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令波住在一户普通的农民家里。冬天的晚七点,院子里已经非常幽静了:鸡狗进了窝,猪在圈里昏睡,为了节省灯油,房东也都进入了梦乡。赵令波住在西屋,占了半间,另外半间,放了许多杂物,他的门是从来不锁的。
这天,他实在疲倦已极,头脑已经麻木,把事情交代给值班人员,提前回到宿舍来。使他惊奇的是屋子里竟然亮着灯。他没有深想就推门进去,看见联络副官闻瑗,正坐在他的椅子上,神情专注地看书。是他放在床头上的一部《东周列国志》。一时间,赵令波的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
他和闻瑗、陈淡如都有交往,彼此都非常客气,赵令波还戏称他们为“友好的使者”。他到马头镇去讲授游击战术时,就是闻副官陪同前往的。联络副官嘛,顾名思义,就是沟通关系,联络感情,使友军更为友好!他们在一起碰过杯,下过棋,还谈过女人,但从未私底下互访过。
“你好,闻副官!”赵令波伸过手去,微笑着。
“你好,赵处长!”闻瑗也伸出手来,微笑着,“我这位不速之客,贸然造访,你不会觉得奇怪吧?”
“又向我打听北移准备的情况了吧?”
“这是我的职责!”
“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正在积极地作准备!”
“这是连儿童团都清楚的事!你们住在老百姓家里,还有什么军事秘密可言?”闻瑗的态度,坦诚而又友好,“今天上午,项副军长在大夫第前的打谷场上,讲得很动人!新四军和老百姓有如此深切的感情,我实在佩服,佩服。”
“我们是堂堂正正地遵命北移,又不是私自开动……”赵令波也佯作坦诚地说,“我们又有什么秘密可保呢?完全没有必要嘛!”
“是啊,是啊!我们就要分手了,真还有点留恋呢!”
“这种遗憾,是你们造成的。”
“守着真人,不说假话。作为个人,我是愿意你们留在皖南的!”
“你又来送空头人情了!”赵令波揶揄地笑笑,转而严正地说,“不管真留恋也罢,假客气也罢,咱们总是后会有期呀!等我们开拔的时候,我得请你吃杯酒,正式和你话别……不过,还早着呢!开动,开动,还不知哪一天才动呢!”
闻瑗含蓄地微笑,动人的笑容似乎在告诉赵令波:你老兄说的是假的,可我也没有把它当成真的!现在,我和你来点真格的吧:“我们话别,当然为时尚早,你们总是一拖再拖。可是,你什么时候和周珮琳小姐话别呢?她非常想念你呀!”
赵令波的脑袋嗡的一声,好像受了一记锤击,他的心仿佛陡然被悬到了半空,脚下的地面也陷落下去了。他本能地扶住了木床的支柱。这一点本来应该早有思想准备的呀,怎么竟然忘了?
要来的终于来了!这就叫在劫难逃!然而,闻瑗的眼神又是温和友好的,仿佛在表明他不是魔鬼,而是天使,不是恶煞,而是爱神。
赵令波在恍惚中听到这样的话,声音很轻、很远:“赵处长,你不要紧张,我给你带来的是福音,是喜讯……”
福音?喜讯?在这种时候?赵令波疑惧地看着“友好的使者”。他的头脑虽说已经周转不灵了,但仍然没有忘记早就想过好多遍的那种应付的代价。
“我给你带来一封情书。”闻瑗把一个沉甸甸的彩色信封放在桌面上,慢慢地推到赵令波面前。
赵令波傻乎乎地瞪着那美观大方的信封,竟然没有听出闻瑗声调里所含的嘲讽和威胁的味道。又是一个突如其来,赵令波有点发蒙。他的生命出现了短暂的间隔,大约有好几秒钟,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赵令波并非怯懦之人。当他在川军刘茂恩的五十八师师部和女秘书幽会时,他并没有胆怯;当他抡起手榴弹向师参谋长的脑壳打下去时,也没有手软;在弹片横飞的战场上,他没有当过逃兵。即使在1934年四川军阀刘湘调集了三十万大军对红军展开六路围攻时,他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恐惧过。
他把信抓在手里,手抖颤得厉害,不敢拆,好像里面是一颗一触即发的炸弹。他失魂落魄地呆着,闻瑗并不催他,耐心地等待他。他懂得,压力过急过大,反而坏事。赵令波被一种沉重的恐惧压迫得喘不过气来。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清醒过来,把信拆开,手仍在发抖。
