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谋处长望着女教师修长的背影,他无法抗拒她的魅力。但,他又非常恨她。这是一种无名的怨恨,却有充足的理由。
他首先恨她不属于自己而属于林志超。这种怨恨之苗根植在嫉妒的土壤上,极不容易拔除,却很容易滋长。他还恨她给自己带来了懊恼与恐惧:他可以肯定,那位周小姐就是周珮琳,她和陈家庆在夜间结伴而行,就很难保证她的爱情的专一和坚贞。
赵令波从郑芳雪提供的有限的情况里,可以判断出事情的全貌,几乎也用不到多大的智慧,就可以作出接近实际情况的推理。
二十六岁的漂亮女人周珮琳在和他赵令波相识之前,爱情(姑且叫爱情吧)绝不会是一片空白,这一点虽使赵令波感到懊丧,却并不感到可怕。可怕的是周珮琳的身份。女秘书——办公室主人的情人,仅仅如此吗?她真实的身份大大值得可疑!他把女秘书夤夜出现在章家渡和郑大中被杀联系起来,把她和陈冠群的密谋与她过去的言行联系起来,不禁悚然而栗,好像划了一根火柴,照亮了画皮魔鬼的真形。
赵令波不想立即回到战斗气氛紧张的参谋处去。那里,几个科的电话都铃铃作响,参谋们手持听筒高声喊叫。他需要冷静地进行一番回忆与思考。也许是“疑心生暗鬼”吧?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不,也许比想象的还要严重,必须事先想好对策。
赵令波返回宿舍,一段极为有趣的并不遥远的往事,历历如在目前。如蜜柔情,对人生本是一种福惠。他眼前摇曳着那株红枫,他身着黄呢校官军服,站在马头矶上,右面是五十二师副师长朱惠荣,左面是政训处女秘书周珮琳,合影留念。
他永远不忘那珍贵的七天,他应友军之邀,给五十二师干训班去讲游击战术,同时也联络与友军的感情。那七天,他的欢乐是无穷无尽的。他的幻想也是无穷无尽的。周女士的芳唇热吻是多么强烈,多么甜蜜,多么惊心动魄,至今还使他心胸充满着醉意,他焦渴地等待着再喝一次人生的美酒!那时,一切疑虑、恐惧、戒心全都屈从于不可抗拒的诱惑。
忽然一声“报告”,斩断了赵令波的冥思遐想。司令部值班参谋派通信员给他送来一张纸条:
赵处长:项来电话,要你去章家渡检查浮桥的架设情况。
12月29日9时40分
值班室
“哟!我已经呆坐了一个小时了吗?”赵令波吃惊地看看手表。把未吸完的半支烟摁在床头桌上的烟盘里,“去章家渡,这太好了!我可以顺便把郑芳雪提供的情况,搞得更清楚……要不要把陈冠群的情况告诉项英?这样有利还是不利?如果搜捕陈冠群,找到我和周珮琳来往的蛛丝马迹怎么办?那不是自设罗网自己投吗?可是,知情不报,将来追查下来呢?”
赵令波决定见到项英以后,再相机而行。他恰巧在接待室外碰到了项英:“政委,你要我到章家渡去?”
“是的!”项英此时正忙得不可开交,他急匆匆地说,“本想让副参谋长去,他身体不行。你去看一看,要牢固,晃晃悠悠地过人可以,过骡马辎重不行。别人去,我不放心。”
“我听说章家渡出现了暗杀……据说陈冠群有问题……我是不是可以顺便了解一下情况!”他说得很谨慎、很策略,既是试探又是报告,万无一失。
“不!这事你不用插手,林植夫已经告诉过我,由敌工部、保卫部(当时与军法处合署办公)去管,不然,就乱套了。”项英向他作了个威严的手势,“你去吧!”说完,便噔噔踏上楼梯,回宿舍接电话去了。
赵令波心中咯噔一震,保卫部、敌工部掌握了哪些情况呢?他像被恶鬼追着似的到骑兵排拉了一匹马,心焦火燎地直奔章家渡渡口。一见浮桥还没有架设,他便火冒三丈,问在渡口瞎忙的工兵连的战士:“你们连长呢?”
“带人扛木料去了!”正在用锛把圆木锛平的战士仰起脸来回答。
“这不是木料吗?”赵令波用黑牛皮鞋踢踢一堆圆木,大声吼叫着,“还要多少木料?”
“连长说木料不够……”许多战士都停下了手中的锯子和斧头。
“不够?你们要造能开汽车的大桥吗?”
“喏!”战士们对这位威风凛凛、怒气冲冲的首长甚为反感,向远方一指,“连长来了!”便不愿再回答他的问题,用力地抡起斧头,嘭嘭地砍起木桩来,飞溅的木片打落在赵令波的裤腿上。
王自中正扛着一根圆木,压得歪嘴扭脸,踉踉跄跄地走过来,满脸泥尘和汗水。他身后跟着一连串抬木板扛圆木的战士。
赵令波右手持着鞭柄,左手捋着鞭梢,等工兵连长走过来。他对这位五大三粗的连长存在着本能的反感,对他的一切言行动作和长相都看不顺眼。在他的印象里,这个王自中和林志超是一类的人物。在三支队时,不正是这个三排长当众顶撞过他吗?不正是这个连长跟地主家的童养媳有不正当的关系,差点被撤职查办开除党籍的吗?
