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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情敌,是敌人

史沫特莱通过上海的《密勒氏评论》报,发表了有关新四军医院的许多文章,介绍了医院的优良作风和艰苦困难情况,为新四军医院募集了医疗器材、药品和经费。这位进步的美国记者,亲自把物资经费送到云岭来。医院开了一个盛大的欢迎会,感谢她的热情支援。英语极为流利的郑芳雪被请来翻译院长的答谢词。

女教师和史沫特莱热情拥抱,双方都激动得热泪盈眶。女教师在翻译完伤病员代表的致谢词以后,先用中文后用英语朗诵了一首诗:

给史沫特莱女士

你的手臂,像中国男子汉那样有力!

你在中国大地上奔走呼号,

中国的尘沙染黄了你的鬓丝。/你已年近半百,却在弹片横飞的战地/救护抗敌的战士!/你那笔,犹如钢铁的长矛,/直刺万恶的法西斯蒂!

你有着伟大的国际主义精神,/你的信条是:自由、解放、正义、抗敌!史沫特莱女士,你是/中国人民真诚、勇敢的朋友,/美国大地伟大的女儿!

史沫特莱女士,

皖南山水,永记你的名字!

这首诗,竟然掀起一场激情的风暴,伤病员、医护人员、女教师、外国记者,都在互相拥抱中,热泪横流。大家都沉浸在战斗友谊的热流中。

林志超更是激动万分:女教师那柔弱的躯体里,竟然有这样豪迈的气魄、澎湃的激情,不能不让人感到惊讶。原来预设的心灵防线全部崩溃,对于女教师的那些不公正的推想,深感愧疚。

当女教师再次叮嘱他不要食言时,他竟愉快地答应了,既是违心,更是情愿。但他和她约定,不能再像上次那样搞“突然袭击”。

“唷,我可没有那么傻,”女教师回答得非常巧妙,“我倒很希望你回请一下,好让我把上回的饭菜捞回去!”

林志超投降了,举起了双手。不但恢复了对女教师的好感,而且比从前更甚。万炮轰不动的阵地,竟然在柔曼的春水里轻易地崩塌,真可谓英雄难过美人关。

林志超第二次去学校,几乎没有惊动什么人,只是对郑芳雪的五十六名学生讲他的童年和三年游击战争的故事,等于替女教师上了两节课。

那故事是令人神往的。女教师趁热打铁,要同学们写一篇作文,命题是:《我应该有一个什么样的童年》。如果林志超知道,他的报告在少年们的心里播下多少英雄主义的种子时,就会满意地感到此行不虚了。

“不吃饭可以,一杯泾县出产的屯绿还是要吃的吧?”林志超又愉快地进了那间散发着芝兰之香的西厢房。

女教师谨遵约言,只备了一杯清茶。交谈中,她问林营长喜欢什么书,并打开书橱,慷慨地请客人自选。

“读书是一种幸福!”林志超站在书橱前,浏览着书脊。

“我有同感,”女教师开玩笑说,“不过,不是那种‘书中自有黄金屋……’。我读书,一是享受,二是排遣,三才是需要……”

“我没有细想,所以不敢苟同。”林志超一边说,一边继续浏览,感叹道,“你的书可真多!”

“这书不是我的!”

“那你有权外借?”林志超回头望了女教师一眼。

“我可以全权处理。”女教师笑笑,“这是我从姨夫的藏书室里搬来的。如果你在这里找不到可看的书,我还可以帮你去找。”

“你姨夫?干什么的?”

“你呀,真是孤陋寡闻了,”郑芳雪弄不明白,她为什么用这样坦诚的、只有同密友才用的口吻和这个人说话,“他是你们的父母官呀,大名鼎鼎的开明缙绅、进步名流陈冠群呀!”

这又使林志超惊讶,犹如上次听了她的未婚夫是顽军军官一样,又感受到了一次打击。他跟陈冠群虽然没有直接打过交道,但对陈冠群存有恶感,因为陈冠群有一个卖国求荣的侄儿。他不知道作何表态才更合适,便随口问道:“你认为我看什么书合适?”

“反正你不会看《圣经》!”女教师玩笑着。

“可惜,你这里没有苏沃洛夫和拿破仑!”

