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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第一次违拗

林志超从空气浑浊、气氛紧张的会议室里退出来,凉风袭来透体的寒意,阳光分外刺眼。亢奋的情绪退了潮,检举信所引起的烦恼又骚动起来。他不想回办公室,恍恍惚惚地走到军部前边的打谷场上,把自己摔倒在稻草垛的向阳的坑凹里。富有弹性的稻草,拥抱着他,冬天罕有的东南风从他面前斜掠过去,把一缕带有家乡味的清香送进他的心中,唤起他杂乱无章的回忆。他咀嚼着一根苦涩的草梗,双手拢在脑后,微闭双眼,在假寐中凝神沉思,用那双内视的眼睛,为解脱苦闷指点迷津。他凝神未能静思,无尽的烦恼反而纷至沓来。

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南堡村小学的课堂,出现了女教师姣美的面容,出现了军法处的禁闭室,出现了军分会上的那张地图,出现了教导总队的课堂——他站在一张长条桌后,大讲《从优劣转化看游击战术的战略意义》。一系列不连贯的画面不再杂乱无章,在这里定格:

1938年5月,毛泽东同志发表了《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而项英同志却把自己写的《游击队与游击战术》作为教导总队的教材。他归结的游击战术基本原则有五:(一)赚钱的打,赔本的就不来;(二)不打硬仗,不攻坚;(三)打不赢就走,走不了就躲;(四)要歼灭敌人;(五)有利时集中消灭敌人,不利时分散游击。并且编了一首打游击战的歌诀:

团结群众,配合行动,支配敌人,自己主动。

敌人侧翼,力量虚空,集中力量,坚决猛攻。

驻止之敌,施行袭击,行进之歃,采用伏击。

不引火线,白刃来干,行迹飘浮,敌难追踪。

林志超向参谋处长提出,这本书逻辑不严密,用词不确切,似通非通,内容既重复又不全面,不但不能作为毛文的补充或阐发,反而易造成混淆。

这种差异,只有聪明人才会看出来,只有傻瓜蛋才会说出来!林志超傻就傻在喜欢独立思考,喜欢标新立异,发表一些不见条文、不载传的论调。他不懂得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他在课堂上大放厥词:

“我认为游击战术就是对敌怎样实施奇袭的战术!”那架势,即使台下坐着孙武子,站着拿破仑,他也不在乎,“打开古今中外的军事历史看吧,或偷袭,或伏击,或破击,战法各不相同,共同点都是奇袭。游动,能造成奇袭的机会。外国的军事家有句名言,‘运动可以产生突然性。’……凡事就怕绝对化,就说游击战吧,打阻击带不带阵地战性质?拔据点带不带攻坚性质?不能机械运用‘不攻坚’这个词……”

教育长冯达飞听了也觉得新鲜,建议他把授课内容写了一篇文章。这篇文章从历史角度来阐述游击战争。仅仅这一点,就和项英的论断相违拗。文章说西汉时期,刘邦项羽两军战于宛城,刘邦处于劣势,他便联络魏相国彭越,在项羽后方开展游击战,截断楚军粮道,威胁楚军首都彭城,项羽只好率主力回击。刘邦又派刘贾率两万人深入楚军后方,断粮道烧仓库。搞得项羽数次回师,几次往还,楚军渐渐失去有利形势和战场主动,最后在九里山一战,被刘邦彻底打败。文章还例举了1812年,常胜将军拿破仑率五十万大军,进攻莫斯科,锐不可当。库图佐夫放弃莫斯科,避免主力决战,在法军侧翼和背后,用游击战来对付拿破仑。

文章给了《抗敌报》,清样自然会送到项英手上。作战科长对自己的军事著述持有异议,项英早有所闻,再联想到赵令波给他看的那几篇日记,他当然怒不可遏:“乱弹琴,游击战争时期的分队长竟然也谈起战略问题来了!”

冯达飞接到项英电话:要他把林志超的讲课记录送去,并要他就外请教员不当作出检讨;朱镜我接到项英电话:要他就发稿不当作出检讨;周子昆接到项英电话,要他找林志超谈话,勒令他作出检讨。凡是接到电话的人都陷入惶惑和深深的悲哀。

冯、朱的检讨按时交上去了。没有交上去的是周子昆的叹息:“良弓难张,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马难乘,然可以任重致远。”

只有林志超拒不检讨。他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请副参谋长给他指出来。

“文章嘛,还是有道理的,只是……”周子昆感到词穷,但他对于林志超的执拗,也觉得很不舒服。

“只是和政委的著述有所不同,或者是说了政委没有说过的话,可是,我们的课堂,应该提倡创见,不是要大家变成鹦鹉。政委在他的《游击队与游击战术》一书中说:‘游击战争就其性质讲是革命战争的一种形式;就内容讲,是被压迫的民族或劳苦农民反抗压迫者与剥削者的战争;就其实质讲,是带农民性的战争……’这些性质啊,内容啊,实质啊,谁能分清它的确切定义?”林志超不依不饶。

“是不明确。”

“可是毛泽东同志的《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却非常全面,异常明确。那么,我们教导总队凭什么要拿不明确的论述来当教材呢?这是项英同志指定的。项英同志不准别人发表和他的认识相违拗的文章,而他为什么却在毛泽东同志的著述之外,另写一套呢?”