首先掉在桌面上的是一个绵纸包,里面是一枚精巧的戒指,在昏黄的煤油泡子灯下,闪着黄澄澄的光。还有几页折叠考究的淡红色的信笺,钢笔字娟秀工整:
令波君大鉴:
久疏音问,思念切切,是为至歉。近来气候反常,冷热无定。伤风已经三日,头疼欲裂。今日稍愈,即握笔问候。回想去年秋日佳会,一喜一怅,与君誓以至诚,情长谊深,时日珍贵,终生难忘。灯前、月下、茶余、饭后,推心置腹,堪为知音,每谈及人情、世事,莫不灵犀相通、情意殷殷、感慨系之。
今日寨头,水仙双开,本想,草木有知,预呈吉兆,以为与君会期不远;谁料君部即日开拔,亦惧亦哀,昔日恋情,终成镜花水月,未来与君天南地北,相见无期,风流云散,岂不堪悲?
此时,朔风怒号,窗外梧桐,萧萧哭泣,雪打霜摧,残叶飘零,思及与君之长别,能不寒心?……今托闻君,带去戒指一枚。此物乃我十八岁时,母亲所赠,虽非珍品,权作红豆,真所谓礼轻情意重也。
我非常关心君之开拔日期、行进路线、部队编成、战斗实力以及行动计划,务请详告闻君,借以转我。殷殷相期,勿违我愿也!
赵令波只觉得心凝血止,全身冰冷。他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缥缈而又遥远了,整个人仿佛跌下了悬崖,向着深不见底的深渊坠落着,坠落着,……
“赵处长!”赵令波听到一个沉静的、抚摸式的声音,“你要快点看完!”
赵令波好像被人轻轻地从噩梦中推醒,眼前又出现了那张淡红色的信纸。
赵君秉性坦诚,敢作敢为。长忆屡次深谈,对君部之实力、方策,叶挺、项英之冲突等等,了解颇多,已达上闻,甚为感谢。君所提供之军情,实属重要,惠及群黎,功在党国,君之幸也、荣也。目前贵部北移在即,至为关键,片纸只字,当值千金。此为党国再次效力之良机,不可失也。
幸者,赵君与我原为同党同军,青年上尉,真英杰也,无奈由于私人纠纷,弃明投暗,是为大错。但有情可原,当然既往不咎。今立新功,以赎前愆,以补昔过,正所谓迷途知返,魂灵回皈,可喜可贺。
如君冥顽不悟,定将祸及自身,正所谓军法难容也。愿君切莫踌躇于徨,生死攸关,福祸系之,应当机立断,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也。
毋忘秋夜佳期,联袂共语,相顾把杯,誓为良朋至友,永不相欺,终生不渝之诺。
恭候佳音。
至友
珮琳
这是一封构思精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示之以威,备陈利害的情书。面对这封“情真意切”的华翰纶音,赵令波僵住了。他感到他的心被一只温柔有力的手捏住了,他在半死半活状态之中。呆痴,是他的外表;昏迷,是他的内心。这个时刻,直感无限漫长,犹如半个世纪,其实却很短暂,还不到两分钟。就像被闷棍打昏的人,总要慢慢抬起头来。
大街上传来一个女人呼唤孩子的尖叫声,还有脚步沉重的奔跑声,房东的开门声……似乎有人朝他的宿舍走来,赵令波条件反射似的把信纸和戒指,一齐抓在手中,塞进衣袋里。这种紧张、惊恐和快速,实为罕见。闻瑗看到这个动作,松缓地微笑了。他虽然还没有看到敌手高举白旗,却已知道敌手不准备对他开枪。
赵令波的动作只是条件反射,并不像闻瑗认为的那样,已经作出了抉择。向前跨进一步,既是军事法庭又是前程毁灭,退后一步,便是铺满鲜花的芳草地,可芳草地下有可能是万丈深渊……是向前跨还是向后退?他的思想像荡秋千似的在悬空中狂烈地来回飘荡。
“我应该怎么办呢?”赵令波并非没有主见之人,他处事谨慎,但也不乏蛮干的胆量。他腰带上的撸子伸手就可取到,眼前坐着的这个少校,绝不会比那位师参谋长更有力量。他心中忽然闪过这样的念头:猛然跳起,向这个不速之客扑击过去,甚至不需要多久的拼搏,只要喊一声“来人呀”,住在附近的机关人员、警卫部队就会赶来……
赵令波好像从昏厥中猛醒过来,拔出腰间的手枪,失魂落魄的脸上突然现出凄厉可怖的威猛之气,声音抖颤,却说得极沉极重:“我什么也不给你!绝不!要么你死!要么你走……”
参谋处长的这个举动,大出闻瑗意外,但他在暗自震骇之后稳住了心神:“怎么死法?怎么走法?”
