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冠群坐在他的大书房里。他五十来岁,已经开始发胖了,面色红润,没有皱纹,闪着油光。头发黑,但已谢顶。下垂的眼泡使他显出老态。他的牙齿很好,整齐而又洁白。他喜欢微笑,那种和蔼开朗而又庄重的面部表情,给人一种谦恭慈祥的感觉。“芳雪,我就要到县里去开会,今天不能和你多说了!”陈冠群随手整理着皮包,抬起头来关切地打量着坐在写字台对面的外甥女,“看过姨妈了吗?”
“看过了。姨夫,我不明白,姨妈并没有病,而且还有吴妈照顾,你让我来是为什么呢?”郑芳雪装傻,但自知出师不利,表情很不自然,“寒假前,学校里的事情很多!”
“这孩子,在姨夫面前耍滑头,”陈冠群温和地申斥着,“你当然知道为什么。”他把皮包往沙发上一放,坐在外甥女对面,声调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我想,在近期内,你必须离开南堡。”
“那怎么可以?”郑芳雪悚然一惊,表示抗议,“我能放下学生不管吗?再说,老校董也病了,我还要照应他呢!”
“这事不用你操心,我跟吴保长交代过了,要他临时请一个代课的老师!”
“不!这怎么可以?我绝不离开我的学生!”
“不能任性!”陈冠群的面孔冷然一板,但没有失去原有的和善,仅仅是由宽厚的长者过渡到严格的家长,“新四军不久就要开拔,等他们走了,你再回去!”
郑芳雪沉默不语。对于如何斗智她很不娴熟,谈话的气氛跟原来的预想完全不同。
陈冠群审视着女教师那俊秀的脸,那是一副阅历浅薄不谙世事的天真纯朴的表情。“你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吧?在乡村里来说,已经过了结婚的年龄了。过会儿,你可以去看看给你们准备的新房。”
“姨夫,你知道,我和家庆闹翻了!”
“什么叫闹翻了?”陈冠群轻描淡写地说,“不吵嘴不成夫妻,年轻人嘛!今天气得动拳头,明天好得要割头……”
“不!你知道,我们争吵是为什么!”郑芳雪警觉而又谨慎,就像在暗夜里走进深山老林,迈一步探察一番。
“这是你的幼稚!”陈冠群等吴妈给他们续茶离去之后,继续说,“谁是仇人?谁是朋友?你根本就搞不清楚。家庆和峨桥镇税务所有来往,有什么错?他还不是为了你们将来过好日子吗?”
郑芳雪震惊极了!难道她面前坐着的就是进步爱国的开明缙绅和党国的干部吗?就是口口声声拥护新四军的民主人士吗?“姨夫,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难道敌人不是日寇,朋友不是新四军吗?”
“你呀!只看事物的表面!”
“我不懂!”郑芳雪不是装傻,倒真的有些迷惑了。
“国共合作,同床异梦。倘若抗战失败,天下总有一天还是我们的。可是让共产党壮大起来,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日寇是暂时的疥癣之疾,共党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啊!”陈冠群看看靠山几上镀金的座钟,觉得时间还很充裕,便索性讲得更明显一些,“共产党为什么要到敌后去发动游击战争?那是为了壮大自己,收买人心,争夺地盘,将来还是要实行‘打土豪分田地’的暴力恶行。你不要看我们到处失地丢城,像广州,还不是我们自己撤出来的?……”
“为什么?”
“为什么?”陈冠群学着外甥女那傻里傻气的声调,“我们和日本鬼子拼得两败俱伤,将来还有力量和共产党争天下吗?”
“我有点明白了。”女教师恍然大悟地说,“这就叫消极抗战和积极反共的一致性!”
“这是共产党的说法,我们的说法叫‘攘外必先安内’。当然,现在合作了,不好再公开这么说了!这一点国民党和共产党都是心照不宣,只有你们这些人糊里糊涂。苏北的黄桥之战,谁打谁?还不是新四军打了我们的八十九军!”
