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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争鸣,定于项英

军分会开成这种样子,出乎所有与会者的意料。项英回到自己办公室,喝完刘厚忠送上的可可,又埋头吸烟。26日夜晚的那种孤独感又袭上心头,他像一位雄心勃勃的“统帅”,深感没有可以委任的大将、托以心腹的军师。唯一全力支持他的只有赵令波。

他需要稍稍休息一下,闭上酸涩的眼睛,整个身心感受到一种阴冷和沉重。他本想,军分会仍像往常那样,是一匹善解人意的马,在他的缰绳引领下,沉稳地驯顺地走向预定的目的。颠簸时的摇颤是惬意的,哒哒的马蹄声是动人的!阻力,来自中央,来自三战区,来自外界,却从未在军分会上出现过,因为他就是军分会,军分会就是他!

谁会料到,在关键的时刻,在极为险恶的山路上,良骥受了惊吓,变得桀骜不驯、乱蹦乱跳,企图挣断丝缰,把骑者掀翻在地,而后向茫茫荒原自由驰骋!

不难看出,会议无形中分为三方:他和赵令波是“南进”派;叶挺和林志超则力主“向东”;袁国平和周子昆居中,既有各自的主线,又在两派间摇摆。他觉得不该让叶挺和林志超在会上各抒己见,徒然搅乱了阵脚;应该在军分会形成决议之后,再请他们来研究如何执行。

古今中外,英雄、伟人大抵是用煊赫辉煌、彪炳青史的功业掩盖着平凡、卑微和渺小。有的是在他事业的光辉顶峰,还没有来得及犯大错误就离开了人世;有的是在为长者讳、为尊者讳的道德下,隐恶扬善罢了。一个人,无论他如何伟大,是、非、功、过,成、败、得、失,都是要开比例的!二八开、三七开、对半开……甚至颠倒开。

当然,项英也不例外。

城府很深的人,心灵的层次是很多的,其间必定深蕴着不愿为人所知的隐衷与秘情。项英在抱怨别人的同时,也陷入痛楚的内省。他越冷静,就越觉得林志超的发言有着不可忽视的内涵;赵令波的反驳,显得苍白无力。他也隐隐觉得,对林志超的那种莫名其妙的畏怯感,不仅是来自那几篇随感笔记,也不仅是来自他直言不讳的锐利锋芒,而是来自历史深处。在引为自豪的三年游击战争中,他跟林志超几乎是处在势均力敌、分量相等的地位上。他有领导者的经验,他可以滔滔不绝地讲上八个小时,讲的却是别人创造的经验、事迹和作为;林志超也能滔滔不绝地讲上八个小时,他讲的却是自己的作为和思索。

项英凭他的人生经验,比较清晰地懂得一条生活的真理:有智不在年高。许多真知灼见,往往先由下面发掘出来,只是由于人微言轻,传之不远。他也知道,人群中不乏人才奇才,只是缺乏慧眼发现。他也非常重视人才的培养,他亲自审定教导队的授课计划。图书馆购书,他从不吝惜经费。但是真理的矛锋,往往触到自身的肌肤就会折断。

项英深知林志超的长处。在三年艰难岁月中,林志超身经百战,或偷袭,或伏击,或智取,或力敌,或深入虎穴,或死里逃生。他的真知,既来自书本,更来自实践,所以,他对工作中的弱点、理论上的漏洞,能一眼看穿,能一矢中的。项英的领导经验是可贵的,林志超的实践也是可贵的!如果实践再加上理论,那就是两个翅膀,就会腾飞。

项英也知道,林志超所处的是承上启下的地位。他既知道上面的战略意图,又知道部队的实际。如果没有上下两头的宏观微观的把握,就很难制定出切实可行的作战细则。所以,林志超所提出的论据,是根有力的撬棒,很容易使项英的南进计划发生动摇。

项英还发现自己的论据中有一个没有被与会者察觉的漏洞:“向东不让走,向北不能走,只好向南。”粗听起来是合理的,细想起来是矛盾的。向东不让走而不走,像是遵命,免给顽方阻击以借口;那么,命令向北走而不走,不是抗命吗?未经允许而向南走,不更是抗命吗?

