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是受传染的,犹如大火之蔓延。章家渡农抗会主席被暗杀的同时,许多抗日团体的负责人都受到了恫吓。这把抗日民众激怒了。
中村、汤村、新村、丁家山、白果树、南堡等十几个村庄,联合派出了三十九名代表,齐集在大夫第前的场坪上。
与此同时,岩头村的农抗会会员押解来了偷写反共标语的保公所文书。章家渡的万荣米行,献出二十担大米以充军粮;津津酒家捐赠三百元大洋以劳军。这是多么繁乱而又令人振奋的景象。
“副军长来了!”有人喊了一声。人们纷纷让开,让项英走到中间。项英看到的是期待和焦虑的眼神。
“项副军长,你们不能走!”人群里有人高声叫着,“若是顽固派来进攻,我们协助新四军抵抗到底!”
“对呀!拼到一人一枪也不甘休!”这个高声大喊的人,竟然举起了握在手里的铁钗!那生锈的钗齿,在昏黄的阳光中闪着幽暗的光。这使项英想到了1927年秋天的农民暴动。
“只要批准我们随军,”又有人高喊,“我们就把村里的反共分子杀掉,全家跟新四军走!”群众情绪越来越激动了,场坪上的人群,像暴风骤起的树林,狂烈地骚动起来,漫过怒涛似的喧嚷。这种为悲愤情绪所激动起来的整体,像地壳下欲喷的熔岩。
远在1934年秋,方志敏和寻淮洲的北上抗日先遣队到达皖南,有些保留下来的秘密农会的骨干分子,又在酝酿着暴动。这种情绪像暗火似的在场坪上的人群中散播,燃烧。在教导队驻地中村,竟然有一个穷苦的农抗会员企图毒死年轻的妻子和两个活泼的孩子,理由是:自己决心投军,不愿留下自己的老婆孩子遭顽军残害、蹂躏。
有一部分皖南籍的战士,互相交换着死守皖南、准备迎接任何进攻的决心,有的写了申请书。但是,这种愤慨情绪被部队严格的纪律和对领导者的信赖,抑制住了。
项英来到群众中间,他的思想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翱翔于群众之上:他认为群众对新四军的挽留,就是对他的客观评价!这个评价是真实的,是崇高的!大夫第前面打谷场上的场面,是皖南群众感情的凝聚,是皖南局势的缩影。对新四军的一切信赖、留恋、拥戴,也都是给予他的荣誉!
项英站在打谷场边的石磙上,声音洪亮有力:“……我完全理解皖南父老兄弟姐妹们的心情。三年来,我们同生死共患难,我们怎么能忍心分离?但我们为了顾全大局,为了统一战线不遭破坏,我们不能不奉命离开云岭(项英在各种场合,都不愿说‘北移’二字)。我们早已考虑到:亲日投降派和坚决反共分子,会在新四军撤离之后,来摧残团结抗战的民众,章家渡的暗杀,各村抗日团体负责人受到的威胁,都说明他们的倒行逆施……”
一阵骚动掠过人群,汇成一股嘈杂的旋风,仇恨、担忧、愤怒相混合的情绪控制着人们的心:“我们跟新四军走!”
“把反共投降分子抓起来!”
……各种要求,各种主张,汇成闹嚷嚷的一片声浪。
“我们已经向三战区和泾县当局提出了强烈的坚决的要求,要求政府、友军友党人士,明令优待并保护抗日军人的家属,维护皖南民众和抗日民众团体组织;并要求保证一切抗日团结进步人士的生命财产的安全!……战区当局已经答复我们的要求,这些答复的函电,我们将刊登在《抗敌报》上!……”
项英摇着顾祝同的来电,念了几句:“……如有无知之徒,摧残抗敌团体,定予彻查,给以严惩……”
“我们信不过他们!”农抗会骨干分子在高呼。
“对呀!他们一向出尔反尔!”这是新村小学教员的声音。
“这就需要斗争!”项英充满信心地继续说道,“我相信,新四军和皖南人民将永远战斗在一起,始终如一地斗争到底!我们相信,我们的分别是暂时的,在不久的将来,我们会重新相见,重温今天的依恋的情景,新中国的光辉前途就展现在我们前面!……”
项英劝说大家回去,要大家相信他会作出妥善的安排。
群众围绕着项英,敬仰,热爱,信赖。这种浓墨重彩也难以描绘出的场景,即使是最清醒的人也会产生错觉:以为自己就是群众的救星。
非常的情绪激动之下,免不了产生非常的举动。在这一系列震慑视听的群情骚动和事无巨细的万源总汇中,使项英无暇撩开遮掩着未来的帷幕,站在更高的瞩望点上,用更深远的目光,去窥视一下未来的前程。
项英忘记了许多不该忘记的东西:
他忘记了叶挺的存在,也忘记了袁国平和周子昆的存在,什么事情都由他做主。对于工作作风,一向都是各人有各人的理解:有的喜欢大权独揽,有的喜欢一概包办。对项英而言,一件小事没有请示,他也会大发雷霆,似乎侵犯了他的权力,损伤了他的尊严。
陈毅与项英几乎恰恰相反,他能放手让粟裕去干,干好了,是粟裕的功劳,陈毅绝不贪天之功;干糟了,我替你承担,陈毅也绝不推诿领导者的责任。当粟裕在紧张万分地指挥作战时,他陈毅可以悠然地弈棋、赋诗,他非常懂得,凡是御驾亲征的战争,失利居多,那是因为不懂军事或是虽懂军事却远离战场实际的君王过多的干预,束缚了将帅的手脚,窒息了将帅的智慧和意志,妨碍了将帅的随机应变能力和战场主动性的发挥。
显然,陈毅的大胆放手是明智的。但是,这种放手,是以战略上的高瞻远瞩和对全局的深刻洞察为前提的。要具备这种品格,不仅需要风度,更是需要才华。
项英还忘记了敌人的存在,他未能充分预计到那嫣红色的朝霞后面掩盖着狂烈的风暴。
项英还忘记了,形式上的热热闹闹得心应手,并不等于实质上的卓有成效。他恰恰在关键时刻,忘记了他最为担心的那种“假棋”。本来,像告别社论那种文字工作,他应该让袁国平、朱镜我去干;像给地方干部批拨枪支,可以由周子昆做主;至于作战计划应该全权委托给叶挺。他应该把目光投到更远的地方,投向各个部位的薄弱环节,及时指出有可能影响全局的某些不易察觉的疏漏之处。
项英还忘记了,他的指挥自如,任意调拨,随意安排,并不一定得当。那些指示之所以不折不扣地被执行着,是由于他的权力而不是由于他的智慧。这些决策能否禁得住现实的考验,还是个未知数。
项英还有一点疏忽,如他在向群众讲话时所说,“新四军和皖南人民将永远战斗在一起”,怎么“永远”法?怎么“战斗在一起”?这是需要具体的措施和精心筹划的。如果没有可行的措施作保证,那些大而化之不摸边际的动人的口号,不管多么响亮,最终还是一种光打雷不下雨的隆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