“很清楚。你要坚持你要的东西,我就打死你;你走,就当做没有这回事……”
半分钟的缄默,双方都逐渐平静下来。
闻瑗用的是友善的推心置腹的声调:“你坐下,仔细想想后果再开枪也不迟嘛!”闻瑗的沉静和镇定打消了赵令波的冲动。
参谋处长这时也觉得凡事需要三思而行。目前形势并非千钧一发,完全有时间来寻找万全之策。
抓住闻瑗,对他有什么好处呢?只能暴露自己。周珮琳的话是对的,他要受审查,要蹲军法处。在部队即将行进的时刻,由于他所处的特殊地位,不论是叶挺还是项英,都有可能立即枪毙他!那时候,林志超就会代替他!这种结果,他纵死千次也不愿接受。那么,就是屈服,那可就越陷越深了,直到跌落深渊粉身碎骨为止,也未免太可怕了。这时候,赵令波的脑海里是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场,“服从”冲杀过来,“抗拒”反扑过去,似乎永远是势均力敌。赵令波的心,就像一个灵敏度极高的天平,中间的指针不断地左右摆动。现在,这个精于计算的头脑,也需要别人来指点了。
闻瑗并没有在特工训练班里白吃饭,他机敏锐利的目光洞察着参谋处长内心的震颤,及时地在赵令波心的天平的一端,加了个颇有分量的砝码:“赵处长,你是个明白人,执迷不悟,立即倒霉。接受周小姐的劝告,左右逢源:这边,你并不丧失信任,那边,你是有功之臣……遍查世上间谍史,爬上高位隐而不露的人是很多的!”
赵令波的心理天平立即倾向一端:既然是为个人前程参加革命,为什么不可以为个人前程牺牲革命呢?
“好吧!我全告诉你!”赵令波把心一横,猛然从床沿上站起来,好像一头撞到石块垒成的墙壁上去也绝不回头了;又像一个赌徒,怀着侥幸之心,把自己的一生,向祸福难料的宝盒里孤注一掷。
“就在这上面写吧!”闻瑗看到赵令波要找纸,急忙把早已备好的泾县略图,铺到桌面上,并把一支削好的红蓝铅笔递给他。赵令波熟练地画好了三条开进的行军路线图。他的手抖得厉害,像在死刑判决书上签署自己的姓名。
“部队编成!”闻瑗提醒着。赵令波急速地写上各路纵队的部队番号及人数。
闻瑗以行家的目光看出这三路纵队齐头开进,不像是假的,他继续提醒着:“日期,关键是日期。”
“军分会还没有最后确定。”
“真的?”
“闻兄!”参谋处长脸如死灰,凄惨地说,“我整个身子都落进井里了,还留个耳朵干什么?”
闻瑗审视着地图,看看有无需要补充的地方。
“闻副官!你快些走吧!”赵令波低声说,“陈副官早被监视了!”
