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的叙述,把郑芳雪带进无限的感慨和遐想之中。她懂得造反是什么意思。林志超不是说共产党员可以跟随新四军北移吗?我是革命者的女儿,和陈家庆一家彻底决裂,像妈妈那样,做一只呼唤风雨的海燕。
郑芳雪把灯吹熄,走到窗前,她很谨慎,不让灯光把她的身影投在窗口。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整个章家渡静悄悄地躺在青弋江岸边。那沙沙声是夜风的脚步还是江流的低吟,她无法分清。其实,章家渡是在假寐,那些闪动的黑影,那些悄悄的私语,那些轻轻的神秘的脚步,踏碎了弯曲而又幽深的小巷的梦境。
这座古老的宅院,临近青弋江边,夜气潮湿阴冷。透过几排低矮的平房,还能望见青弋江码头上的桅灯,码头并没有安睡,有人在敲打着什么,咚咚叮叮地响着。也不知哪个船上,有一把胡琴如泣如诉地拉着,那凄凉的音调,倾吐着缕缕忧思,给沉睡的小镇撒下一派淡淡哀愁。在很远的地方,有几声枪响,给凄冷的黑夜平添几分恐怖。
郑芳雪忽然听到沿着街道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她听见宅院的大门打开了。有一群人马拥进大院,马蹄声在后院里消失了。她听见楼下的客厅开了,那沉重的皮靴声,使她想到了陈家庆。莫非他们回来了?她依稀还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响动,使她困惑,使她心慌意乱。她重又插了插门销,生怕哪个不速之客推门进来。她屏息敛气,静听着这所古宅里发生的一切。这所古宅分为东西两院,西院是陈冠群接待外来客人的地方,不知道他们夤夜到这东院楼下客厅做什么。好奇心增加了她的勇气。
郑芳雪注意到她隔壁的吴妈并没有被叫醒去招待客人。
来人在楼下尽量不弄出声响,但夜里太静了,踏着地板通道的脚步声,仍然清晰可闻,像发出声声警告。要探知这一家庭的活动秘密的欲求,却越来越强烈了。她准备冒险。她轻轻地抽开门销,拉开一道门缝,楼道里是黑的,一阵沉滞的声音在楼道里回响。她看看姨妈和吴妈的房门紧闭,想好了下楼的理由——翻来覆去睡不着,到书房里找本书看。她走到楼梯口,一股阴森的寒气飘来,侵入她的肌肤。她心惊胆战,发现楼道里透出微光,挂在台阶前楼门边的照明灯被捻亮了,像只魔怪的眼睛瞪着楼道。这对她的行动十分不利。她听见客厅里的响动和说话声,打了个寒颤,猝然产生了一种难以遏止的惶悚与怯惧。
夜,给一切物件都蒙上了恐怖神秘的色彩。郑芳雪判断不出客厅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知道半夜三更,陈冠群、陈家庆,还有女人,在客厅里唧唧喳喳,绝不正常。他们是在密谋什么吧?姨夫不是到县里开会去了吗?怎么这样快又回来了?
她下到楼道,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门前。对面客厅的门紧闭着。楼道的冷风,吹动着她的头发,揭起她的衣角,她这时发觉自己的行为是多么无知、鲁莽和毫无意义的冒险。在楼道里,除了暴露自己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要到书房里找书的理由,也只有三岁孩子才会相信。要看到客厅里的情形,必须走出楼房,从南面和西面的窗口才能看到。如果拉着窗帘呢?肯定什么也搞不清。
郑芳雪毫无办法,这一连串的活动,荒唐透顶,她又急忙回到楼梯口。好像听到了一声爆炸。她的神经似乎绷断了,心脏怦怦地撞着胸腔。她急忙贴在楼梯拐角的墙上。不是爆炸,只是客厅的开门声。室内的灯光投射在楼道上,只要她躬腰探头,就会看到他们,但她不敢。她忍不住把匕首握在手里,等待着突然到来的危险。
先出来的是皮靴声,这是陈家庆。接着是女人的清脆的半高跟鞋的咯噔声,他们在客厅门口停了一下,只是作临别时的寒暄、嘱托。陈冠群最后走出来。郑芳雪无法看到他们,只听他们没头没尾地边说边向楼外走:
“万一找不到陈淡如怎么办?”这是陈家庆的声音,在沉静的夜间特别清晰。
“那就找闻瑗!越快越好。”女人的声音。
“周女士,恕不远送!”陈冠群的声音。
“不客气!”女人的声音,“家庆,我们走!”
