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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共暗杀

1940年12月29日的凌晨,青弋江畔美丽的小镇章家渡,笼罩在淡灰色的晨雾中。

这时,一匹灰斑马,身蒙沙尘,腿上溅着泥浆,鼻孔里喷吐着团团热气,马嚼铁上挂着一串白雪似的泡沫,沿着山路,疾驰而来。在章家渡村头的一株高大挺拔、威风凛凛的香樟树下,猛然马竖起前蹄,像提出抗议似的咴鸣嘶叫。

骑士翻身下马,跺了跺麻木了的腿脚,神情紧张地向周围望了一眼,便拉马走进一条狭窄、阴冷的小巷,立刻感受到发生了严重事件的那种惊惧与沉重。

他的面前出现了纷乱的人群。隐隐还能听见喧嚷声和哀哭声。章家渡的农抗会主席郑大中,昨天夜里被反共分子杀害了!

骑士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心猛一沉,脸色骤变。他把马拴在巷里的一棵布满节疤的小榆树上,挤过人群,怀着极度的焦急和不安,急步走进农抗会主席的家。

郑大中——郑芳雪的堂叔、郑冬生的父亲,抗日民众团体的领袖,直挺挺地躺在冲门的竹床上。一床蓝条床单盖着他血淋淋的尸体。亲属们都围在四周,呼天抢地地哀哭。

驻章家渡总兵站的骆股长正协助区公所的办事人员处理这个意外事件。他们正在争论:首先治办丧事还是保留现场追查凶犯。

骆股长正在“不要过多干涉地方事务”的告诫下,左右为难。抬头看见了林志超,急步迎了过来:“啊!林科长!你来了!军部知道这里出了事了?怎么说?”

“不!”林志超摇摇头,“我是路过这里,你没有看见……”他忽然觉得在这种时候来问郑芳雪的行踪,很不适宜。

骆股长正等待他的下文,忽然发现这位临危不惧的作战科长面色惨白,惶惶不安。

林志超忽然想到郑大中被杀,是不是和郑芳雪昨夜找他有关?郑芳雪现在在哪里?是不是也处在危险之中?是不是已经遇害了?一种突然袭至的在劫难逃的危机感,使他无法掩饰慌乱的内心:“我找郑芳雪,她来过这里吗?”

“你是说……”骆股长并不熟悉这个名字。

“噢,她是南堡村的小学教师,郑大中的侄女。”

“噢,好像来过,可是她好像走了……”

“到哪里去了?”林志超问得很急,已经顾不上应有的礼貌了。

供给股长既惊异又迷茫地向作战科长摇摇头,无可奉告。

“骆股长!陈区长来啦!”人们在叫他。骆股长这才说声“对不起”,转身迎接陈冠群去了。

林志超的整个身心都在痛苦中煎熬,一种无可名状的失望和惊恐紧紧揪住了他的心:“啊,她是多么需要我!我为什么掉以轻心?我为什么不离开那该死的会场?只要逃会一个小时就足够了!我在那个会上不仅多余而且讨厌,如果我……不,我何必冤枉自己?现在我该怎么办?”

林志超拉马在手,穿过冷寂的街头,跌跌撞撞地走着。晨雾已经消散。灰白色的墙壁像抑郁的痛苦的脸,那弯曲的街巷阴森狞恶,好像每个角落里都有阴谋和灾祸暗中隐藏,冷不防就会飞来几件暗器。津津酒店的欢快的豁拳声,哪里去了?悦来茶楼也失去了往日的喧嚷。那熙熙攘攘的人群呢?这就是号称千条腿的江边集镇吗?林志超不认识它了。

反共分子杀死了郑大中,也杀死了章家渡。这个变动是惊人的。在沿街的墙上,骤然间出现了许多用黑灰涂写的标语:

一个主义!一个党!一个领袖!

除了正式的大幅标语,还有一些好像什么人随意涂抹的,在粉墙上用木炭、在砖墙上用粉笔写着:

新四军违抗军令不肯北移,准备打到黄山、天目山去造反了!

新四军在皖南,不打日本鬼子,中央调他到华北去改编了!

用标语来散布谎言,这和农抗会主席被杀是连在一起的。作战科长在章家渡到处嗅到了浓烈的血腥气味。

“郑芳雪找我到底是为什么?这样紧急,绝不会仅仅是为了那封检举信,不会!一定是十分严重的问题……”到底为什么,他判断不出来。他已经无暇去寻找这位小学教师了,他必须向三支队策马,以便夺回所失去的时间。

他骑马逆风而奔,那刺骨的寒风似乎要一口把他吞掉。他把棉帽的耳扇拉下来,在下巴上扣紧,只露着眼睛、鼻子和嘴巴。朔风扑面,他鼻子像灌了辣椒水那样酸痛,以致鼻涕眼泪都流出来了。他只好把脸俯在马颈上,让头顶去抵拒那凛冽的寒流。