“噢,你这话说重了。”

“可悲的是,大家不管、不问、不想,习惯成自然了。政委要我写检讨,副参谋长也只能来动员我写检讨,我也就老老实实写个检讨,至于是非曲直,谁握有真理,那是次要的。可是,我们还口口声声为真理而斗争呢。”

“不!还不能这样说!”

“也只能这样说。”这个傻瓜可算固执到家了。一向以忍耐著称的周子昆直想发火,而这位顽铁似的作战科长却想哭泣。他弄不清哭自己还是哭历史。他终于没有写。

周子昆只好和稀泥,代他在项英面前检讨:“我狠狠批评了他,他的态度还不错。”

林志超,你为什么那样固执?那样认真?你写个检讨有什么不好?你抬头看吧,窗外柳丝随雨俯仰,随风摇曳,多么从容,多么自如,多么舒徐?只有你不会做人。两年之后,许多人对项、周之死忽然关心起来,追究你没有保护好首长的责任,有人糊里糊涂地整你,有人觊觎你的师参谋长的位置整你,有人挟嫌报复整你,当然主要是为你的难以使人容忍的傲气整你,只不过想磨磨你的棱角,锉一锉你的锋芒、锐气,你怒拔看守的驳壳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了扳机。有谁哭你?历史会笑你狂妄、幼稚、荒唐;生活会笑你只会打仗不会做人……不愿扭曲,活该折断!怪谁?

躺在草垛里的林志超当然无法预知未来。一副带着四层光圈的厚厚的眼镜盯视着他。镜片后面是白沙深度近视的、暴凸的眼球:“文章的清样呢?”

“烧了!”

“底稿呢?”

“你想干什么?给我入档?”

“你说对了,在你死之后,我想写一部傻瓜传。我了解你,并且想继续了解你。”

“也许你死在我之前。”

“我可以在未死之前写出来给你看!”

“我有点信不过你,你在繁昌前线写的几篇战地通讯有点华而不实。”

“不要侵犯记者的权利,我按照我所看到的写。”

“我敢肯定你并没有看到!”

“记者有双不同常人的眼睛。”

林志超把论文底稿交给了近视眼,这个近视眼还死死地盯着他:“请答记者问,在世界上,你最崇拜哪几个人?”

“我喜欢苏沃洛夫!”

“为什么不说崇拜?”

“我从不崇拜任何人,我只崇拜我自己!”

“狂妄之徒!”

“不管是伟人,还是侏儒,我一概平视。”

“你太自信了,从一个角度看人,未必正确。”

“伟大的人未必事事伟大,渺小的人未必事事渺小。”

“这种见解并不新鲜。古人就说过: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你不能因无完人而目空一切。”

“咱们又绕回了原地:因无完人,所以我绝不崇拜哪一个人,我拜众人为师。”

“更不新鲜,杜甫说过:转益多师是汝师。”

“你错了,忠言逆耳是旧词,可是它却万古常新,你老兄也未必闻过则喜,你忘了是什么原因来跟我要底稿了!”

“你是个聪明的傻瓜,所以你只能当作战科长,当不了参谋处长。”

“我失去了地位,保住了人格。我宁肯挨生活的巴掌,也不愿意委屈自己的心!”

眼镜消隐了。林志超失去了对应物,心突然空虚了,抽紧了。女教师那令人颤栗的眼睛正脉脉含情地盯视着他,使他本能地感到一种灼热的潜流向心田涌来,那爱泉之水反而使他焦渴难耐。

“人生是多么曲折复杂:美丽而又丑陋,残酷而又仁慈,高尚而又卑鄙,善良而又凶恶,纯洁而又肮脏;生活之树同结苦果与福果,这只脚踏着天堂那只脚踩着地狱。”林志超像个哲学家,在假寐中走进人生的深山老林,神秘、雄奇、诡诈、凶险、壮丽,“我苦恼,是因为能者多劳,智者多忧吗?我既非能者也非智者,那么,是因为我有所追求?知足者常乐,能忍者自安。我追求的也许太多,忍受的也许太少了吧……”

这时,一个提着网兜,背着背包的姑娘,悄悄地向他走近。姑娘有一张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活泼而又生动,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闪耀着欢欣的光泽。她的脸很圆,算不上非常漂亮,却也有着山村姑娘特有的健壮质朴和稍带野性的风韵。这个炽情如火的姑娘,每逢见到哥哥时,便心荡神驰,容光焕发。

姑娘凝望着假寐中的作战科长,眼神就像母亲欣赏襁褓中的婴孩。她不知看了多久,终于失去了耐性,用草须搔他的鼻孔。作战科长慢慢睁开眼睛,呆愣了两秒钟,猛然站了起来。 wjNHalEjhaGr9dOqCYyKbLOTrTAbeW/GcRBuiIo84oDM25l3MipsvwsLnjQ9TXF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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