男子军靴声、女子皮鞋声和谐地踏着楼道木板走了出去。
陈冠群把客厅门关闭,又推开书房旁边的门,进入他的寝室。
郑芳雪紧张万分,毫无收获。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犹自惊魂未定,她觉得分外孤单,一种要逃开的强烈的愿望抓住了她的心。她知道,在茫茫黑夜,这是不可能的!她的逃走,可能带来不可预想的祸患。“绝不能暴露自己,我要不动声色。”她鼓励着自己。
她忽然想到隔壁的吴妈,“我要不要到吴妈屋里去睡?吴妈为什么睡得这样死,怎么连一点动静也没有?忙一天,当然了。我不能庸人自扰,我不能自己吓自己。”郑芳雪坐在床沿上,准备和衣而卧。
“啊!——”一声惨烈的尖叫,从院子里传来,这声喊叫,极为短促,好像被刀斩断了似的。她猛然冲到门边,一切又归于寂静。这种寂静使她震骇莫名,依稀里,她知道这是女人的惨叫声。
郑芳雪几乎一夜没有睡。她初步领略了人生的复杂与险恶,她开始用另外的眼光看世界了。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她依然想不明白。思绪像搅浑了的水,在急速地旋转之后,慢慢得到了澄清:
她首先记起的是那位周女士。今年夏天,她们在这座楼里见过面,陈冠群给他们作过介绍,但很快就淡忘了。“陈家庆知道我来章家渡吗?陈冠群会告诉他。可是,他丝毫没有上楼来找我的迹象啊!看来,他们事情非常紧急……”郑芳雪将这一天一夜所有事情的细节重又咀嚼了一遍,仍然如在云雾之中。她必须去见林志超,她相信他的分析判断。
在天快亮的时候,她倒真的睡了。来敲她房门的是另外一个丫头小秋,她有些奇怪。小秋告诉她,吴妈家里有急事,昨夜回去了。
“有急事?什么事这么急?”小秋摇摇头,说是今天早晨区长告诉她,要她来照看夫人和小姐。
郑芳雪更加不明白了,这才想起昨夜那声惨叫。一种茫然的恐惧袭上心头,她一把揪住小秋,把她拉到房间里,低声问:“夜里,你没有听到院子里有人叫?”
“你也听到了?”小秋惊诧地说,“我原来以为自己做噩梦哩。”
“是啊,也许是做噩梦哩!”郑芳雪似乎悟出了什么,但她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可是,吴妈昨天的表现也有点异常,难道她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为了灭口?那么吴妈是什么人?她在院子里干什么?郑芳雪不愿再碰见陈冠群,怕控制不住自己。她告诉小秋,说她昨夜看书睡得晚,不想吃早饭了。
八时正,陈冠群离开书房到西院去办公。郑芳雪立即告诉姨妈,说要回南堡一趟,把一些要紧的东西取回来。
由于陈家庆的检举,郑芳雪不愿公开去见林志超,便让郑冬生带给他一张纸条。郑芳雪对林志兰所持的恨意产生了误解:以为女护士恨她是个不正派的女人,破坏了哥哥的威信,使哥哥受了不白之冤。但是,在当时,她想不出,除了林志超之外,这些不明不白的秘密她还应该告诉谁。
她顶着寒风沮丧地回到南堡之后,越想越严重,吴妈肯定发现了更为严重的情况,他们才狠下毒手。她忽然想到:应该去找堂叔郑大中。
事情已是刻不容缓,凌晨四点钟,她又从南堡赶到章家渡,而农抗会主席已经倒在血泊中了。郑芳雪哀伤欲绝,她不能确定刺杀郑大中的凶手是谁,但她却能肯定,那只滴血的手一定是来自那个罪恶的家族。她本来还以为自己是个性格坚强,善于思考,做事缜密,很有主见的姑娘,却没有想到,竟然乱了方寸,这般慌张无能!
在哀伤中她猛然醒悟过来,杀害抗敌积极分子,这不过是罪恶葡萄中的一颗,也许还有更为严重的阴谋正在进行。她必须丢开堂叔的丧事,跑到军部去见林志超,这次,绝不再羞羞答答,而是直接冲进他的办公室去!什么流言蜚语,什么人言可畏,她全顾不上了!
这位勇敢的姑娘,万没有料到她离开章家渡向罗里村急走时,林志超的战马,正从南堡向章家渡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