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英已经无暇忐忑不安、犹豫徘徊了。临行前的各种事务,骤然潮涌般地扑向他的案头。他所指挥的巨舰,已处于启航前的震颤中。28日军分会的决议,已经无可争议地指定了航向,顾虑前面有无险滩暗礁,也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只有勇敢地向前冲去!
皖南地区党、政、军、民都紧张地行动起来,一切活动都在体现他的意志,都在实现他的意图,都在执行他的指令。谁也不了解他的苦闷和怔忡不宁,只有白沙能略略感到副军长的反常举动中,隐含着焦虑与不安。
现在,一切争辩、苦恼、忧虑,都已成为过去,项英终于成功地度过26、27、28三个日夜的煎熬,精力充沛地日理万机了。
报社的排字间,日夜赶排“告别号”。修械所拆卸机器,用稻草包装。医院正在处理伤员,筹集药品。部队正在调整组织,编制战斗小组,磨刀擦枪。地方党在紧张地建立地下组织,审批随军北移的干部名单。群众忙着宴请、恳谈、话别,为自己的亲骨肉准备携带的干粮。
司令部指挥中枢的电话线,像脉络、神经似的伸向整个机体,吸收着种种请示、报告,发布着种种指示和命令。
顽方也以同样的紧张状态。
项英已经处在欲罢不能、欲停难止的状态,他在推动着舰艇,而舰艇也拖拽着他,像在斜坡上滚动的车轮,向下冲去。
项英在思考,在指示,在挥斥,在欢笑,在夸奖,在训诫,在宿舍中密商,在会议室里开会,在接待室里洽谈……
在这种时候,项英忘记了饥饿和睡眠,精力旺盛得惊人。问题刚刚提出,他就有了解决的方案,没有迟疑,没有沉思,也没有彷徨不安,好像一切都已成竹在胸,那风姿,那气度,就像用他的一言一行在书写一部史诗。
刚刚推开早餐的饭碗,便去接待南堡村的老校董,他带来了全体村民和全校学生的“请愿书”,挽留新四军长驻皖南。当项英告诉他新四军非走不可时,这位老人垂泪顿足:“副军长!你们要委曲求全,可是,人家会给你们求全吗?章家渡已经开始杀人了!他们没有安着好心……唉,若是害了你们精忠报国的岳家军,咱中国就没有救了!……”项英又是一通耐心的说服。“如果真的不能抗命,是不是也效法当年刘皇叔携民渡江呢?”项英笑了。为这种老学究式的设想,又费了很多唇舌。
老人的泪水模糊了眼睛,项英和老人紧紧地拥抱。
吴民三刚走,敌工部长林植夫便有急事来找项英,说现已查明,陈冠群以开明士绅作掩护,是三战区安插在云岭的特务组织——情报站的负责人,建议立即逮捕他。这件事项英没有立即表态,沉思良久。
“逮捕他是可以的!在我们开动的关键时刻,实属必要!但要注意时机,也要注意方式,过早了,定会打草惊蛇;他是国民党区长,处之不慎,对方会作出强烈反应,会影响大局,会给对方以口实!你们想一想,国民党会不会来个‘中村事件’呢?”
林植夫认为项英的分析是对的,便说:“我们可以让章渡总兵站派人,先把他监视起来……”
“可以!”项英明确地说,“等我们部队一开动,就抓他!”
“还有那个陈淡如,”林植夫说,“他像猎狗似的到处钻,嗅出味道来了,要采取措施才行。”
“派人跟定他。”项英快刀斩乱麻,“反正他没有电台,只要他跑不了,情报就送不出去。我们开动时,把他一齐带走!”
“我怕他和当地特务网有联系。”
“这就靠严密监视了。北移,这早已不是秘密,妇孺皆知嘛,只要他搞不到我们的核心机密——我是指行动计划,那就没有什么大危险。我看陈淡如这个人还不算坏,值得注意的是闻瑗……”
“闻瑗跟篮球队到泾县去了,没有回来。”
“他不在就算了。”项英想了一下又问,“日本同志后藤勇怎么样?对北移有什么反应?”
“他对北移很有兴趣,他说‘英雄有用武之地了’。本来他是要跟非战斗人员第一批先走的,因病耽搁了……”
“这我知道,他现在身体怎么样?”