“可是,我听人说,八十九军先去进攻黄桥!”
“这也是我叫你离开南堡的一个原因,在那里,你会中毒的。听说你还自作主张,请什么‘抗敌英雄’到学校里去作报告!真是荒唐……”
“陶先生说‘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教学生们爱国有什么不对?”她只是稍作抗辩,绝不超出“缓兵之计”所允许的范围。
“爱谁家的国?爱中华民国还是爱共产党在匪区成立的那种苏维埃?我怕你那些学生学到的不是爱国而是造反!”
此时,郑芳雪认为不反驳为好。
“我知道,你信奉陶先生的‘为一件大事来,做一件大事去’,可是,没有钱是办不了大事的,家庆缉私,功在党国,再说,也是为了你。”
“为我?我怎么会要卖国求荣的钱?”郑芳雪忘了戒备。
“芳雪,你今天变得不懂道理了,”陈冠群面带凄恻,“芳雪,你不知道姨夫的心。我对仕途沉浮已经厌倦了,想过几年清闲日子。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种墨园是咱家的祖业,即使新四军走了,我们也不回罗里了。你看见了吗?云岭山洼像个簸箕,罗里正在簸箕口上,只要时代一颠簸,就像糠稗似的飞走了。那不是个聚财的地方。”
“你相信风水?”郑芳雪愕然地看着姨夫。
“蒋委员长也相信风水。我勘察过了,我要在四顾山南麓修座山庄,这要花很多钱,我还要兴办教育,建立一所私立高等师范学校……”
“你还要办学校?”外甥女更为惊愕了。
“是的,我要建立一所‘冠群师范学校’,自任校长。”
“你有兴趣办教育?”郑芳雪真是大出意外,“那么,我教国文还是教英语?”
“不,我想好了,我要你当教务主任,我这个校长只是挂名的,实际上,由你主办。你可以大展宏图了!”
陈冠群为外甥女描绘了一幅多么美妙的图景啊,仿佛东风已在室内荡漾,皖南山区已经桃李盛开了。这是怎么了?郑芳雪本来怀藏匕首准备拼命而来,迎接她的却是满园春色。对于厄运的恐惧,消失得多么迅速,骤然间充满了美妙的向往。在这位热心教育的女教师面前,出现了一排排窗明几净的校舍,教室大楼就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她仿佛看到南堡小学的学生已经长大了,仰望着讲台上的她。“陶先生,我没有辜负你的期望!”女教师想像着,犹如梦境。
“这要花很多钱吧?”郑芳雪终于清醒了。
“连聘请教员在内,大概需要五万元!”
“啊!我的天!”郑芳雪简直目瞪口呆了,“五万!”
“所以,家庆必须为你的教育事业筹足资金!”
“我不明白!”郑芳雪真正感到迷惘了。
陈冠群站起来,看着骇极而呆的外甥女,到衣架上取下高筒水獭皮帽和驼色围脖,提起皮包,走到门口又转身提出最后的忠告:“我说的都是真情,你好好想一想吧!”