生活是多么微妙啊!现在闻瑗的安全就是他赵令波的安全了。
“被监视了?”闻瑗大吃一惊,急忙把地图折叠起来,塞进贴身的衣袋里。他失去原有的镇静,两眼惶恐地盯着赵令波。
“你到罗里来时,没发觉有人盯梢?”赵令波也万分疑惧。他们两人四目相视,像两头野兽发现丛林中隐现着猎人的枪口。
“没有啊!”闻瑗心惊肉跳,暗自恼恨自己的疏忽,说得极不肯定,“我……没有在意。”
“噢!我明白了!”赵令波如释重负地说,“下监视令的时候,你在泾县,所以只监视了陈淡如!”
“这就好了!”闻瑗并未完全放心。他们两人都不知道,恰是陈淡如救了他们。
敌工部的同志奉命,在十分讲究方式的情况下,监视与控制联络副官。那时,只有陈淡如住在汤村。他说闻瑗回泾县马头镇安排友军篮球赛去了,大约在新年后才能回来。其实,闻瑗藏在陈冠群家里,等待周珮琳交给他任务。
闻瑗在晚七点钟来到罗里,他像往常一样,到宿舍去找赵令波,在街上,也曾有人见到他。可是,除了敌工部的极少数人外,其他人并不知道应该监视他。目前,各人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即使知道,也还是各司其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
“你送我出罗里吧!”闻瑗请求说,“村头有游动哨。”
“可以!”赵令波缓缓地站起来,脸上有种说不出的阴森森的表情,好像输得精光的赌徒。他们披上大衣,拉低帽檐,走出农家小院。
皖南山区的冬天,下午五点钟就天黑了,此时,罗里村正沉睡在深灰色的帷幕中,只有少数窗口,透出黯淡的灯火,像是夜的昏沉沉的眼睛。冷风从云岭方向山洪似的冲过来,在街道上涌流、啸叫。大块大块的乌云把天空压得很低,像孕妇的大肚子似的孕育着一场暴风雪,沉甸甸的但又迟迟不能分娩。
赵令波回答了哨兵的口令,就和闻瑗向关帝殿方向走去。没有引起任何怀疑,特务连的战士,哪个不认识参谋处长呀!绕过关帝殿,闻瑗便向参谋处长作了个告别的手势,魔影似的消失在树丛中了。
森林和暗夜,是潜逃者最好的助手。他越过一道干涸的小溪,直奔章家渡。他有两件武器——当天的口令和左轮手枪,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
赵令波没有立即返回罗里村,而是拐了个弯,进了修械所。关帝殿的庙堂和厢房里,正灯火通明。马达的嗡嗡声,皮带的滑动声,铁锤榔头的敲打声,响成一片。
赵令波走进来,几乎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那些膀粗腰圆、面庞黝黑的青年工人,都神情专注地忙着手头的活儿。他踱到干瘦的所长身边,神态俨然地大声问道:“怎么?你们的机器还没有拆卸包装?”
肖所长急忙把“吃”着工件的车刀退了,弯腰扳了一下刹车手柄,卡着工件的卡盘便戛然止动。他这才从铣床上抬起头来:“哟!是赵处长。我们都快包装好了,又拆开重新安装起来。这个东南局啊,净干马后炮的事!”满脸汗渍的所长略微不满地发着牢骚,“也不知他们早干什么了?”
“是给他们修枪?!”
“可不!一下子送来八十多支缺胳膊少腿的家伙,有的干脆连心肺都没有,怎么治啊!三天三夜也修不完,新年也过不成了!”
“这事我知道,地方作风嘛,总是拖拖拉拉,你们也只好克服克服啦,非常时期嘛。”赵令波想到这是给地方干部随军北移准备的短枪,这时他又忽然想到了郑芳雪。她能随军北移吗?这些修理中的短枪,哪一支属于她呢?他有些失神了。
“赵处长,抽支烟!”肖所长用油污的手向衣袋里摸索。
“噢,抽我的!”赵令波给了所长一支好烟,这是从项英那里打秋风搞来的海盗牌。
“你今天晚上怎么有空到我们这里来?”肖所长对赵令波的突然到来有些奇怪,修械所是隶属于军械处的呀!