女教师本来要表示遗憾,可是,她美丽的大眼睛忽然一转,笑笑说:“这里有一个和拿破仑齐名的人物,海伦·凯勒,看不看呀?”

“噢?”林志超大为惊奇,疑惑地注视着女教师,“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伟人?”

“这是马克·吐温说的:‘十九世纪中,两个最有趣的人物,就是拿破仑和海伦·凯勒’……”女教师露出戏谑的微笑。

“他是哪个国家的将领?”林志超又躬腰浏览书脊,没有发现女教师的表情。

女教师抿紧红唇,免得笑出声来,信手抽出一本很旧很薄的小书:“你自己看吧!”

林志超急忙翻开扉页,跳进眼帘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是一位美国盲聋女作家、教育家海伦·亚当斯·凯勒的故事……“郑老师,取笑客人,可是很不礼貌呀!”林志超仰起脸来,为自己上当受骗而欢欣鼓舞,“不过,我不记仇。你说的倒也很对,如果一个又聋又瞎的女孩子,能成为作家、教育家,她的确是你们女教师心目中的拿破仑……”

“我赞成你的结论!”

“我很奇怪,我们医院里那些布尔乔亚们,怎么一句也没有向我提起过!”

“这叫学海无边!”

“我也赞成你的结论!”林志超告诫地说,“不过,你要当心,我们新四军可是人才济济呀!”他说的的确是实话。

当时,新四军成员的构成大部分是来自祖国南方八省的游击健儿,南方农村教育比北方普及,一般都受过初级教育;一部分来自延安,多数是抗大学校毕业的中高级干部;一部分是来自宁、沪、杭一带的热血青年;还有许多来自印尼、暹罗、缅甸的爱国华侨青年;文学家、艺术家、教育家、经济学家、医学家、军事家都有。重视知识分子,重视人才,这是项英的开明。

大量知识分子的涌入,使新四军的学习兴趣很浓。皖南环境比苏南、苏北、江北安定得多,学习时间也非常充裕。

当时,新四军的领导者们,项英、叶挺、袁国平、周子昆,都很重视对干部的培养教育。他们也都以身作则,潜心读书。

“那么,你也是在济济之内的了!”女教师哂笑着,故作揶揄地说,“我倒看不出来。”

“我马上就给你一个证明,”林志超一边浏览书脊,忽发奇想,放荡不羁的性格,怂恿他和女教师开个大玩笑,“我也介绍一本书给你看。”

“那本书一定很精彩。”

“书名叫‘杜洛娃’。”

迷茫的神情出现在女教师的脸上,她也从未听说过这本书。在老校董和陈冠群的藏书室里,她曾如饥似渴地博览群书,不要说读过,就是连书名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呀!她恍然大悟,一手掩口,一手指着林志超:“营长同志,你在报复我哩!”

“与其说报复,还不如说卖弄,”林志超自嘲地说,“这是我从《抗敌报》记者那里听来的一个传奇故事。不过,这个故事肯定是真的。”林志超把选出的几本书放在桌上,“好,就带三本吧,若是我来不及送还,我有个妹妹在医院里当护士,我可以托她奉还。”

“我倒很想听听那个故事。”郑芳雪和林志超回到桌边落座,顺便对他选的书掠了一眼,是《老残游记》、《再生缘》和林琴南译的《黑奴吁天录》,然后用夸张的警告的口吻说,“是真故事还是编造的,我能听得出来。”

“你在苏联文学史上准能查到。”

“那么,她是一位女作家了?”

“她更是个军人,”林志超说,“那是战地记者白沙在前线采访的时候,由一个偶然的话题讲到的一个故事。他说:在俄国,一个骑兵军官家里,有一个具有男子性格的女儿,她喜欢骑马、挥刀、弄枪,向往父亲那种驰骋疆场的军人生活……”

“那是一个外国的花木兰了。”

“花木兰未必真有,杜洛娃却是真的。在二十三岁那年,她女扮男装,加入了骑兵团队。在拿破仑入侵俄国时,她奋勇战斗,屡建战功,被授予乔治十字勋章。这是俄国军人最高的奖赏。十数年戎马生涯,从一个普通士兵升为骠骑兵大尉……”

“有什么证据说它不是传说?”

“有史书为证,有她自己的作品为证。”林志超继续讲他的故事,“直到她在战斗中负伤,医生才发现她是女的。消息传开,全俄国都大为惊奇,她只好离开了骑兵队,写了一本自传小说《一个女骑兵的札记》……”

“不会是别人伪托?”