“可以,只是有些虚弱……”
项英本想再嘱咐什么,刘厚忠进来报告,茂林地区圣公会会长陆绍泉老先生求见。
“正好!咱们一起去见他!”项英拉着林植夫,一齐走下楼去,急步赶到接待室,和这位爱国的宗教人士热烈握手。
项英很敬佩这位陆老先生。他带来的群众要求是动人的。
“副军长,”老人说,“我是代表茂林地区教友会以及工、农、学、商各界人士和各抗敌群众团体,来挽留新四军的,这是他们的恳求!”陆绍泉把孩子枕头那样大的一捆书信放在项英面前,“我们那里有个姓袁的小学教师,还想用‘尸谏’的办法挽留你们……”
“非常感谢皖南父老兄弟对新四军的盛情!”项英颤抖的声音里带有哽咽,“这是形势所迫……”
“你们一走,这里就暗无天日了,土匪盗贼就要横行,流氓地痞又要仗势欺人了……我已经上书顾长官,质问他为什么要逼新四军走!”
“陆老先生!”项英握握老人的手,“为了大局,我们不能不委曲求全啊!”
“你们愿意‘委曲’,人家可不给你‘全’啊!”老人与吴民三有同感,他长叹一声,“在茂林西面的山口上,他们正在赶修碉堡呐!”
“我们知道!”项英惴惴不安,他听到了不吉的预告。
“我信不过他们!”陆老人说,“我明明知道无法留住你们,可是,我不能不向你们表达民众的心意……你们这些殉道者啊,是在背着反共派给你们准备好的十字架往前走啊!”
林植夫回肠荡气地叹了一声:“这就是皖南人民对新四军北移的奇异的送别方式啊!”
陆老人为了不过多地干扰副军长的军务,只坐了半个小时,就挥泪而去,因为东南局和皖南特委的电话等待项英去接。
项英从接待室走出来,在上楼接电话的途中,边走边回答着等候在室外请示工作的机关人员,回答人事上的变更,协调部门与部门之间工作上的矛盾。他指示每个战士必须自带五天的给养,又让参谋告诉赵令波,要他到章家渡去检查浮桥的架设情况。他还向秘书处交代组织行动前的动员大会和军民联欢大会的具体方案。当他走进他的宿舍,拿起电话筒时,大夫第外面场坪上已经聚集了越来越多的群众。
他来不及坐下,左手叉腰,一只脚蹬在椅子上,急忙抓起话筒:“东南局吗?是我,刚才谁来电话?”项英等着,对方的值班人员去找人,“是梁朴同志吗……啊!忙!简直不可开交……你们把机关人员组成班排,随军部走好了!有多少地方干部撤离……不行不行,太多了!要精干,不能拖老带小,要留下人准备打游击。凡是暴露的都想走,不行,你们要做思想工作嘛……什么要求?走的要枪,留的也要枪……当然,大概需要多少?五百五十支?当然是短枪……可以,可以,你们造个花名册,直接派人到军械处领取……好的,我告诉他们。”
项英把电话挂断,接通了军械处:“军械处吗……我是项英,找你们处长。喂,吴副处长吗?东南局和特委要五百五十支短枪……”项英皱起眉头,显然对方在叫苦,“要积极支援地方嘛!那就给他们二百五十支好了。还有多少缺零件不能打的?七十七支?也一齐留给他们。子弹能给多少就给多少……不够数,发手榴弹给他们,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
项英刚刚放下电话,白沙提着挎包冲进来:“政委,‘告别号’的清样出来了,请你审查。”
“什么时候要?”项英把清样握在手里。
“我在这里坐等!如果有改动,晚上付印就来不及了!”
“元旦见报就可以了!”
“报社很急,他们怕来不及收摊,要求提早开印。”
“对!”项英点点头,看看座钟,“现在是九点差五分,过两个小时,你来取。现在快到接待室去,采访采访来访的群众,真是太感人了!”接着又告诉刘厚忠,给他倒杯可可来,两个小时不准别人打扰,又告诉总机,所有他的电话,一律转秘书处。
项英把清样在写字台上展开,手握一支红笔,炯炯目光落在“告别号”的社论《临别之言》上。他感到开头不够有力,缺少主旨,想在前面增加一段。红笔握在手中好久,一时想不到写什么好,便又继续往下看去。在接待室里出现的那些动人景象,不断地出现在眼前,催动他的文思。他在这篇社论中,以向所未有的激情超出他平时所具有的文采,加进了一段感人至深的文字:
我们特别向关怀我们及其从军子弟的皖南父老们致谢并宣誓:我们全军指战员,不问官兵,不分新旧,誓以最大友爱团结传统精神,结成一条攻不破冲不散的血肉长城,浩浩荡荡奔向前程,而不愿丢失一个同志……使引颈翘望的皖南父老兄弟姐妹们负担不必要的忧愁。
项英写着写着,被自己的感情打动了,不由地潸然泪下,在社论开头,又加了一段:
在这团结抗战的新一年开端之际,我们不能不向三年来同患难共生死的皖南同胞辞别远行,实使我们分外深切地感到时代的重荷和时代的惆怅……
项英改完,立即让刘厚忠去找白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