“我是来检查你们的战备!”赵令波为了说圆到修械所来的理由,也不得不抛出点危言耸听的情况了,他低声对肖所长说:“你们要抓紧,部队说走就走!有些实在难修的就算啦,不然,你们会来不及准备的。”
修械所所长点点头,露出领悟和感激的神色。
赵令波又说了一些符合身份的话,既有批评,又有勉励。最后,他建议派个工长随他到军械处去,说明有十几支枪,缺零件太多,无法修好,这样,可以给修械工人节省一天的时间。
赵令波在修械所磨蹭了将近一个小时,对修械所的修理和如何准备搬迁的工作,做了详尽的指示。临走,带了两把花生,回罗里时,随手给那两个哨兵:“给,这是修械所的!”
哨兵竟然没有注意到参谋处长带走与带回的不是同一个人,但他们知道赵处长是去修械所检查工作。赵令波这一手玩得很高明,他的目的完全达到了。一切危险都在阴差阳错中掩盖过去了,紧揪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可是,刚到宿舍的小院外,他就碰上了特务连长。他的心又提起来了,简直是险象丛生:特务连长向他报告,说敌工部来电话,要他们派一个班,立即跟随一科鲁干事,去章家渡搜捕陈冠群。
又是平地一声惊雷!
“项政委知道吗?”赵令波用夸张了的严肃口吻来掩饰他的慌张,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陈冠群、陈家庆、周珮琳、闻瑗一齐落网的情景,那张行进路线图,也落在精明干练的鲁干事手里。刚刚开始沉潜下去的危机感,又猛然揪住了他的心。不行,他绝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
“我不知道!”特务连长隐隐感到赵处长的烦乱,“你叫鲁干事来见我,这可是非常重大的事情……”赵令波回到宿舍,心怦怦地跳着。
正在特务连挑选人员、指导搜捕人员换装的鲁干事,跑步来见赵令波。
参谋处长甘冒横加干涉的恶名,也要拖延时间,他一边问询鲁干事是奉谁的指示采取这样影响大局的行动,一面想象着闻瑗的行程。
“总兵站张站长提供了新的情况,直接报告了军长,因为已经找到了他们从事特务活动的许多证据!我们可以用搜捕杀害郑大中的凶手的名义……”鲁干事回答得有些急躁,没有表示出下级对上级应有的敬意。
“如果找不到真凭实据呢?那不就被动了吗?”赵令波有些愠怒,其实是心慌。
“我们可以当做是一次误会……就说亲眼看到凶手逃到他家里了!把带头搜捕的班长‘训斥’一顿,向他们当面‘道歉’就是了……这种办法人人会做。”鲁干事显示出保卫人员特有的精细与聪明,“赵处长,你知道,搜捕是越快越好,一旦走漏了风声,就前功尽弃了!”他隐约地觉出这位处长在从中作梗,便表现出青年人那种敢作敢当的闯劲,准备承担责任,“他杀人在先,我们搜查在后,处分我就是了!”但他的话还不够强硬,那是因为他还不太清楚这次下令搜捕的背景:到底是哪位军首长的意思,是叶挺、袁国平还是项英?
“这样严重的事情,我一定要亲自请示项政委。”赵令波作出被鲁干事的傲慢激怒了的样子,“小动作可以捅娄子!走,我带你去见项政委。”并指示特务连长,向搜捕人员交代政策,等待政委新的指示。
当他们走向大夫第时,赵令波向章家渡方向望了一眼,闻瑗大概已经到达了吧?他暗自庆幸自己在修械所没有待得过久,才得以阻止大祸的降临。
赵令波向大夫第走着,忽然有点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他的胸腔中空虚而又疼痛,他觉得自己的心被那张行进图卷走了!他一脚没有踏稳,跌倒在地,摔得很重。鲁干事急忙把他拉起来,觉出他的手抖得厉害,“处长!你冷吧?”
“走惯了的路,还摔跤,”赵令波狠狠地咒骂自己,“我真无用!”心中却非常沮丧:“真他妈的,不是好兆头!”
