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志兰!你这该死的丫头,吓了我一跳!看我不揍你!”
“哥哥!骂人的才该挨揍呢。”姑娘把盛脸盆和杂物的网袋往地上一丢,忘情地扑进作战科长的怀里,“哥哥!我今天太高兴了……项副军长向军医处要一名护士,说是照顾军部首长们的健康,院长就把我派来了。”
林志超轻轻推开她,苦恼的心绪受到志兰的感染,变得快活起来。“那就高兴得想飞?”
“那是当然,”林志兰有些顽皮却又一往情深地说,“我可以天天和你在一起了。”林志兰射向作战科长脸上的是脉脉含情的目光。
“你真是个小孩子,还要哥哥照顾吗?”林志超挖苦道。
“看你说的,我再过几天就二十啦,我是想来照顾你!”
“得了吧,我才不领情呢!当心,人家会说我们讲私人感情……”
“我才不怕呢,私人感情就私人感情。本来嘛,我又不是你的亲妹妹。哥!告诉我,咱们真的要开拔了吧?”姑娘拉住了又要垂下来的手。
林志兰突然松开了作战科长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涨红着脸,慌乱地喊道:“谁在草垛后边?偷偷摸摸地……”
“是我!”警卫班里的一个小鬼从草垛后绕了出来,羞赧腼腆地说,“我找林科长。”
“是冬生,有事吗?”
冬生瞅了姑娘一眼,踌躇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说出来:“科长,刚才我姐姐来找你,急死了,就没想到你躲在这里。”
“快说,”林志超的脸骤然变色,想到可能和检举信有关,急躁起来,“出了什么事?”
“姐姐什么也没有说……”郑冬生在裤袋里摸索了一阵,又急急地去掏口袋,摸出一张揉皱了的纸条来。潦草的字迹,可以看出写者的烦躁和匆忙:
找不到你,急死人了,事关机密,只能找你谈。晚饭后,我在关帝殿后乌桕树下等你,务必来,切切。
林志超盯视着铅笔写的纸条,心跳血涌,浑身哆嗦。吉凶莫卜,喜忧难辨,这种紧张的既甜蜜又恐惧的新奇的感觉,他从来没有体验过。
林志兰和郑冬生都惊愕地看着他。
“林科长,还有事吗?”郑冬生轻轻地问道。
他梦中醒来似的做了个手势,郑冬生疑惑地看了作战科长一眼,转身跑回军部去了。
“哥,这是怎么回事?”林志兰一想到那位懂洋文的漂亮女教师,就不由得荡起一种妒忌之情。她不知道纸条里写了什么,但她从林志超失魂落魄的情态里,发现了不祥的魔影。
“没有什么。来,我帮你提网袋,咱们回军部去吧!”
林志兰看出哥哥心事重重。她不断地观察着他,关切的目光里,渐渐漾出一种恨意……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退雷轰荐福碑”。林志超这几天,简直没有一件顺心的事。晚上,参谋处召开紧急会议,做开动前的各种准备,他无暇赴约,心焦如焚。寒风呼啸的乌桕树下,那条银灰色的围巾,老在他眼前飘抖。他痛苦至极,忍不住要向她奔去。“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一定有什么危难!啊,我却不能……”他的心像野兽被铁钳夹住那样挣扎哀号。一个作战科长,在大军将行的关键时候,就是死,也不能离开岗位去处理私人的事情。他告诫自己,不能有丝毫分心。他完全知道,从眼下这一刻起,作战科的办公室里,灯火将彻夜通明。他是这出戏的主角,难以离开舞台。可是,灵魂却不受意识的支配,他的心就像断了锚链的轻舟,在感情的浪涛里,无依无傍,随波漂荡。他烦乱极了,必须找个系缆的木桩。
他终于有了主意:假托头痛,到医务室要止痛片吃,信手写了个纸条,找他的妹妹。林志兰正在马灯下全神贯注地向小本上抄写,嘴里还念念有词:
木香理乎气滞,半夏主干湿痰;苍术治目盲,燥脾去湿宜用,萝卜去膨胀,下气制面尤甚……尤甚……尤……甚……
“你在念什么?”林志超把脸凑到本子上,“这不是尤甚,是尤堪。”
“哟,哥哥……我在抄《药性赋》呐!”林志兰把脸转向作战科长,两眼幸福得闪闪发光,“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尤堪?不是尤甚?”
