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令波说得不错,他征求过作战科长的意见,了解过茂林一带的地形情况,但却没有说明了解这些情况的原因。
林志超说:“处长,如果作为行进路线的研究,五万分之一的地图是可以的;如果用于作战指挥,那就很不精确,还是用作战科那份两点五万分之一的好。”
赵令波轻描淡写地说:“我觉得一比五万的更加一目了然,你就在我画的这三条虚线上,把桥梁、要隘,还有容易受阻的地形、地物,标示出来好啦,你是亲自勘察过的。”
林志超盯着地图。他看得出,那三条虚线是三路纵队进军的路线。他困惑地仰起脸来,用寻根究底的目光凝视着赵令波:“处长,这个图到底做什么用?”
“是政委要……”这是一种回避与搪塞。但林志超并未过分计较,重又埋头看图。
“处长,山区地形是经常变化的,比如说……”作战科长用指尖点着一条小溪流,“我去上饶时,这里有一座双木桥,人马可通行,等我们回来时,桥被山洪冲垮了,只好涉水而过。当然,现在是枯水季节。”
“这都无关紧要。”
“可是,敌情变化就大了。处长,那时候友军在各山口、路口、要隘只设有哨卡,如果他们现在加修了工事,那就大大不同了。”林志超的声调,颇有告诫的意味。
这种声调,这种口吻,赵令波听了很不舒服。这不是在给他上军事课吗?他很自然地想到了在三支队时,谭震林要他把工作移交给林志超时那极不愉快的一幕。他不禁产生了一种恼恨,一种要报复的渴望,一心要给这个傲慢无礼的家伙来点不痛快。
“那么,你的意见呢?”
“我不知道这张图的使用意图,我能提什么意见呢?”林志超并不明白,处长为什么要对他隐瞒,难道他不值得信任吗?
“那就这样吧,”赵令波做出不以为意的样子,边说边站起来,折起地图,“你提供的情况和警告,我会向政委汇报的。”
林志超毫不掩饰内心的疑问和不悦,沉着脸审视着顶头上司的反常动作,无声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赵令波向门外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转身来:“噢,差点忘了,项英政委接到了一封……信,非常恼火。可是,我肯定这里面有很大出入,我不相信你会干那种事情……也许这是故意捣蛋,你可以看看,澄清一下……”赵令波把检举信交给林志超,并等待他把信看完。
当他见到作战科长黧黑的脸上浮荡着愤怒、委屈、烦乱相交织的火云时,参谋处长嘴角上浮现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他此时对下属表示了应有的同情与宽慰:“没有什么好烦恼的,陈家庆这种人,我了解,卑鄙的小人,癞皮狗,狗嘴里哪能吐出象牙来?你不是抓过他吗?弄不好,他是反咬你一口的!你回他一棒子,他就只能嗷嗷地叫几声,夹起尾巴逃之夭夭了事。”这些言不由衷的安慰,这些暗含讥讽的同情,像是在被害者的伤口上揉了一撮盐。
林志超思绪纷乱,心情恶劣。一种突然袭至的恼恨紧紧攫住他,此刻他真希望跟陈家庆来一次十九世纪欧洲式的决斗,把那冷冰冰的剑尖戳进仇敌的胸腔。在这种情形下被召到军分会上来,林志超心理上很难适应。从灼烫的怨毒恨火中清醒,需要一个过程。
当他那微颤的脚踏进会议室的最初的一瞬,他首先看到的是军长迎接他的期待与信赖的目光。作战科长立即感受到烟雾腾腾的会议室里,弥漫着临战前的那种紧张气氛。他很快看到了赵令波征求他意见的那张地图,一种内在的激情和真正军人特有的敏锐从他圆亮的眼睛里放射出来,似有电光闪烁。检举信带给他的一切恼恨,顿时烟消云散了。
项英和赵令波对林志超的到场,流露出一种冷漠的表情。袁国平却热情地欠起身子,拍拍左首的圈椅扶手,要他坐到周子昆病假空出来的位子上。项英用刻板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声调,把请他与会的意图告诉他。叶挺怕他未能领会来龙去脉,又作了补充说明。
林志超一时处在了会议的中心位置,大家都期待他说出对自身主张有利的意见,提供有利的情况。他沉思了五秒钟。在项、叶向他介绍情况时,他已经摸清了会议的主旨。由于过分严肃,他的言词十分尖锐。他喜欢站起来讲话,这是在队列前和课堂上养成的习惯。如果不这样,他的语言就不流畅,就失去了神韵,思路也会被淤塞。他清楚这是在什么地方,清楚在座的是什么人,也清楚自己的身份。但他还是站了起来。那是给教导队一大队(军事队)上课的姿态。
“……我勘察过这条路线,我觉得有必要提请军分会严密注意,茂林方向……”
“林科长,”项英沉声提醒他,“我们是要你来提供路线情况的,不是问你该走哪条路线。”
“路线情况,”林志超沸腾起来的激情被一勺冷水浇了下去,思路需要重新调整,“……我已经向赵处长说过。现在这张地图很不可靠。这是几年前的老地图,测绘质量很差。我曾核对过几处,标高、位置、通道都不精确,只能算个略图……用来行军,也许凑合,用来作战,肯定坏事。”这个傻瓜,不知道这种口吻仍然不适用于军分会。这不是一个作战科长独抒己见的地方。他也不看军分会书记的脸色,也不去揣摸领导喜欢听什么样的意见。他竟然半转身体,对着军分会已经划定的地图指手画脚:“图上标了三条路线,谁侦察过?据我所知,没有。我只勘察过中路,地形不准确倒在其次……敌情变化则更大,我们掌握的还是半个月前的情况……”
“这只能说明你们作战科没有尽到责任!”项英凛然地指责。
叶挺心头感到一阵刺疼,他最清楚项英的矛头所向。
“可是,向东、向北的地形、路线、敌情,我们都很清楚!”林志超用激烈冲动的言词回答指责的不公,“向南开进,这个决定太突然。我们过去没有这方面的准备……更谈不上充分。”
“还要怎样充分法?三年游击战争,我们连像样的地图也没有。哪次行军打仗,需要提前好多天派出侦察标定路线来着?”