“开头,人们也和你一样,不相信是她写的。可是后来,她连续出了几部作品……哟,已经快十二点了!”林志超看到墙上的挂钟,叫了一声,急忙站了起来。

愉快的谈话,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女教师也站起来,准备送客。

这时,在院子里传来咴咴的马嘶声。“芳雪!芳雪!”两声洪亮而兴奋的高叫。

林志超和女教师同时出现在门口:他们看见一个国民党军官正在院中的梧桐树上拴马。

“哟!有客人?”这个军官回头发问。

林志超一眼就看清了他的少校军衔。

“家庆,你怎么这时候来了?”女教师稍稍有些尴尬,“来,我给你们介绍,这是林营长……”

林志超和陈家庆四目相视,震骇万分,双方都像看到了怪物,都没有听清女教师如何介绍,都把刚刚抬起还没有伸出的手放了下去。

林志超熟悉这个人,但现在和第一次见他时,大不相同。笔挺整洁的细呢军装给他带来令人羡慕的威仪。他身材高大,匀称,端正的国字脸,白嫩中带几分红润。有力的下巴刮得很光,胡茬子泛着淡青色。显然,他控制住了慌乱,极力作出泰然的姿态,可是,一时间还想不出任何办法以应付眼前的局面。他目瞪口呆地盯视着他的灾星。

林志超愣怔地僵在门口,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中无限困惑:“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就是郑芳雪的未婚夫吗?她竟然把他当成英雄?太不可思议了!……”

郑芳雪吃惊而又迷惑地打量着两个军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怎么?你们认识?”

“嘿!不认识!”林志超的牙床骨活动着,咽了口唾沫,眼睛没有离开陈家庆那张冰冷、窘困、狼狈、绝望的脸。

“郑小姐,真对不起,我要耽误午饭了!”他没有向郑芳雪看一眼,就跨出门槛迈下台阶,像冲过瘟疫传染区似的,急步走出校门。

“粗暴无礼的家伙!”陈家庆怒视着林志超的背影,用马鞭抽打着黑亮的皮靴,然后用责备的目光盯视着女教师,忽然清醒过来,气急败坏地大叫大嚷:“你怎么能跟他来往?这个坏蛋,怎么钻到你这里来了?”

“你们到底是怎么了?”女教师满腹疑团,怔怔地望着未婚夫。

“以后,不准你跟这种人来往!”缉私大队长气汹汹地吼叫着,怒冲冲地闯进屋里,把马鞭向桌上一摔,打翻了林志超用的那只茶杯,但没有滚落在地,被林志超未带走的三本书挡住了,茶叶水沿着桌面四下涌流……

刚到手一枚精美的钻石别针,迫不及待地给未婚妻送来,现在,他连一点兴致也没有了,心绪恶劣。眼前升起一团黑雾,挡住了他的幸福。

女教师仿佛不认识她的未婚夫了,坐在那里的是什么人,粗野、丑陋、无礼、凶恶?平时的他到哪里去了?

事过三天,林志超出院回到前线,郑芳雪无从知道他和陈家庆之间,存在着多么可怕的纠纷或龃龉。

林志超调来军部,和郑芳雪近在咫尺,他偶尔从郑冬生那里听到女教师的一点消息,但他极力避免见到她。对女教师那种难舍难离的迷恋,早就不治而愈,不除自消了。他认为从郑芳雪的魅力下得到彻底的解脱,是一大幸事。

可命运并不就此罢休。

1940年10月4日,日寇调集第十五师团、第十七师团以及杭州地区一一六师团各一部,共万余人,由空军配合,采取分进合击的战术,向泾县云岭地区进行了空前规模的大“扫荡”。林志超跟随叶挺、周子昆在前线作战,苦战一周,取得了反“扫荡”的胜利。回到云岭,郑冬生送给他一个纸包。是他跟陈家庆邂逅相遇的那一天,没有带走的三本书,其中还附有一封短信。林志超知道这是谁托人送来的,但他已不再激动,平淡如常甚至是十分冷漠地把信慢慢打开:

林营长:

您好!