“当然。你在念白字呢。”
“尤甚,我能懂,尤堪怎么讲?”
“你还是问你们的王处长吧,我有急事找你。”
“急事?”志兰撅撅嘴说,“什么事到你手里都是急的。快说呀!”
“我有个纸条,到关帝庙后面乌桕树下,交给一个人……快!”林志超担心那人已经等急了。
“交给一个人?谁?”林志兰联想到郑冬生那张纸条,脸色立刻变乌了。
“你认识的,郑芳雪老师。”
一只快乐的鸟,怀着甜丝丝的爱情的骚动,飞到军部来,正想愉快地在绿色的树林里蹦跳、歌唱、飞翔,没想到一支冷酷的利箭射中了它,哀鸣着落在地上,痛得它直打扑拉。这只鸟,就是女护士的心。她一心一意地爱着哥哥,而哥哥却爱着别人。爱情俯冲,撞在冷漠的、麻木的石岩上,碎了,滴着血。爱情不会碎,它只会化成怨恨。她恨那个教师,恨她那睫毛过长的眼睛,恨她那滴血似的红唇,恨她那轻柔微颤的声音,恨她那轻盈优雅的步态。恨她夺去了自己的幸福,夺去了哥哥的心。
现在,她就要为这一对情人,去传递情书。
这天,是12月28日,农历十一月三十,没有月亮,满天星斗在墨青色的夜幕上闪烁,投下一束束寒冷刺骨的微光。女护士木然地站在这座狭小的农家庭院里,心乱如麻,无法理清。她处理这种事情太没经验了。去?还是不去?也许应该把纸条扯个粉碎,而后再踩它几脚吧?想来想去,决定回屋去,看看纸条上写的什么东西。
郑老师:
太遗憾了,因事绝难脱身,奈何?如有急事,可告诉我妹妹。
林志超即
“这算什么情书?”志兰那被怨恨的乱麻塞堵的心胸,似乎开了一条缝。她盯着和自己有关的几个字,“可告诉我妹妹”,这是多么亲切的字眼,这是多大的信任?“莫非是一场虚惊?我为什么不去探探虚实?”可是,这种“人约黄昏后”又说明了什么?
关帝殿位于罗里村西南,约有两华里的路程。这是一座建于明代万历年间的古刹,在清代屡有修葺。大殿前的花戏楼,造形美观,砖雕与木刻艺术,都十分精湛。现在,这里面是小河口兵工厂的分支机构,主要任务是修理枪械。周围有茂盛的树林掩映,环境幽美、寂静,这可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呀!它介于罗里、南堡之间,有大路可通。
林志兰慢吞吞地走着,心情沉重,步履艰难。“可告诉我妹妹”,她不断地反复着这句话。啊!他还是把我当成“妹妹”,而现在,我却成了他们之间的“红娘”。一阵哀痛,又潮涌似的在心头泛滥起来。她,走得更慢了。
云岭的冬夜,静谧,悲凉,溪水从山石间跳出,汩汩有声地向前奔流。路边三棵并排的皂荚树,在冷风中摇曳,像受了委屈的三姊妹互相抚慰,发出幽怨的悲啸声。
林志兰走啊走,她时而踏着僵硬硌脚的路面,时而踏着路边柔软的荒草。她忽然想起被失恋折磨着的刘医生向她说的话:“爱情的奥妙在哪里?它是一棵甜蜜的苗,培植它是无上的幸福,拔除它是无尽的痛苦,因为它根植在心窝里,要拔除就会带着血带着肉。”姑娘的心,在隐隐作痛。她知道,那棵苗,不能拔,一拔她会死。
她有了一种蹲到皂荚树下大哭一场的念头。可是,皂荚树下早有了人,她看不清,恍若两个黑色的精灵:“带我走吧!”女人的声音在寒风中颤栗。
“不能!”男人的声音像在哀求,“你等着我……”
“我觉得再也见不到你了!……”一声凄厉的风啸,送来抽泣的哭声。两个黑影猛然合而为一,紧紧地抱在一起。
她听见修械所的铁锤的敲打声,她听见女工们排练新年节目的歌唱声:别了,三年的皖南啊,暂时的分离,莫悲伤……林志兰很悲伤,她把泪脸仰起来,目视南天,满天星斗都泪水盈盈。
乌桕树下,女教师急切如焚地等待着她所约见的人。她倚着树身望眼欲穿地盯着罗里村,木然的灯火在闪烁,是那样遥远,远得像天边的星星。她不知道林志超能不能来。直觉告诉她,她错了,张皇失措使她落进了一场悲剧性的冒险。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沉重地压迫着她:“啊,上天,唯愿我所听到的全是虚幻!”