郑芳雪在书房呆坐了好久。人世间的事物原来是这样复杂呀!看来,林志超错了,绝对没有他说得那么严重。她不怀疑林志超的诚实,却怀疑他的判断。
这间书房和对面的客厅对称。走上台阶,就是橡木地板铺就的只有两米宽的楼道。书房在东,一面窗口向南,一面窗口朝向院内,前为书室,后为陈冠群的寝室;客厅在西,一面窗口向南,一面窗口朝向院外。客厅后部,有一楼梯,由此上楼。书房除窗口一面的墙壁挂满字画外,其他三面墙壁几乎被雕花红木大橱排满,显得厚实、古朴、沉稳。郑芳雪到章家渡来,这里便是她的窠巢。
直到深夜,她才轻轻上楼,进入她那多年不住的只有一扇小窗的房间。今天,她无心看书,一味遐思冥想,直到吴妈来叫她去跟姨妈一起用饭,还恍然如在梦中。
姨妈坐在一张有扶手的绵软的安乐椅里,身上盖着绿底白花的毛毯,手里捧着精美的镶嵌着金丝的景泰蓝水烟袋,呼噜呼噜一袋接一袋地吸烟。她面容瘦削,神情悲怆,目光迟钝。郑芳雪坐在她的身边,静听着她倾诉衷肠。
“孩子!听说你陪我几天,真是谢天谢地。”她一边吸烟,一边咳嗽,一边絮叨,“我整天就像个死人似的活着,没有事做,也没有舒心的时候,没有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人!没有欢乐,只有悲伤!我整年受着风湿病的折磨,这些日子又犯了心口痛的病,整天和这水烟袋做伴,医生说我心脏不好!我进陈家门来,人家都以为我享了大福,可是,天晓得,我没有过过一天称心的日子!”她说得语无伦次,仿佛她的生命随着她的倾诉慢慢耗尽,渐渐衰弱下去,“平常,我半个月不出门不下楼。到了冬天,我就像冬眠一样,从冬至到立夏,五个月,都在这房里躺着,坐着,这房子就是一口活棺材……”
郑芳雪非常伤心,保持着沉默。她很可怜姨妈,真想不到她会落到这种地步。这滔滔不绝的倾吐,在她听来,比眼泪更加可怕,她真想推托这天累了快些离去。她不明白,具有温良恭俭让诸多优秀品性的姨夫,怎么让姨妈陷入这种生不如死的悲惨处境。
按林志超的嘱托,她应该和姨妈睡在一个房间里,但她觉得可怕。这个屋子阴暗窒闷。她刚才去看过自己久已不住的房间,在姨妈对面,在吴妈旁边,房门是橡木做成,里面还有插销。她还是想回那个房间去住。
她在寻找告辞的机会,姨妈却絮絮不休。“有时,我对着墙壁说话,有时,我对着天主祷告,”姨妈向墙上的基督受难图望了一眼,“人生下来,就是受苦受难的啊!孩子,我这一辈子,没有生男育女,这才把家庆过继过来……听说你们吵了嘴,是吗?”
郑芳雪点点头,出于缓兵之计,她作出一个与自己心情完全相反的笑靥。
姨妈放心了:“本来打算在这个阳历年给你们办喜事的。西院的房子都粉刷好了。只是你们这一闹,看来来不及了,也许向后推上个把月,另选个黄道吉日更好。这些日子,你姨夫,家庆,全都忙得团团转,看来,好像顾不上办喜事了……唉,这是什么世道,是不是要打仗了?”
“怎么会?和谁打,日本鬼子又没扫荡。”
“谁知道呢!你姨夫从来就不把我当个活人看,只是把我丢在这口活棺材里,给我吃,给我喝,还不如喂条狗。”
“姨妈,我原来还以为你很享福呢。”
“那是你不知道我的苦楚。你来了,只向我问个好,就忙自己的事去了,从没有这样坐下来和姨妈谈谈心!这可好了,我这个冬天有你做伴就好了!”
“不是有吴妈陪你吗?”
“她哪有闲工夫?一睁开眼就忙,洗衣、做饭、打扫、伺候客人……再说,有些心里话,怎么能和外人说?”
“那倒也是。”郑芳雪对姨妈怀有真正的同情和怜悯。同时,她忽然想到林志超的嘱咐,变得精神抖擞起来。她应该利用姨妈这种倾诉衷肠的愿望,把这个家族的历史,把自己的身世弄得更清楚一些。她趁姨妈把水烟袋放在圆桌上时,急忙抓住姨妈那瘦骨嶙峋苍白多皱的手,一半真诚一半策略地说:“姨妈!你有什么苦楚,就向我说吧。今晚上,我要陪你多说会儿话!”