听冬生说你早已调军部来,近在咫尺,为何不到学校来玩?喜闻凯旋,不胜欣慰,回想劳您两次授课赐教,感奋弥深,未敢相忘。前日夏历九月初九,重阳佳节,登高远望。学生们犹忆及林营长给他们的鼓励,多方询问,怀念之情,感人肺腑。你和家庆之间,一定发生了某种可怕的误会,如能两相释然,诚为万幸。细想当时双方情状,百思不解。那天你愤然离去,如今又不想见我,大概因为我是一个国民党军官的未婚妻吧?思之再三,却又不像为此,因为第一次相见,你已知情,虽有遗憾之状,却未妨碍我们愉快的畅谈。因此,我非常担心,你和家庆之间,曾发生过不寻常的纠纷。每当我向家庆问及此事,他总是火冒三丈,避而不答。言词之间,似乎你做了对不住他的事情。你侮辱过他吗?你欺骗过他吗?即使真有,那也定是误会。

仔细忖度你的经历和为人,也许恰恰相反,是家庆对不起你,若果如此,我愿代他向你致歉,恳请你的原谅。你心胸坦荡,刚直纯正,不管谁是谁非,难道你没有勇气言明?我和家庆是姨表兄妹,幼年订亲,而且,我觉得家庆乃有为军官,并非坏人,我希望你们能尽释前嫌,成为良友。

上次欲借之书,竟未带走,今托冬生带上,阅完后,请再来选取。如再来校,我将把学生们的作文《我应该有个什么样的童年》给你看,你会高兴的!

有幸见到你聪明、开朗、活泼的妹妹。可她长得一点也不像你。

好!再见!

郑芳雪
10月11日谨上

这封情真意切通情达理的信,像一股热流,化解了冰封的感情。林志超处在极大的矛盾中。直到新四军北移在即,直到他听郑冬生说郑芳雪在新年就要结婚。

“不管谁是谁非,难道你没有勇气言明?”女教师恳切的声音,是那样深切地刺入林志超的心灵,顿时觉得不回信,是一个严重的错误。那是对女教师的葬送,是对真理与正义的亵渎,这里面有没有夺人之爱,有没有离间别人的感情,他不愿细考。他认为,如果听任郑芳雪与陈家庆结婚,就等于见死不救!林志超不再辗转迟疑,他立即披衣而起,埋头灯下,握笔疾书:

郑芳雪老师:

来信及书早已收到,非常感谢。在我决心回信之前,心情十分矛盾,生怕这封信违犯做人的道德,更怕给您带去伤害;唯恐因为我对你的私情,使我做出卑鄙的举动。现在想来,这是糊涂,这是错的!

说假话是可耻的,但有时说真话更难。因为我这张匆匆写成的信纸,肯定会毁掉你们的婚姻(也许我太武断了)。我现在已经无暇详述我心情的变化过程,只想此信早一分钟展开在你面前。我现在向你讲一个并不生动而令人沮丧的故事:

1938年初冬(具体日期记不清了),下着潆潆冷雨,我带领一连第三排,运用三年游击战争的经验,偷袭了峨桥镇的日伪税务所,在这次没有响枪的战斗里,我们捕获了九名敌伪分子,还缴获了将近五千元现款。

三排长王自中,从一个女人的热被窝里,拉出一个人来,这人害怕杀他,便跪在地上哀求我们高抬贵手。他说他是国民党的上尉军官,并掏出证件让我验证。他还把他的手表、金笔和随身携带的五百元伪钞,全部奉献出来,只求活命。其卑劣情状,羞于细说。这个民族败类,为了牟利,竟然和日伪勾结,用抗敌财物去资敌。

我们把他当做俘虏,送到军部,三战区联络副官陈淡如偕同章渡区区长几经交涉,把他领回,并允诺依法严处。结果,一年后,他被晋升为少校,并立了战功。

林志超把这个类似揭人隐私的事实经过写完了,长嘘了口气,既像如释重负,又像特别沉重,笔在手里旋弄了很久,不知继续写什么好,同情?鼓励?预祝她重新获得幸福?指出她正确对待的方法?还是劝导她……“算啦!”他把笔一丢。也没有署名,把信夹进顺手拉来的一本书中。《再生缘》! eWerTS/PUbwYnFZBVzIoHDuH8Rj4q/WKCzTLA6c7OzT0anVHV6mL2suRK17qd1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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