郑芳雪听到的当然并非虚幻:三个小时之后,在东南方向十里之外的章家渡,将有一场谋杀。现在,那条弯曲的巷子里,在石墙角落的暗影里,正藏着一个人。他戴着猴儿帽,手持一把短刀。这个凶手怀着怨恨,犹如嗜血疯魔,在腊月的夜风里瑟瑟颤抖,并非由于恐惧,而是由于癫狂。他在等待一个人,他决意杀死这个人。他知道,这个即将倒在血泊里的农抗会会长,开完秘密会议后,要从这里经过。如果章家渡总兵站在电话里得到了及时的警告,这场谋杀就能制止,这个凶手也许会落进被杀者的手中。
可此时的林志兰,正被失恋的痛楚控制着。她突然感到了火焰的灼热。炽热的烟火在她眼前飞腾。那是她家的三间茅草屋,在腾腾烈焰里,有个细妹子,头发烧焦了,眉毛燎黄了,衣衫冒着火苗。她哀号,她翻滚,她看见爹娘都躺在当院里,血比火光还要红。她知道,那是南军(北伐军)北军(北洋军阀)在打仗,打到了平江城南豆田村,北军放了火。为什么她不知道?只知道爹娘死了,她也要死了。一个手持大刀的壮汉冲进来,后来她知道这个壮汉叫林秉和,是枫桥乡农民协会的委员长。他的手劲可真大,像抓小猫似的把她从火海里提出来,交给跟在身后的毛头小伙子:“超伢子!把她送回咱家去。”
“我,我还要打仗哩!”两里之外,正炮火闪闪。
“去!”那壮汉的声音不可抗拒。
“来!”做儿子的一把揪过她。
十四年后的今天,还能感到手脖子痛。他要送她走,还要赶回来。他是那样的粗暴,对六岁的小姑娘没有一点怜惜,连拉带拽地跑了二百米。小姑娘蹲在地上放声大哭,宁愿回到火堆里。未来的作战科长急得七窍生烟,推她、拉她、搡她、吓她、哄她,全无效,终于蹲下来:“傻丫头,我背你!”他的力气好大,没有歇气就背到了家,冲进柴门喊了一声妈。她看见一个比妈妈大几岁的妇女站在屋门口,双手一拍,叫道:“天啊,这是怎么啦!”
“喜事!”儿子就地一蹲,把姑娘放在石榴树下,“妈,爹给我拾了个没主的妹妹来,俊得就像咱家床头上那张画。”跑进屋里,咕咚咕咚喝了半瓢凉水,旋风似的跑走了。三年后,上了小学的林志兰才认出那张画叫《贵妃醉酒图》。这个哥哥也够缺德的了,挖苦她。
那一年的8月19日,北伐军占了平江城。三天后,哥哥陪着叶挺团长来到枫桥乡,看望爸爸和妈妈。后来才知道,十六岁的哥哥了不起。那年他在县城里上中学,住在开米店的舅舅家。他给枫桥乡农民自卫军画了一张平江城防图,为北伐军攻打平江城立了一大功。叶团长知道了她的遭遇,留下了二十块现大洋。
哥哥要跟北伐军走,临行前那一句平淡无奇的话,十四年来一直紧扣她的心弦:“妈,叶团长留的钱,不要做别的用,给志兰上学。”
“不!不!我不上学。”六岁的姑娘一下子触到了哥哥的心,从竹床上赤脚跳下地,紧紧搂住了哥哥那汗津津的黑脖子,“哥!我跟你去打北兵!”
