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冠群在他的书房里伏案练字,壁炉里缓缓地闪烁着红色的火光,显出超凡的安静。在靠窗口的紫檀木写字台的两端,对称地放着两个精致的青铜烛台,巨大的蜡烛把书房照得通亮。他的面前铺着一张泾县出的洁白的宣纸,手握笔尾嵌着翡翠的羊毫,龙凤端砚里的徽墨,正散发着浓香,他濡笔挥毫,在纸上乱画乱涂。如果仔细去捉摸他那些下意识中写的字,便可以窥见他的心理状态。
在纸上涂字,这是陈冠群在紧张思索时的一种特殊习惯。平时,他喜欢临摹柳公权的《玄秘塔》,有时,也练明代王时敏的隶书。为了得到王时敏的一幅方正高装字形的《泰岱诗》轴,他把包世臣的后代包忠良弄得家破人亡。他搞到包家历代珍藏的两件稀世奇珍:一字,一画。
那幅画——元代柯九思的《墨梅图》,他托钟汉鼎送给了顾祝同,这幅王时敏的隶书诗轴,他却秘密珍藏,从不示人。这不但是因为挂轴珍贵,更主要的是来路不正。包氏后代并没有灭绝,他很清楚,一旦共产党得势,搞起苏维埃来,这笔血债总要偿还。他的伪装是很成功的。三年来,几乎人人都知道他是新四军真诚的朋友,都竭诚称赞他是开明士绅的表率,像陆绍泉、吴民三,简直无法与他相比,哪一个开明士绅能像他一样,把自己的庄园让出来给新四军驻扎?哪个乡绅能像他一样,在喊过“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抗敌救国,匹夫有责”的口号之后,立即献出大洋三千元?
他是非常谨慎的人。可是再谨慎也有疏漏不周之处,陈家庆在峨桥镇敌税务所被抓,虽然未事张扬,但也有不少人知道了。在士绅座谈会上,陆绍泉大声疾呼:“严禁资敌养奸!”矛头所向,直指他的左胸,他一时气噎面僵,窘状毕现。在发言的时候,也失去了往日那种慷慨激昂的气势。败军之将,岂敢言勇?
那天,郑芳雪显然被他说动了,答应陪姨妈过新年,可为什么突然出走?他的情报网告诉他,郑芳雪并没有回南堡,而是到了罗里村,现在仍未归来。陈冠群在隐约中感觉似有闪失,不禁悚然而惊,莫非她发现了什么?历史泥沙中的宿怨旧仇又翻腾出来,她的不辞而别说明了什么呢?她能带走什么秘密呢?陈冠群想不出。
他曾严格地询问过自己的老婆,什么也没有得到。他与陈家庆、周珮琳在客厅里的密谋也不可能为她知晓啊!为什么到罗里去?为了告密吗?最后,他想通了,这个外甥女迷上了那个姓林的,她要跟随他们走!走就走吧,他甚至稍感轻松。如果把她留在身边,万一得知她的父母——那两个该死的共产党是他出卖的,那不是反成祸害了吗?
现在最使他头痛的倒是郑大中的被杀,有可能牵出他来。他装模作样地去检查现场处理善后时,从骆股长那寻根究底的目光里,感觉到了不信任。他一边思索,一边信笔乱涂乱写乱画:“临喜临怒见涵养,群行群止见品格。”“大事难事看担当,逆境顺境看襟怀。”“冠群……冠群……鹤立鸡群,冠群者,万众之首也……”“乐情在水,青弋江水,静气同山,四顾山……芳雪……姚玉莹……”
他信手写出这几个字时,不禁暗自吃惊:“难道真的会有因果报应吗?难道我出卖了她,她的女儿今天又要出卖我?”他的心向下沉,“难道姚玉珏(他老婆的名字)透露了什么给她该死的外甥女了吗?”他神经质地把姚玉莹三个字涂抹成一团墨渍,好像要把这几个字埋葬到历史的坟墓里。
陈冠群是懂得笼络人心的。他领衔集资在罗里村西南方向一公里处,重修了占地十余亩的陈氏宗祠,为他在乡党邻里赢得了声誉。这是泾县有名的两大祠堂之一,宏伟,壮观。陈氏是个古老的大家族,陈氏宗祠,早在清代康熙年间就择地重建了,在道光、光绪年间,屡有修缮,规模愈来愈大。它坐落在云岭山与四顾山之间的长达几十公里的山冲里。陈冠群懂得风水,这是一条龙脉,可以出真龙天子呀!就在这块风光佳丽的土地上,他度过了自己的大半生。如今,要坐龙庭已经无望了,半生奋斗,证明他既无扛鼎拔山之勇,也无经文纬武之才。他曾向同仁们叹息过:“我陈某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终老林泉足矣!”
