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送出之后,林志超忐忑不安的心情很快平静下来,又为一种奇异的激动心绪所代替。正像一个赌徒,下定赌注之后,急等着宝盒打开。不!他不是这种心情。倒像是一个恶作剧的孩子,失手打坏了别人的珍物,而后躲藏在旁边,瞅着它的主人发现之后,作出什么样的反应。不,也不是这种心情。他觉得做了一件好事,犹如一个猎手,“砰”然一枪,击倒了一只野兽,救出了一个落入虎口的姑娘,他急待着姑娘从惊恐中苏醒过来,向他投来感激的目光。
第五天,他接到了郑芳雪的信,那是女教师的学生送给他的。
林志超同志:
我在给你写信的时候,心情是平静而又美好的,正像狂风暴雨袭击过后,天空分外明朗,万物洗刷一新一样。
志超同志,你拯救了我,一个“衷心感谢”的表示,不是太轻了吗?在这件不幸(也许是大幸)的事件中,你是对的,我也没有错。我和陈家庆已经决裂了,真是因祸得福。对新生活的希冀,对美好前程的展望,对生活中发生奇迹的欲求,在我的心灵中散射着火花。但我对未来仍然忧心忡忡,不知命运将给我意外的恩宠还是致命的打击。
事情是这样凑巧,在接到你信的第二天,陈家庆兴冲冲地骑马来校,还带来一匹驯顺的小红马,接我去章家渡,看那粉刷一新的洞房。他一下马,就大喊大叫,喜气洋洋地跨进我的房间。当我提了一下峨桥镇敌伪税务所,他就像被火烧了似的号叫起来,破口大骂!我没法描述他那粗野、无礼、轻浮、残酷的表情,那些污言秽语写来会使笔纸受到玷污。他声称这是造谣,这是中伤!他发誓要报复,要反击,要你向他道歉。如果他有勇气,我想,他会像中世纪的那些骑士们仇杀决斗一样,和你刀枪相见。
我惊骇地看着他那极端无情的表情,我从未发现他的脸上还有凶恶的横肉,能直愣愣地瞪着眼睛,像要寻找一种利器,来抵挡致命的打击;又像要认准敌手要害,猛投过去!我是那样的平静,在他冲天怒火的光焰中,我看清了他的原形。他像一阵怒风似的卷出了校门。强烈的恐怖袭上我的心头:“他会加害于你吧?!”我追出校门,看到他的背景消失在伸向章家渡的树丛里,我才稍稍放了心。我整天都为你的安全祈祷。我是个不幸的姑娘,十三岁就失去了双亲。我是在大姨夫和大姨妈的关怀下长大的。据说,我的父母死得很不名誉。他们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孽,作为无可救药的坏人,死在芜湖的牢狱中。
我的姨夫陈冠群,劝我把他们忘了,免得我心头笼罩着阴影。整整十年了,父母的面容已经模糊,像消失在远方的梦境,沉淀到我记忆达不到的地方去。深夜的静谧,像一床巨大的棉被,掩盖了尘世的喧嚣,它既便于回忆沉淀在心底的往事,也便于从容不迫地想象未来。
我跟陈家庆一刀两断了,好像事情并不能如此简单地了结。陈家庆到学校来的异常举动,已经在学生间悄悄传开,在学生家长间也出现了许多议论,真是人言可畏,众口铄金,好像陈家庆的咆哮,以及我的拒婚,都来源于我不够清白!老校董已经来过,向我提出种种劝告。那真叫人啼笑皆非。好心的相劝,恰恰是把我推向火坑。
生活是多么的怪异,有没有真正把它看透的哲人?我自信我非常清醒,可是我非常迷茫,不知所向。那些糊涂人,却认为自己非常清醒。这就难怪,推崇哥白尼“日心说”的乔尔丹诺·布鲁诺,被烧死在罗马城的鲜花广场上,而那些皈依上帝的善男信女们还骂一声“活该”!作恶者受到庇护,无辜者反受惩罚,而且惩罚的手,不但来自敌方,很可能来自亲人。如果有恶人暗中推波助澜,很可能逼我丢掉教鞭,退下讲台。啊!我到哪里去呢?