林志超知道自己的计算出了误差,但又不知道错在哪里,更不知道为这个误差,将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林志超和郑芳雪相识,还是去年深秋。他在南堡医院养伤。郑芳雪,这位南京晓庄师范毕业的女教师,谨遵人民教育家陶行知先生的教诲,按照“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的教育理论,到医院来请一位在抗敌战斗中有卓著功勋的伤员做报告。

院长拿给女教师一份《抗敌报》,先让她看一篇署名为白沙的战地通讯:《记繁昌血战中的林营长》。

主人公林志超见到这篇通讯时曾大发脾气。战斗经过是符合实际情况的,但其中有一段渲染,他受不了:

战斗打得极为艰苦,六百名敌寇扑向林营阵地,敌机轮番轰炸,炮弹沉雷般轰鸣,阵地一片火海,那是一场触目惊心的恶战。两个小时过去了,援兵还没有到来。当战士们透过滚滚浓烟,看到阵地上巍然屹立的林营长那刚毅的眼睛,流露着镇定的微笑时,紧张的心情得到了宽慰。

“一派胡言乱语!”林志超用拳头擂着报纸,就像敲打记者的脊梁,“什么叫巍然屹立?什么叫刚毅的眼睛,还有那个微笑……当时我正把脑袋拱在地上,粗声野气地骂人哩!”林志超说的也是当时的真情。

“院长,你是想把这位林营长介绍给我吧?”女教师看完通讯,流露出已经猜中的得意的微笑。

“对了。这是个人物,十六岁就替北伐军进平江城侦察;三年游击战争时期的经历,简直可以写一本富有传奇色彩的书,他也是个有学问的人呐……”女教师微笑着感谢院长的热情推荐,但她觉得院长有些言过其辞。

郑芳雪庄重、典雅的风度,秀丽妩媚的面容,灵秀热情的目光,开朗活泼的性格,立即获得了二十九岁的营长的好感。他一口答应了女教师的邀请。

教室坐不下了,报告会在学校的小广场上进行,简直成了全体村民的大会。他从平型关大捷,讲到火烧阳明堡,从雷神庙,讲到五保繁昌,尤其是他经历过的那些偷袭、伏击和夜战,讲得极为生动、逼真、紧张而又神秘。会场上聚精会神的人群,时而惊愕,时而叹息,时而微笑,时而是赞赏的啧啧声。报告会取得了完全成功。

时近中午,报告会结束,由本村小学校董吴民三老先生陪同,邀他到女教师的办公室里稍坐片刻。林志超欣然前往。穿过幽雅的小院,踏进坐西朝东的一间厢房,刚一跨过门槛,他不由地猛然站住了。雅静的房间中央,一张红木八仙桌上,摆满了酒菜。

“郑老师,这样,很不应该了吧?”林志超温和地提出抗议。

“啊!林营长,你把话说反了,”女教师开朗地笑笑,“怎么能说不应该呢?中国有句俗话:客随主便,却之不恭,你可不要失礼呀!”

“对!对!快请入座!”老校董热情地推让着,“这是全体学生和家长的一点心意,就算向抗日英雄致意吧!”老校董虽然不太擅长辞令,却是一片赤诚,“只是没有名酒佳肴,不成敬意。”

林志超坚请老校董坐在上首,他和女教师分左右两边对面而坐。他隐隐感到,和女教师对话,是一种愉快,有一种神秘的不可名状的力量把他向她推近:“郑老师,你这种突然袭击,真叫我狼狈,你叫我违犯群众纪律了。”

“这是经过院长批准的!”女教师那双聪慧美丽的大眼睛,温柔而顽皮地注视着他,“这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女教师的善意的戏谑,消除了林志超残存的一点拘束。

一见如故之感,使双方都为之惊讶。林志超有些慌乱,动作也有些笨拙。他只觉得有一种无名的欢愉涌上心头,犹如进入芝兰之室,有一种清香、温馨、爽心、悦目、心旷、神怡之感。他对这种奇异的感情,觉得又新奇又不适应,有意地抵制这种魅力的诱惑。

桌上的菜并不算多,却非常实在,是名副其实的家常便饭,没有什么讲究,主人的真心实意和恰到好处的热情款待,使林志超心扉顿开。气质与心灵上的感应之微妙,是不可思议的,犹如磁力的吸引。他不由地侃侃而谈。

老校董不甘寂寞,频频举杯,并执意要林志超多多吃菜。女教师看出林志超只用一只右手,很不方便,便把自己日常用的一把不锈钢的调羹给他,还将菜拨在他面前的碟子里。三杯家酿米酒下肚,老校董的话就多起来,谈兴勃发。这位晚清的落第秀才,学究气很重。郑芳雪并不多话,但她却很善于诱导两人的谈锋。

人老了,有时像小孩,他认为对林营长,只能谈军旅之事,结果难免班门弄斧。炫耀学识,大概这是文人的通病。吴老先生大讲《东周列国志》和《三国演义》中的军事斗争,把吴蜀联盟抗魏,比作今天的抗日统一战线,难免张冠李戴、牵强附会、牛头不对马嘴。

林志超并不予以揭穿,也不立即纠正,更不想和他明辨是非,佯作很有兴味地听着,严格保持着谦恭之态,只是在某些地方,作些补充式的说明。精明的女教师,听得出林营长逻辑严密,譬比精当,立论正确。老校董的冗长紊乱之说,恰成了林志超言简意赅的衬托。

“林营长,我对你今天的报告,有点遗憾,”女教师抓住老校董谈话的间隙,逗趣地说,“你为什么不讲讲你个人呢?院长对你传奇式的经历推崇备至。”

“我感到不大好讲。”

“为什么?”