项英已经睡了。可是,参谋处长却坚决地要刘厚忠把首长唤起来。即使在深夜被打扰,项英也是高兴的。他可以丧失睡眠,丧失健康,却不愿丧失半分权力!赵令波及时地阻止了军政治部的一次越权事件——而这次越权,很可能造成严重的政治后果,这使他觉得参谋处长不但办事干练,而且政治敏锐。大胆的干预,不但说明他政治责任心极强,而且还捍卫了政治委员权力的尊严。
“回去!”项英身披大衣,听完了赵令波的报告后,侧身怒斥着那位鲁干事,“我看,你不叫鲁敏,叫鲁莽!告诉你们部长,我明天找他!净给我捅娄子!”他看不惯这个冒冒失失、躁动不安的年轻人。
鲁干事一声不响,只是一口一口地咽唾沫,听完训斥之后,转身告退了。
“令波!你应该早睡。”项英以他那种惯常的温和诚挚的口吻,关切地说,“周副参谋长病着,繁重的工作,就压在你身上了!你不能累垮!”
“政委!我……我不累!”赵令波抬起头,一触到政委那信赖和倚重的目光,立刻又将头低了下去。惭愧?驯顺?欣慰?狡猾?他什么感情都有,唯独没有项英此时认定的那种感情:忠诚和谦逊。
“我看你的脸色不好!”项英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参谋处长,发现他面容苍白、疲倦,眼圈发黑,而且声音也沙哑了。
“烦心的事情的确太多!”参谋处长诚心诚意地说,“还是政委更需要多多保重。”
这是一句由衷的真心话,项英听出了其中的深情,却不了解它的真实内涵。
“那好!我们既为革命辛劳,也为革命睡觉!”项英和赵令波紧紧地握手。
赵令波从项英的寝室回到自己宿舍,和衣躺在床上。干了一件危害革命的大事之后,他失眠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他觉得这一仗打得很漂亮,不仅顺利地渡过了险关,而且大有收获,他获得了双方的信任!事物之微妙,变化之多样,大概无过于人的心思了。此时,赵令波扯过棉被盖着身子,把双手拢在脑后,仰脸躺在床上,他想到周珮琳接到他画的地图时,那媚人的笑容。他们曾经设想双双结为伉俪之后,解甲归田,终老林泉山水,去过那种世外桃源式的日子,神仙似的生活!
周珮琳出生在无锡的一个开明士绅家里,赵令波没有到过无锡,但他知道那里有个太湖,有个梅园和蠡园。他仿佛看见一对情侣从梅园香雪海中,踏着落花走向湖滨,登上一只彩船,向清波粼粼的湖水深处荡去,窃窃私语,欢声笑谑和湖水一齐荡向远方。那不是传说中的范蠡和西施,而是赵令波和周珮琳。川北贫瘠山沟里低矮的茅屋中衣衫褴褛的黄脸婆子,还有两个瘦骨嶙峋的小孩,只在他面前闪了一下,还没有看得真切就消失了,消失到遥远的地平线下面去了。
赵令波也很奇怪,那些使他惶惶不安、提心吊胆的焦虑,竟然这样轻易消除,而且变得微妙有趣了!虽然还是吉凶难料,但绝不会大祸临头。他要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了!
可是,这种遐想很不完美:在周珮琳那漂亮的丰姿绰约的形象之上,又叠印上一个更为妩媚姣好的面庞,这就是郑芳雪。她现在在哪儿?去交涉随军转移,不会立即有结果的!陈冠群不会饶恕她的!说不定,这时她已经像她叔叔郑大中那样,倒在血泊中了!那真可惜啊!后面的思绪杂乱起来,像没有剪接过的电影镜头,林志超、叶挺、鲁敏……都在他的脑海里乱翻,给他的遐思蒙上了一层暗影。
“有哪些蛛丝马迹落在他的眼里了呢?”他变得现实起来,“如果把闻瑗来访、哨兵所见、修械所之行、阻止搜捕联系起来……可是,这些都是单个音符,只要无人把它们连接起来,就成不了乐谱,就形不成声调。部队行动在即,谁也顾不上了!有道是:浑水里面好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