显然,命运这个恶妖婆,要我去体验坎坷的人生!志超同志,请原谅我这样信笔唠叨,除了你,我还能向什么人倾诉衷肠呢?室外夜黑如漆,出于某种心理原因,我不愿你对我与陈家庆之间的往事有所误解,非常想对你言明:我最初对陈家庆的印象的确不坏,由于他在上海上学,我在南京读书,见面机会很少,又加年轻幼稚,很难说对他有正确的了解。陈家庆肄业于同济大学经济系,在反日救国的热潮中,他决定精忠报国投笔从戎。1935年夏天,他到星子县中央军校特别训练班受训。
这些年来,他戎马倥偬,我潜心教学,在极少的接触中,他总是谨言慎行,几乎没有非礼的举动,只是在你们见面之后他才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在接到你信的最初几分钟里,我震骇莫名,只觉得你说的是另外一个人。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好了,这段梦幻式的生活之页,总算翻过去了,我将掀开新的生活篇章。我冷静地把目光投向未来,未来会是什么样呢?
和陈家庆决裂,越想越不简单。我的姨夫对这件事怎么说,怎么看?我的姨妈知道后会有多么伤心?我是在他们抚养下长大,情深似海,恩重如山,世人怎么评论?会不会说我忘恩负义?会不会说我以怨报德?我今后,还能不能走进章家渡那两扇黄色的大门?……啊!刚才油灯灭了,屋内一片昏暗,森冷如冰,恰像我面前的处境,我不知何去何从!低头默想,抬眼仰望,在重新点燃的烛光里,陶行知先生书写的那副联语,在墙上闪着微光:“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
我记得十二岁那一年,父母在宣城犯法入狱,是陶行知的夫人汪纯宜把我接往南京,在她的关照下,我在南京北郊劳山脚下的晓庄师范上学。我父亲郑大华,我母亲姚玉莹,和陶行知先生都曾在金陵大学文科读书,而后父母一齐到宣城中学任教。此外,我对父母一无所知。我自幼就受陶行知先生教诲:“为一大事来,做一大事去”。这便是我一生躬行的信条。在我来说,“大事”就是兴办农村教育,我没有把“南堡”办成第二个“晓庄”的雄心,但“终生从事农村教育”,是我的誓言。谈不上报答祖国、人民,不过我绝不辜负陶先生的期望。
我不能再写下去了,手脚都已冻僵。此时,正是黎明前的黑暗,寒风敲打着门窗。我感到向所未有的孤独。
我想,我给你写这封信,目的何在?是倾诉衷肠吗?仅仅几次交谈,相知未深,这样做合适吗?我当然希望得到你的指教和帮助,可是,你又能给我什么帮助呢?无异于使你为难了。从各种迹象看,你们北移在即,戎马倥偬,驰骋沙场,即使你想援助于我,恐也爱莫能助了。
我曾想到随军北上,可我又能干什么呢?新四军会不会收留我呢?一个祖国叛徒的未婚妻(感情的决裂不等于解除了婚约),一个国民党章渡区区长的外甥女,一个罪犯的后代……即使收留,陈家庆干不干?陈冠群干不干?会不会引起两党的纠纷?新四军会不会因为一个青年女子随军而甘冒发生轩然大波的危险呢?常言说,车到山前自有路,我也只好把自己交给命运的洪流,任它把我冲向不可知的远方了……
顺祝
近安!