姨妈也像干枯的禾苗受到了微雨的滋润,陡然来了精神,喊吴妈沏了一壶香茶。“等家庆回来,你要向他赔个不是……要他消消气。”
郑芳雪依然保持着温顺的笑容。她搞不清楚,陈家庆回来是怎样向他们两位长辈说的,“姨妈,你不要光听他的一面之辞!”为了做得像,她必须撅起嘴来,用撒娇的方式,略示反抗。
“不管怎么说,家庆是个能干的孩子!他能为你们今后的日子积攒万贯家财……现在,只能存钱,还不到置房买地的时候,只有把那些打土豪分田地的共产党除掉,才能高枕无忧……”这些透着森森冷气的话,从姨妈嘴里吐出来,郑芳雪不禁毛骨悚然。
“姨妈,你也看书看报吗?”过去,她对姨妈做什么,根本不感兴趣。更何况,她的父母死得不明不白不光彩,她怕和姨母交谈时触及这些令人沮丧的话题。两代人之间,共同语言本来就是很少的!
“嗯,除了那本《圣经》我什么也不看……我不像你妈,她从小就比我灵,长得也比我好看,还不是上学看书走上了邪门歪道。我这一辈子,就是读经,开头念《三字经》,以后念《女儿经》,老了,念《道德经》、《金刚经》,后来念《圣经》,就是写字也是练的《灵飞经》。没有像你妈妈那样上洋学堂。我从十二岁就待字闺中,十六岁就嫁到罗里大户陈家。可是你妈,上学越多,越变得疯傻,拒婚自选,可好,找了个穷学生郑大华。你妈死得多惨啊!”姨妈的眼圈红了,“她一辈子,哪里过过安闲日子?哪里享过一天平安福呀!”姨妈凄然泪下。
姨妈的话引起郑芳雪对妈妈的怀念,怆然而叹,但她没忘赶紧趁热打铁,“他们到底犯了什么罪呀?是杀人放火还是拦路抢劫了?”
“嗐!他们哪能干那样的事?他们是犯法……造反!”姨妈颠三倒四词不达意地说了一些当时的情形。十几年过去了,她早就弄不清那些词句的定义了。
“爸爸妈妈是怎么死的?他们没有留下遗物吗?难道连张照片都没有?”
“啊!你爸爸怎么死的我不知道,入狱后我也没有见过他。我只是在你妈妈死的时候,去探监,见过一面!哪年哪月,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是秋天……”
“她和你说些什么?”郑芳雪忍不住急切地问。
姨妈并没有立即回答,她呆呆地盯着贴着花纹纸的墙壁,她的思绪显然已经飞向远方,飞向记忆的深处。
郑芳雪不再催促她,不再打断她的思绪,让姨妈沉浸在一种自然的梦幻般的状态,一任她像蚕吐丝似的倾诉她的隐情,“一见到你妈妈,我就哭了!……她戴着手铐脚镣,衣衫破碎,沾着一汪一汪的血!真可怕,受了多少折磨啊!她问我见到你没有……那时,你正在晓庄上学……当时,你妈说什么来着?……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吴妈推门进来,告诉郑芳雪,说她的房间已经整理好了,劝她早些安歇,免得姨妈太累。吴妈在房间里踌躇着,审视着女教师的脸,似有话要向她诉说。
郑芳雪全部精神都倾注在姨妈的回忆上。她要吴妈先睡,抱着侥幸和好奇耐心地等待,生怕一触即断的话头缩了回去。
“那时,你妈哭了,托付我把你养大成人……”
“啊!妈妈!”郑芳雪再也受不住了,掩面而泣。姨妈那根记忆的游丝断了,只留下几截断头,“你姨夫说,他们犯了比杀人放火还可恶的罪。杀人放火刑满以后,还能释放,他们不能放。”
“为什么?”
“造反就要杀头。小雪,你不应该打问这些,姨夫不让我对人说……”
姨妈闭上了眼睛,好像一个弥留之人,开始了死亡的过程。起初,她的头剧烈地摆动,嘴喃喃着,然后逐渐平静下来,脸上死气沉沉,只是胸脯还微微起伏。郑芳雪怀着几分疑惧,退出去,叫吴妈。
吴妈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