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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局是良药

一支闪着幽光的精钢手杖,怀着多年郁积的痛苦,沉重地举起来,带着军人的崇高与尊严,在七点五万分之一的军事挂图前,停留了大约五秒钟,然后从右上方向左下方,猝然斜劈下来。那张重磅道林纸凄厉地尖叫了一声,随着四溅的白垩粉末,像被扯碎的衣襟飘落在藤椅上,大部分还翻卷着,哆嗦地垂挂着。“哗!哗!哗!”那支精钢手杖又猛烈无羁、左右开弓地打下去,带着毁灭一切的震怒,像扑打着树上的残叶,直到墙上片纸不存。因为地图常年遮盖而显得特别洁白的墙上,留下一道道的划痕,随着地图的肢解,他的太阳穴边弯曲暴涨的青筋抽动着,两道浑浊的泪水流过微显浮肿的脸颊。三年来,他面对这张地图,产生过多少幻想。今天,他杀死了它!埋葬了它!

郑冬生端着一茶缸盐开水,震惊地站在房门口。这个十九岁的青年,不理解军长为什么会这样意冷心灰。他畏惧而又迷惑,悄悄地退出门外。他似乎听到军长长叹了一声。他觉得喉管一阵阵发紧,耳边响起军长夫人上路时对他的请求:“冬生,我把军长托付给你了!”

叶挺缓缓地坐在藤椅里,像大病方愈的人,一种突然袭至的迷茫和疲惫,使他一向过人的强毅的精神失去了平衡。他预感到他的脚下便是他命运的归宿。丧失了北移的计划,也就丧失了他的独立的品格,失去了独立思考的权利。就像一个击剑手,面对着顽敌,不能自由地挥刀,处处掣肘,处处绊脚,按着别人的指挥行事,失败的责任却得由自己来负。他能跟云谲波诡的命运抗衡吗?

他想吸烟。由于失去了烟斗,吸卷烟觉得非常别扭。五个半小时的会议,是一场零乱的梦幻。他想到顾祝同讲的魏延的悲剧,更痛切地感到处境之难。一只猛虎落在荆棘丛中,暴跳、怒吼、冲撞,却突不破柔韧多刺之墙,越挣扎,刺得越疼,绕得越紧,只好把身体紧缩起来喘息。

1939年初,他第一次含愤出走。周恩来亲自把他送回云岭,解决他与项英的矛盾。表面上,项英对他尊重多了,应该说客气得多了。形式上的“密切”成了实质上的“疏远”。微笑与礼貌是堵无形的高墙。

叶挺离中央太远,那是在千里之外;叶挺离机要科太近,只有几十公尺。这几十公尺却横亘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他不能到机要科看一看用叶、项的名义向中央发了哪些电报,也不能查一查,中央对新四军的工作,有哪些批评哪些指示!他知道机要科发报机的蜂音器不分昼夜地嗡嗡响,载着核心机密的电波几乎不间断地漫过广阔的天空。他没有独自发过一份电报,也没有独自收到过一份电报。他不知哪些应该看的他没有看,也不知道中央听到的是不是他的真正的声音。

项英有时也和他交谈(这种交谈机会是很少的),也谈中央如何指示,但他弄不清其中有几分是中央的精神,有几分是项英的本意。军分会议之后,项英怎么向中央报告?是像袁主任建议的那样,把各种争论一一阐明?还是军分会一致通过“向南开进”?

叶挺不得而知。他有时去上饶,有时去柳州,有时去广州和香港,有时到部队去,有时在火线。在他离开军部这段时间里,对他来说,是一片空白。军部没有他,一切工作照常运转。除了亲临战场指挥作战之外,他变得可有可无。这种状况,开头他很不适应,痛苦,暴怒,辞职,出走!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叶挺既然无事可干,除顾祝同说的“放着军务不管,老跑后勤”之外,就产生了为项英所极端反感的生活作风:在项、袁、周忙得不可开交之时,他却有大量的时间骑马、拍照、看书、养狗、陪夫人散步、逗杨眉说笑、跟史沫特莱在参谋处的楼上用英语聊天 ,有时,在洗印照片的暗室里消磨大量时间。

叶挺最恨有职无权,但也习惯了有职无权,为了大局,他能忍受。可是,一个人,感到被蒙在鼓里,被人欺瞒,被人捉弄,以他的名义进行他所反对的事情,也能忍受吗?

叶挺的确感到他无法跟项英共事,性格上格格不入,工作上各有主张。他又记起这样一件事情:

项英同志参加过六届六中全会,周恩来同志也来传达过会议精神。可是,事过七个月之后,在1939年10月31日召开的军直积极分子会议上,项英作了个《中共六中全会的总结和精神》的报告,说党的总方针就是“坚持统一战线,坚持统一,坚持抗战”。他说十五个月的实践证明,必须以“新的组织方式和工作方法”才能“适合新的政治任务”。他所解释的新的工作方法和新的政治任务,都严重违背六中全会的基本精神。

叶挺鄙视项英,同时,他也感到项英在鄙视他。李秀文曾经劝他,把他和项的矛盾如实向中央报告,请中央分个是非曲直。

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这是叶挺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在幼年时,他的祖父叶沛霖、父亲叶承恩就极端重视他的道德教育,模范教材是一本《崔氏家传座右铭》。基本教义就是:“休论人之短,莫夸己之长,施恩不望报,受惠慎勿忘,隐心而后动,谤议庸何伤,虚荣不足慕,古诫勿违抗。”这种幼年教诲犹如刻字在石,终生不忘。

生活把叶挺推进极端的矛盾之中。他极力不看项英之短,也不看自身的长处,灵魂却在感情的磨盘研磨中喊冤叫屈:他的悠闲,骑马、打猎、拍照、玩狗,正是有职无权逼出来的。正像他出国脱党,也是别人的错误逼出来的。尔后,这错误反而落在自己头上。

向谁诉说?别人在扭曲他,他自己也在扭曲自己。

“军长!”周子昆一脸病容,来请他去主持司令部的工作会议。映入眼帘的景象使他悚然一惊,随之产生出一种难言的焦急和悲凉。

“子昆,我去主持会议,使大家都很为难,对一个我本不同意的决定,怎么研究执行?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我一旦提出自己的主张,你们是执行还是不执行?”周子昆默默无言。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除了从中作梗之外……”叶挺觉得很难措辞,便咬紧了牙关。

周子昆体察到了这位北伐英雄深刻的消沉颓唐和自弃。这种情绪与全军即将开进的大举极不协调:“军长,我们开了会,再向你报告吧!”

“子昆,我知道你的难处,你们讨论贯彻军分会的精神,自然要向军分会书记报告。子昆,要我指示,我就指示吧。参谋部讨论的主旨,一句话:一切立足于打!”叶挺语气平缓,听来却异常凝重森严。

“我完全拥护!”周子昆说得热烈而又真诚。

“那好,我准备到二纵队去,他们是中央纵队,我要去检查他们的战斗准备……”

在周子昆起身告辞时,叶挺忽然说:“你叫林志超同志来一下!” LNZhpbr3a4XXmc4dgLItjvmqc2k7eVjvtVGdC3gJ0WiPlsf460UK4Bpzpq8KJXg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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