郑芳雪
12月21日于灯下
林志超看完信后,焦虑万分,他一时想不出任何妥善办法帮助女教师脱离困境。周子昆要带他到工兵连去看架桥演习,又绕向特务连去看他们的攀登训练,没有办法抽身到南堡去。
12月24日回到罗里,正要抽身去南堡,又接到郑芳雪一封书信:
林志超同志:
日夜急盼你的回音,但知你公务在身,不能自主,奈何?今天,姨夫派人来接我去章家渡,说我姨妈病了,要我去照看她。我和陈家庆的决裂,他们绝不会袖手旁观,必然从中说和,去与不去,我很为难,急于和你商量。
昨夜辗转反侧,忧心如焚。忆及父母悲惨遭遇,更是伤怀,忽想父亲正直严峻,母亲温文尔雅,她那常带微笑的面容,分外清晰地凸现在我面前,像他们这样的人,竟会因为非作歹而死于非命,这是多么不可想象,这是多么让人费解。
忽然想到,你在报告时,简单讲到的那个“劫狱”的故事,又忆及陶伯母嘱我不要过问大人们的事的神情,我似乎有所醒悟。我的父母,会不会是你说的那种“地下党员”?这件事情怎么才能查清?用什么办法才能找到证明?
事已至急,切盼你的指教,你如实在无暇来校,我去罗里造访,是否合适?盼告。
郑芳雪
12月23日急书
林志超只和科里值班参谋说了一声,便向通讯排要了一匹马,直奔南堡。他向女教师提出几点建议:“苦恼是没有用的。不要因为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事情的确非常复杂,但并不像你信中说的那样无望。面对厄运的打击,只有抗争。”
“这既需要毅力,也需要经验……”女教师懊丧地说,“我都没有……”
“毅力是在厄运的敲打中产生,经验也是从斗争中获取,办法往往是逼出来的。我想,章家渡你应该去!斗争需要策略。你必须先用缓兵之计,在陈冠群和你姨妈面前,表现出有回心转意的可能。退却和迂回,才能保存自己……”女教师神态专注地听着。
“你一定要提高警惕,既提防陈家庆,也提防陈冠群。你的盾牌和掩护者就是你姨妈,不要轻离她的左右。还要藏一件短刀或是匕首,以作防身之用!”
“难道在危急时,还要杀人?”女教师愕然。
“这是生活逼的,生活也是战场。如果打无辜的孩子一个耳光,这是不可饶恕的残暴行为;如果杀一百个敌寇,那不就是叫人尊崇的英雄了吗?”
“我懂了!”
“你父母的遭遇,其中定有冤情,很可能是两个革命者,被人出卖,栽赃式地安上了罪名。皖南地下党被破坏得十分严重,在目前情况下,要查清很难。我想,陈冠群和你姨妈,定会知道一部分甚至大部分真情,只是欺瞒了你,歪曲了事实真相。”
“啊!你真了不起!”女教师已经忘记了痛苦和忧戚,变得振奋起来,略带疑虑地说,“可是,这件事我在晓庄时,曾问过陶伯母,她只是说我父母不是坏人,可并没有说明他们入狱的原因,我只当陶伯母在安慰我。”
“不,只是他们不敢向你说明真情,我记得你信中说过,那时你才13岁!”
“是的!”
“这种生死攸关的机密,怎么能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说呢?”
女教师已经不再忧伤,她产生了一种斗争的渴望,血管里沸腾着炽热的激情。在分别时,女教师紧紧拉住林志超的手:“谢谢,遇见你,真是三生有幸!”
“如有急事,你可以立即找我!”
“当然!”
林志超从衣袋里取出一把只有五寸长的小匕首,非常精致,绛紫色的木柄上,嵌着金银花纹,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是一把裁纸刀,一件玩物,一件艺术品:“你带上它防身吧!”
“啊!真好看。”郑芳雪惊喜地说,“这是很贵重的吧?”
“应该说是很贵重的。”林志超说,“这是在三年游击战争时期,我从一家大土豪家里搞到的,也许是他家的传家宝吧,我已经保存了五年啦!”
“啊,太珍贵了!”郑芳雪迟疑着,好像不好意思接受这样的重礼似的,但她又多么想得到它呀!
“你要学会用它!”林志超给她做了几个示范性的动作,“刀尖朝下拿,要翻转手向外插……如果向前,就没有力量,如果向下,对方一闪,就会伤了自己!”
“还真能用得着它?”
“以防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