王自中并没有理会赵令波那满含怒意的目光,他把肩膀一歪,两手用力往外一推,那根圆木就咣的一声落在木料堆上。他抽下当垫肩用的粗糙的毛巾擦汗。出于礼貌,他向赵令波跟前跨了几步,毫不掩饰他的勉强,问道:“赵处长!有什么指示?”
“你们几点钟到达工地的?”赵令波的口气,颇有兴师问罪的味道。
“六点五十分!”工兵连长回答,“比指定的时间提前十分钟到达。”
“为什么还不架设?”赵令波向江流、卵石河床和木材扫了一眼,“据说你们在临时筹备木材,上个星期你们演习用的木材不够吗?”
“处长,不够!”
“现在水面宽多少公尺?”赵令波问得很内行。
“二十三米!”
“你准备架多长?”
“五十米!”
“这样,你要在两头的河滩上架多长的引桥?”
“十六米!”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动工?”
“上午备料,下午二时开始,现在要紧的是铺板不够!”
“没有必要搞这么长,也没有必要用铺板,把三条圆木拼起来就行了!”
“可是,林科长说……”
“你在什么地方听林科长说?”王自中发现这个“林科长说”一下把赵处长激怒了。但他还是如实回答:“在他去三支队的路上,我认为他说得很对……”王自中越匆忙越出错,这个“说得很对”更是火上加油。
“你听我说!我是奉项副军长之命来检查浮桥架设的。现在我命令你们,下午四时前,一定把浮桥架好,我来检查!”
“材料还不齐!”
“架三十米还不够吗?”
“那当然够了!”
“要知道,河滩的卵石比你的引桥牢稳得多,再说,现在是枯水季节,江面只能变窄,绝不会增宽!”赵令波挥动了一下马鞭,以不可反驳的命令口吻说,“执行吧!”他走了几步,又回头补充一句:“有什么困难到总兵站找我!”
赵令波的章家渡之行,可以说搬了块石头,压在自己心上,既慌乱又懊丧,平添了一块心病。他从渡口到了总兵站,总站张站长正召集有关人员,听取骆股长有关郑大中被杀情况的汇报,他去时,已经接近尾声,没有听全。张站长留他吃饭时,谈及了章家渡的整个情况。每个情况对赵令波来说,都是一声惊雷:
陈冠群和三战区特务头子、社会部长谷正纲来往密切,谷正纲的助手钟汉鼎曾在陈冠群的家里住过一段时间;在郑大中被杀的前一天夜里,五十二师政训处的特工周珮琳,曾和陈家庆一道来过章家渡。泾县要成立四个清乡大队,以陈家庆的缉私大队为基础,再扩充两个连,临时组成清乡一大队,陈家庆任大队长。一俟新四军移动,便立即在章渡区展开清剿……
“郑大中被杀,有确凿证据是陈冠群干的吗?”赵令波对这些情况表示疑问。
“现在还只是判断。对于新四军北移,群众情绪反应很强烈,顽方惧怕演变成激变,就先杀群众领袖……”
“这不正好适得其反吗?”
“当然,顽方的这一手未必高明,内部也不见得一致。这次暗杀,对他们来说,也可能害多利少,它引起了我们的警惕;也可能利弊互见,它可以吓住一部分胆小怕事的人。这是一般人的通常的看法。”总兵站站长把饭碗一推说,“我倒有另外一种想法,只是证据不足。”
“你是怎么想的?”
“也许这次暗杀是出于灭口,因为郑大中对陈冠群的老底了解得太清楚了。最近他的一些反共活动,也许有什么把柄和秘密落进郑大中手里。”总兵站站长很有分寸,没有说出有关陈冠群的许多活动情况都是郑大中提供给他的。
“灭口,这是有道理的!”赵令波心中漾起一种自己也觉得不应有的快感。他舒了一口气,似乎他与周珮琳的秘密有可能被揭露的隐患,已经消除了。这个想法使他大吃一惊。这不是站在敌人立场上去了吗?“丧失立场”,这个重如泰山的词,原来是这么轻易地落在自己头上了!可怕!他不由自主地问道:“周珮琳还在章家渡吗?”
“还在!”张站长回答得很肯定,“她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她住在哪里呢?”
“住在陈家庆的宅院里!”
“为什么不逮捕她?”
“你忘了她是友军了吗?”如果张站长对参谋处长的马头镇之行稍有了解的话,赵令波的这段露骨的问话,足可以引起他的猜疑了。
赵令波也已发现了自己的轻率,急忙把话题移到“北移”的准备上去了。
张站长又提出了一个问题,对参谋处长来说,也是个小小的打击:“我以为,浮桥架设得太早了。今天是29号,何必在江上搁置好多天呢?”