他在仕途上并不得意,没有当上皖南行署专员,也没有当上泾县县长。章渡区区长的官职,他自己也不放在眼里。他早就放弃了高升的幻想,转向积财!他要在四顾山之南麓,修建一座城堡似的庄园,这个庄园,便是皖南的心脏!而他,就是那颗跳动的心!他爱这块土地,他要攫为己有。
陈冠群虽然生逢乱世,应付世事却也得心应手,虽然未建显赫功业,却也未受大的挫折。内藏虎狼之心,外饰温恭之貌,是他既能大发横财又能笼络人心的屡试不爽的处世法宝。但是,人生,注定任何人都不能完全如愿。纵观古今中外,所有伟人、圣贤、帝王、将相、总统、主席,包括一代天骄——拿破仑和成吉思汗,哪一个没有苦恼,哪一个没有失意?他陈冠群也未能寻找到自己的世外桃源。
早在十年前,在皖西大别山农民暴动的时候,他就预感到在皖南的深山密林里,也会飘展起造反者的红旗。陈冠群以特有的阶级嗅觉,发现他的连襟郑大华和妻妹姚玉莹就在他身边组织秘密农会。他像踢开绊脚石一样,轻轻一蹴,就把他们踢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他成功了!
1934年方志敏率领抗日先遣队来到皖南,可革命的烈火还没有成燎原之势,就被扑灭了。
三年之后,新四军来到了皖南。他抬眼一望,才发现绊脚石是踢不完的。那些不起眼的石块之后,原来是一座既难逾越更难推倒的大山——长城内外、黄河上下、大江南北的八路军和新四军,已经根深蒂固而且越来越繁茂地布满了中国大地。
他的辉煌事业,他的锦绣前程,必须摧毁这座山才能实现。于是,他又继续在那张纸上涂抹:“消灭……铲除……”陈冠群的思绪是明确的:皖南的新四军和共产党,走的要消灭,留的要铲除。他抬头向壁橱漫不经心地望了一眼,那成排的书籍后面,有共党嫌疑分子、农抗会积极分子的名单。他仿佛看见了第一批被枪杀者的尸体按着黑名单的顺序,躺在青弋江的沙滩上。他的整个身心都在呼唤这一时刻的到来。
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陈家庆像个幽灵似的飘进来,把陈冠群吓了一跳。陈家庆没有注意叔叔的神态,径直到嵌在墙壁中的小小的食品橱里,摸出一瓶白兰地,仰头喝了几口。“叔叔!你可真沉得住气。”
“怎么了?”陈冠群又缓缓地坐下去,为了掩饰刚才的虚惊,提笔在手,端详着刚刚涂抹的那些胡言乱语,在几个字的败笔之处又涂抹了几下。
“我们家被监视了。”陈家庆颓然地坐在靠墙的沙发里。
“是吗?”陈冠群微微一怔,放下笔,把转椅转向侄儿,既像出乎意外,又像在意料之中。
“这里面有总兵站的人,也有农抗会的人……”陈家庆惴惴不安地说。
“杀了个郑大中,都红眼了!”陈冠群说,“这件事都怪你干得太鲁莽,太显眼了!像那个吴婆子,干得就很干净。”
“叔叔,这是不得已呀!先下手为强!”陈家庆心神不定地辩解说,“开头,我以为芳雪藏到他家里,谁知他们在开秘密会。新四军一走,这些家伙肯定要造反!”
