小学!”
“我会种地,会打猎,会烧木炭,还会种香菇。春生妈手艺也不错,会编竹篾器具,还会编麦草斗笠和提包。日子过得不算宽裕,也还勉强称得上温饱。我的祖上,给我留下三件传家宝物,原以为是我家的福分,谁知道招来了一场塌天大祸!”包忠良顺手从枕头边摸过一支竹烟袋,那是一根红得发亮的竹管儿,正好是九寸十三节,龙头蛇尾。“龙头”,是用青铜片包成元宝形的烟袋锅,擦得青白闪亮。这是他的先祖包世臣用过的!
白沙拿到屋外去鉴赏了一番,回到屋里问:“仔细算来,大约有一百四十多年了吧?”
“是的,先祖是嘉庆四年的举人,也不知他是哪年用过的。”
“另外两件呢?”
“唉!”包忠良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张是元代柯九思的画,还有一幅明代王时敏的诗轴!”
原来,1934年冬,方志敏、寻淮洲领导的红军抗日先遣队到了皖南,在包河一带有过秘密农会的活动,还没有闹起来,先遣队就失败了!陈冠群带着保安队抄了包忠良的家,把他当做共产党嫌疑分子送进了泾县监牢,那一书一画便当做罪证抄走了。两年后,刑满释放,本族的土豪劣绅恨透了他,将他逐出了家族,他这才来到四顾山下安了家。
“这些坏蛋!真该杀!”项英心头又燃起了愤恨之火,接着又宽慰受害者:“……现在是讲统一战线,你那书、画,只能放到以后再说了,眼下治病要紧。”
项英回到军部,立即通知南堡医院,派人接包忠良住院治疮;要军需处供给科负责收购、推销春生妈的手工产品,还送给那个婴儿两听可可。这件事在皖南地区处处传扬!
新四军离开皖南,这对包忠良来说,不啻是一声震魂慑魄的惊雷。
“若不是春生有个三岁的妹妹拖住他妈,我们全家就要跟新四军走了。现在,请项副军长把春生带上……万一陈冠群他们逼紧了,我就上山打游击去!项副军长,把春生托付给新四军,我就放心了!”包忠良在感情的波滚浪涌的漩涡中,突然跪在项英的面前,犹如一个善男信女跪在上帝面前那样虔诚地喃喃道:“项副军长!你可要率领新四军再回皖南来呀!”
接受别人的信托是一种幸福,领受别人的感谢是一种欢愉,蒙受别人的敬爱是一种骄傲!此时项英觉得自己像受难的基督,虽被钉在十字架上,却要实现自己的心愿,援救世人!
他心中不再受到忧伤的压抑了,只觉得精神突然振奋,自信、自豪又在他心中复活,并且意外地产生了一个极为新鲜的感觉:党中央不信任我,可是群众信任我!
他一把将包忠良拉起,似有满腔的炽情从身体内部涌进散发:“好吧!我把春生带走!皖南,我是要回来的!”项英又变得生气勃勃,神情昂奋了,“厚忠!”他向门外叫了一声,“带包春生到总务科去,叫他们给这孩子安排个合适的工作!”
他觉得,他有给人民造福的力量,他被自己的形象所感动,眼睛忽然潮润了,一股热流,在心房里回旋冲撞。他又想到了中央苏区和油山地区,那些与他同生死共患难的乡亲。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他向包氏父子抬抬手,返身拿起电话听筒。是军医处长从关帝殿修械所打来的。说有一位女教师,由于揭露了反共分子的阴谋,处在危险中,她要随军北移,能不能由军医处给她安排一个工作。
“你让她去找特委吧!”
“我认识这位教师,我解决起来比他们容易!”军医处长说,“我有用人的地方,咱们的医护人员撤走了几批,现在人手不够!”
“那好!由你安排吧!”项英变得非常民主而又非常慷慨了,他对着电话听筒说,“若是哪个单位不接受,就说这是我的命令!”
项英把电话放下来,走到窗前。群众的信赖,下属的尊崇,伟大目标的临近,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像云隙中透射出的阳光,照亮他的心头,给他送来温暖。那种噩梦似的幻觉和忧虑,不再纠缠不休。他已经能够极为冷静地思考过去和展望未来了。
“啊!革命部队需要我!皖南群众需要我,祖国南方和苏区父老需要我,历史也需要我!只有中央不需要我!我的南进计划已经定了!可是,中央会不会同意呢?”
军分会已经开过三天了,向中央的报告还不知如何写好,刚刚摆脱的烦恼又攫住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