“我们是以演习为名的……”
“可是敌方非常清楚,我们反而是掩耳盗铃。没有麻痹了敌人,反而欺骗了自己。”
“站长!你未免过甚其辞了。”赵令波不禁心跳血涌,怫然不悦,放下脸来,正色说,“我看顽方不一定这样想,况且,这都是项副军长亲自安排的!”
赵令波在张站长那里吃的那顿饭,很不舒服。章家渡的气氛,给他一种就要倒霉的预感。话不投机半句多,不管是工兵连长也罢,不管是兵站站长也罢,都绝不是他的知己。张站长像丧门星似的向他报告了一连串的噩耗。倒是最后的那条意见还算中肯。他去检查浮桥架设情况时,也发现了这一点。
赵令波再次回到渡口时,工兵连长已按照他的命令,于下午四时前完成了架桥任务。他上去来回走了一趟,不晃不摇,视为合格。王自中请示他下一步怎么办?参谋处长指示他们开返驻地。
“这桥没人看管行吗?”王自中好像特意跟参谋处长为难似的,“一桶煤油可就全部烧光了!”
“那好,你们留一个班在这里看守!”赵令波随机应变地作着指示。
“那就请处长向总兵站打个招呼,解决这个班的食宿……”工兵连长的语气好像在责备他考虑不周。
这种带有挑衅性的态度使他怒火中烧。他今天爱发脾气,好像对一切都充满着怨恨:“难道你们拉屎也要我给你们找茅坑吗?岂有此理!你们自己解决!”不等把话说完,他就怒冲冲地转身走了。
路过津津酒家时,他上楼要了二两古井贡酒,独斟独饮了半个小时,为的是舒展一下郁闷的心境。一醉千愁解,一睡万事休。他打算赶回军部,蒙头睡上一觉。这几天,他也真是心力交瘁了。
下午五时,回到参谋处,值班员告诉他,两小时前林志超来过电话,提出通讯联络问题。赵令波刚说了一句“不要理他”,电话铃又执拗地响起来。
“是林科长!”值班参谋把电话递给处长。
“我是,嗯……我刚从章家渡回来。”
“处长!原定的三路并进计划,我觉得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请你提请领导注意。在通讯联络方面,将来会造成极大困难!”电话里传来林志超的尖锐的声音。
“我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困难!”赵令波气势汹汹地对着话筒吼叫,“你好像专门挑刺似的!”
“有刺就应该挑出来嘛!”值班参谋听到林志超这来自远方的声音,咧了咧嘴,觉得作战科长的固执,也算到了家了。“处长!这不单单是我一个人的感觉,张正坤司令员也很为此担忧。我们的通讯手段你是清楚的!”
“怎么,难道电台、骑兵、号兵加上电话,这还不够吗?”
“处长,你想一想,三路部队都在行进,中间隔着高山、河流,电话线如何敷设?既没有时间,也没有那么多的电线。号兵更谈不上,骑兵也靠不住……”
“我们有电台!”
“是的,我们所依靠的唯一通讯手段是电台,可是,电台并不是最可靠的……我们有些计划,粗说起来可以,细想起来问题就很多!我们不能纸上谈兵!”
参谋处长皱起了眉头,往日的宿怨又在心头燃烧起来,但他不想意气用事:“林科长,我看你是在抬杠吧!照你这样说,世上没有一件可靠的事了!”
“可是,事实证明,电台老出毛病,要考虑到,行进中不能架设,有重要命令和情况,只能在驻扎后才能收发。平时就老出故障,在山林里颠簸,就更难保证……两个小时前,供给处的一匹驮马掉到山涧里,幸好那不是电台。可是,在将来的夜行军中,有可能是电台……”
“咱们可不是算命先生!我告诉你,行进计划是军分会的决定,我们应该无条件地执行!要相信领导,不要自以为凡事都比别人聪明!”
“军分会不可能制订计划的细则,制订切实可行的具体措施,是司令部门的责任……”
“老林,你在干扰参谋处的工作了,还有很多事情要我去做,没有时间和你打嘴官司。当然,你提的问题,我会向周副参谋长报告的!”参谋处长咔哒一声,把受话器拍到支架上,就像恶狠狠地打了对方一个耳光。
林志超的电话,又给他带来了新的烦恼。他懂得了理论和实践之间的差距。实战,才是考验他的试金石。他在军分会上,讲述三路齐头并进时,是那样地充满信心,那样地稳操胜券,一旦具体化后,他也觉得并不很有把握,只有靠“也许不会有问题”的侥幸心理来自宽自慰了。
赵令波的这种侥幸心理,在战争中危险性极大,当他反驳林志超时,虽说声大气粗,却有些色厉内荏,既含有以势压人的强词夺理,也含有预设退路的应付和搪塞。但是,赵令波有恃无恐是因为他既有靠山、护身符,也有挡箭牌。如遇责难,只要举起“这是项政委的指示,这是项副军长的决定”这个法宝,那就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了。
历史上假传圣旨者有之,挟天子以令诸侯者有之,赵令波以领导作挡箭牌,是不是一种创造呢?中华民族聪慧的祖先,发明了三十六计,用以对付敌人是值得嘉许的,如果用来对付自己人,那可就后患无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