他一时无法理清这些纷乱的思绪。开会的时间到了,他必须有一个明确的方案才行。必须用果决的态度拨正航向,为此,他使休会时间延长了一刻钟。

等与会者重新坐定,项英就认清了形势,确定了方针,休会时的忧烦,纯属多余。叶挺的东进计划被集体否决,周子昆病假缺席,还有谁能够再兴风作浪?没有了。他恢复了平时的镇静与从容:“刚才大家提出了许多问题,是很重要的一些问题,必须认真对待,必须加以解决。我们必须迅速派出侦察,必须做好充分的战斗准备,必须……”

这些话是一点错处都没有的,都是重要的话,既全面又详尽,放之四海而皆准。

“周子昆同志身体不好,司令部的工作担子很重,军长的担子就更重了!”

叶挺又感到一阵刺疼。

“中央要我们自己制定方针,同志们也说越早越好,时间紧迫,会议不能开得太长,只能决定大政方针。我现在把大家的意见归纳一下,如果没有新的意见,就可以形成决议了!”

军分会书记又不厌其烦地叙述了向北不能走,向东不让走,只能向南的理由。强调了有利条件,又摆明了不利之点,但是,不利之点是可以克服的……合情合理,头头是道。叶挺的计划,林志超的提议本来就是仅供参考,所以也就略而未提。

会场一片沉默。沉默便是认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东进比南进安全得多。

袁国平始终不理解,项英为什么坚持向南。他还希望借助外力使项英的意向有所改变:“我想,还是把几种设想,详细向中央呈报。当然,我们要有倾向性的意见。”

“给中央的报告,晚上就可以拟出,”项英表现出机断专行的大将风度,“要动,就要快。我看,先让大家安心过一个新年。《抗敌报》要准备出个告别专号。老袁,社论由你准备。明天就可以召开各部门紧急会议,紧张地行动起来。赵处长,你记好,我提议:元月2号、3号两天,将铜陵、繁昌前线各部队,也就是三支队司令部、五团、新三团,秘密集中于云岭、北贡里、土塘地区。4号下午,各部由原地突然南进……为了保持行动的机密性,从元月1号起,卡断和三战区的电讯联系,免得他们啰嗦。”他做了一个一刀两断的决绝手势,“老袁,你通知敌工部,从明天起,就把三战区联络副官陈淡如和闻瑗控制起来,当然,要注意方式方法,要不露痕迹……”

与会者只关心向南是否妥当,对这些事务性的具体安排,没有深思,便一致通过了。

在会议期间,项英指示,与五十二师的球赛,于29日照常进行。似乎一切都没有疏漏,但有一个不该忽略的措施,被所有到会者忽略了,那就是:元旦之日,与三战区断绝通讯联系。

项英最后宣布,关于以上措施将报告中央,在中央没有另外指示前,一切按军分会决定开始准备。开动细则由参谋部制订,用命令下达各部队,如有变更,以最后命令为准。

会议开始,出乎意料地别扭,待到结束,却出乎意料地顺利。

项英从军分会上回到大夫第,觉得一切都是明确的、清晰的。他给中央的电文,虽然还没有最后拟就,但是,有几个要点,他已经想好,譬如:“我们全部坚决开苏南,并立即行动。”无疑,中央会高兴万分;但是,中央定会关心开动的路线及安全系数,会不会同意走茂林地区呢?很难说。那么,就需要运用一点外交辞令了。

向中央的报告还没有发出,皖南新四军部队这只战舰,就已经遵照舰长的指令升火、解缆、起锚,准备向着波澜壮阔的洋面起航远行了。舰体在机器的隆隆轰响中震颤起来。航向已定,单等着那一声撼人心魄的汽笛吼叫了。

舰舷之外,已是波浪翻卷。码头上一片喧哗。烟囱喷出的浓烟,已经在皖南清冷蔚蓝的天空飘荡了。 uC5Ie2uSyo3Hgo/5ITPFHeEnapcPDLZ5OjokcwqqGfPyELB6syu/jC6QW+slz0Q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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