“有点犯忌。”林志超半玩笑半认真地说,“我的主要经历是三年游击战争,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在打谁?”

“哈!哈!那有什么关系?”女教师豁达地说,“是历史嘛!一定是极不平凡,引人入胜。饭不能白吃,再来一次补偿吧!”

“补偿?”

“是啊!咱们来个君子协定,在你出院之前,再来学校讲一次,那次可要专讲自己喽。”

“你很会把握战机!”

“是啊!军人的妻子嘛,总要懂点军事。”

“军人的妻子?”林志超犹如听到一声落地的惊雷,那震骇的神态,那失控的声调,一览无余地泄露了他内心的隐秘。他立即很后悔。

女教师察觉了他的失态,有些突然:“是啊!我的未婚夫,在五十二师做事……他也是有过战功的。”

“哟!”林志超极力镇定骚动起来的情绪,“你应该请他来作报告才对呀!”这冰冷的声调,已经和女教师开始疏远。他内心一片空旷苍凉,怅然若失。鲜美的团鳊鱼,也变得索然无味了。

女教师微微笑了。她觉得这位营长是个很容易理解的人,胸无城府,不善于控制自己,处处表露真情。这种人在任何事情上都是可以信赖的。

林志超为了掩饰这种心冷意沉的情绪,兴致勃勃地问老校董附近有没有名胜古迹。吴老先生告诉他,泾县名胜很多,由琴溪台、落星潭讲到桃花潭,由湖山、水西山、白云山讲到大蓝山。只是近处没有,近处只有云岭山和四顾山。他说云岭只有一百五十丈高,是个普通的荒山,只是人杰地灵,由于新四军驻扎,才扬名中外,还吟哦了两句《陋室铭》以为佐证。“四顾山就高得多了!”忽然,他说,四十年前,他投考不中,立誓发愤,登四顾山以抒情怀,写下一首《四顾山赋》,问林营长可有兴致去品评。酒足饭饱之后,他便急于拉林志超去欣赏佳作。强颜欢笑式的应酬,搞得林志超心里更不畅快。

在山村来说,这座大院堪称富丽堂皇。正门高大,可以骑马直入。院子是长方形的,十分宽阔,中有古树、假山、花坛,正厅作为教室,显出庄重典雅的派头。由于缺乏修缮,已很破旧。这个书呆子一生不会理财,心地善良,过分迂腐,虽然省吃俭用,到头来,六十多亩田地和丰厚的家财,仍然在他手里当净卖光。

他一生热心教育,中年时,曾经义务创办“云岭书院”,名气不小,实际却只有十二个学生。现在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力不从心,便把宅第献出,作为校舍。

《四顾山赋》是老校董用颜体书写的一帧挂轴。第一个字林志超就不认识,第二句第三句不但有不认识的字,而且看不懂:

繄四顾之胜峙兮,轶青霄而腾龙;

神明之嘉址兮,实造化之所钟……

林志超坦白地承认不懂,不知“繄”、“轶”、“”念什么,更不知它们的意思。这种“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态度,女教师大为欣赏。女教师代为解释,但也坦诚地说,那是查过字典之后才懂得的。

林志超客气地赞叹了几句,以满足老人可笑的虚荣心。当女教师和老校董送他出了学校大门,走上回医院的沙砾小路时,他还被一种怅惘的情绪控制着。这种失落感,生平还是第一次。

郑芳雪有未婚夫,而且是个顽军军官。这就好像一件稀世奇珍之上被人吐了口浓痰,很不舒服。真是太可惜了!

“林志超,你是怎么搞的?她有无丈夫,跟你有何相干?”他极力鄙视自己这种感情,可是,他仍然觉得很有关系。为了斩断这种莫名其妙的眷恋,他决定甘冒食言之过,再也不进这个学校门了!

他闷闷不乐地走着,努力培植对女教师的鄙视感:“夸耀未婚夫是英雄……五十二师这个狗窝里能出骏马吗?”为了抵御感情的泛滥,他求助于推理,“女教师竟然看中一个顽军军官,可见她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蛇要花子弄,马要相公骑,什么人喜欢什么鸟……”

回到医院之后,向刘医生借书,一头扎进《福尔摩斯探案集》里,和那位举世闻名的大侦探去辩论逻辑推理的欠妥之处,假借柯南道尔的手,把女教师从心中排斥出去。两天之内,他成功了,女教师的魔影不再闪现,他为此而高兴。

可是,命运并不就此让步。第三天,他又和女教师会面了,也算是一种不解之缘吧! xzhv2rhb/vxnACByAOUDMpbTkSm+g3TONeEf0Fu+OIvPay/HAvJOpKo8GY+VtqZ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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