“傻丫头,你把妈一个人留在家呀?”
他又粗鲁地推开小妹妹,背上竹斗笠,一头扎到星光闪闪的暗夜里……
马日事变的枪声传到枫桥村,五个月后,林秉和滚烫的血浇红了幕阜山的一片岩崖,林大妈没有见到丈夫的尸骨,但她谨遵儿子的嘱托,宁愿自己忍受劳累辛酸,也让志兰去上学。
“妈,我不能叫你一个人受苦!”
“伢!这是你哥临走留下的话,妈苦也觉甜!”
“妈!”林志兰猛然跪下去,“我的亲妈呀!”
母女俩抱头痛哭:“等你哥回来,你俩就成亲!”
妈妈没有等到哥哥回来。妈妈死时,只有她守在身边。
1938年,皖南的岩寺村头,杜鹃花野火一般点燃了远近山崖,一个身穿重孝的姑娘扑进林志超的怀中,放声大哭:“哥!我没有侍候好妈妈!”
“人老了嘛。”
“哥,你好狠心啊,”姑娘死死地抱住哥哥,“妈妈临终叫着你,老人家死不瞑目啊!”
“志兰,别说了。”新上任的营长哽咽着,“妹妹,你受苦了。”
“哥,我和你一生一世在一起。”七天后,这个农村少见的女高小生,穿上了白罩衣。也许就从这个时候起,林志兰发了个誓,“今生不做一件对不住哥哥的事。”
姑娘的心碎了。为了誓言,心碎也得往前走。她站起来,悠悠晃晃地向前走,那张纸条重千斤。
林志兰,你快走,只要你知道乌桕树下那姑娘焦虑的万分之一……两华里的路程,怎么这样长?肝肠寸断的姑娘想:“哥哥不知道我爱他!不,不可能,我把我的日记给他看过,他能听不到我的心灵的呼唤吗?”
“你是谁?”乌桕树下,传来低沉的发问声。
“你是郑……”林志兰看到一张苍白的脸。她恨这张脸。
“你是……”显然,她的回答大出等待者的意外。
“我是一个女护士。”这几个字,像冰冷的石头。
“呀!”女教师认出来了,“你是志兰呀!”她既亲切又惊诧地迎过来,“怎么你来了?”
“他不能来……”林志兰从女教师沮丧的声调里,听出失望的深度,把纸条杵给对方,“你自己看吧!”转身就走。
郑芳雪打开手电筒,匆匆看了一眼,又急急地追上女护士:“志兰,你告诉林科长,”女教师的声调里荡漾着一种乞求,“我有很急的事要见他,真的很要紧。”
“哟,就那么急吗?急着来个山盟海誓吗?这可真是谈情说爱的好时候!”
“志兰,你误会了,我是公事!”
“公事?就在这种地方谈公事?”
“呀!当然,也不光是公事……”
“那就忍耐几天吧。”林志兰转身急步而去。
郑芳雪愣愣地站在暗夜里,她弄不明白林志超的妹妹为什么这样憎厌她!而她,见不到林志超,就像失去了主心骨,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该去告诉谁。夜风如泣如诉,抱着乌桕树呻吟。郑芳雪似在凶险的梦幻中,一声惨烈的呼叫,尖锥似的刺进她的胸腔,那是吴妈的呼叫。女教师吓得瑟瑟发抖,“天啊,我该怎么办呢?”
恐怖之夜笼罩着云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