“这样也好,有声有色才能杀一儆百!”陈冠群体谅地说,“凡事总有利弊……这个郑大中和郑大华是一路货!过去、现在、将来都是我们的死对头!”
“我们现在怎么办?”陈家庆惊慌之余,又显示出少壮军人的那种蛮干劲,“我看,我回泾县,把清乡大队秘密拉过来,先来个大搜捕……”
“你这是军人的头脑,不是政治家的头脑。叶挺已经把我们给告了!三战区有命令……这次郑大中事件,说不定还要受训斥呢。”
“有这样的事?”
“你看!”陈冠群站起来,拉开书橱,开动机关,那排列精美整齐的书架,像一扇排满书籍的门板似的转开,后面是收藏秘密文件的暗格。书橱后壁是双层的,这比把文件藏在保险箱里高明得多,既防搜查,也防盗窃。他从中取出一份复印件,交给了侄儿。陈家庆立即凑到灯下,这是上官云相转发给皖南行署的密件,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段结语上:
据此,希秘饬所属,俟该军开毕,再行肃清工作,以免其借口,为要。
陈家庆看完仰起脸来:“等他们开毕,那不就晚三春了吗?说不定那些地下党和那些赤色分子要跟他们撤走了呢!”
“走了也好!”
“你当他们不会回来吗?”
“我倒怕他们潜伏下来,上山打游击,我们可就寝食难安了!”
“所以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他们哪一天开动?”
“我们在等陈淡如和闻瑗的情报!”
“叔叔,你还是先把名单给我,在他们开动的时候就动手!”
陈冠群把密件收起,放进暗橱,把书橱门合上,并不上锁。“现在报来的名单不确实,这几天无论如何要审核一次,绝不能抓了假的漏了真的!”
“我看,真假一齐抓!”陈家庆把五指慢慢收拢,好像要把一块看不见的东西捏碎,“还是从前那个口号对,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走一个!”
“只可惜,今非昔比了!”陈冠群没有侄儿那样的信心,“你没有看到今年7月7日,延安八路军总部的公告吗?仅仅是八路军正规部队,已由三年前的四万多人发展到五十万人,共产党员也由四万人发展到八十万人!看来,不大动干戈是不行的了。”
“委座早就看到了这一点!”
“但是,他们也不是傻瓜!他们也会作准备的,他们也学滑了!你还没有打他,他就先叫起来了!”
“哪个不是贼喊捉贼?”陈家庆眼珠子转了几转,“咱们可以先制造几个事件,把罪过先安到他们头上!叔叔,我担心他们先对我们动手!”陈家庆又想到那些监视着宅院的可疑的人。
书房门猛然开了,闻瑗以前所未有的鲁莽和激动冲进来,扑通一声,把自己投进陈家庆坐过的沙发里。“这下可完了!”他困难地喘着粗气,“给我杯水喝!”他的脸上手上都有血痕,冬衣也被撕烂了。
“什么完了?”陈冠群震骇地跳起来,走向闻瑗。
“不!不是完了,是完成了!”闻瑗不管不顾地摸过陈家庆用过的酒杯,把半杯酒一口喝干,然后用手抹了一把下颏,“到手啦!……你们祝贺我吧!”他像中举的范进那样,忽然高兴得发了疯。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拿到了他们的行进计划!”
“真的?”陈冠群表示怀疑。
“是赵令波亲手画的,假了对他没有好处。”
“闻瑗兄!”陈家庆抓住联络副官的手,“你可以晋升中校了!”
“那是以后的事,我需要一条船!”
“可以骑马走大路,先到县城。”
“万一碰上哨卡就麻烦了!”
“我有一条绝对碰不上哨卡的秘密通道!”陈家庆说。
“你进来时,有没有人看见你?”陈冠群问道。得到否定的回答后,章渡区区长意味深长地说,“那好,你们快些走吧!我们都可以载入史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