“政委,我们现在不是游击队,我们的任务也不是分散隐蔽打游击。”林志超直视着项英。从政委那恼怒的脸上,隐隐觉得自己过分放肆了,但他不想控制自己的感情,不愿意委屈自己的心!
袁国平为林志超的直言抗辩非常担心。这不是下级聆听上级的指示,而像是参谋与参谋之间的争论。他不能不提醒作战科长注意,“林科长,你慢慢说。”
林志超的全部傻气也正表现在这里,不懂得为人之道,不懂得看人说话,也不知道察言观色。军事上的精明,处世上的愚鲁,同样鲜明地表现出来。项英脸上那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反而刺激了林志超的自尊心。这种上对下的压力,可能产生两种结果:屈服或是反抗,沉默或是爆发。
如果仅仅是行进中的事务性、技术性的问题,仅仅是行进的方式方法问题,林志超也许保持沉默算了。可是,他压根就不同意南进。这当然超出了他来会上只是回答质询的范围。在这里,他只有聆听指示、听取批评、回答询问的义务,而没有提出反面意见的权力。林志超的脑海里这时很不合时宜地蹦出一个历史人物——田丰。
那是一千七百四十年前,曹操东征攻击刘备,冀州别驾田丰建议袁绍乘机急袭曹操背后,一击可获全胜。袁绍天资迟钝、优柔寡断,推托儿子有病不便出兵而失去了战机。当曹操已打垮刘备凯旋时,袁绍怕曹操壮大起来,反而感到非对曹操立即大动干戈不可了!田丰又劝袁绍用持久的办法对付曹操,袁绍不听。田丰强谏,触怒袁绍,将其拷打之后关进监牢。强权蔑视真理,愚蠢战胜了智慧,但历史公正,袁绍官渡兵败。按理说,袁绍应该愧悔交加向田丰认错吧?不,他把田丰杀了。
这个悲惨而又复杂的故事,在林志超的脑海上一闪就过去了。他并不认为田丰事件会在军分会上重演。即使重演,面对全军生死存亡的大局,他也绝不会考虑个人的得失。他心中迸发出一种高尚的自我牺牲的热情,再一次违背了袁主任的好意,并没有“慢慢说”:
“现在,不是地图可靠不可靠的问题,也不是什么时候派出侦察的问题,而是茂林地区,是块绝地,”他把被打断的话头,重又接了起来,“我既然进行过实地勘察,就有责任向军分会说明我勘察后所得出的结论……”
林志超一把揪过赵令波手中的教鞭,由于冲动,变得近乎粗暴了。他有力地敲击着那张路线图,“这里是青弋江,这里是徽水河,这两条河在我们身后交汇。它像一把张开口的剪刀,我们正嵌在铰口里。再看我们的前面,两面都是壁立的大山高岭,有多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山口要隘?我们是面山背水而行啊!再看对方的分布:一○八师、五十二师在左;一四四师、七十九师在右;六十二师在前——当然,六十二师在旌德一带,离得很远。现在看来,星潭、三溪一线,比较空虚,可是,棋子不是我们一家走,对方一旦得悉我们南进,他们的兵力还会另行部署的!”
林志超又把教鞭点到青阳、木镇方向:“新七师在我们侧后。这种布局,对我们威胁很大,显然是一个陷阱!”
“难道你不知道,向北不能走,向东不让走吗?”赵令波怒气冲冲地打断他,“既然敌人已形成四面包围之势,向哪里开进还不都是一样?……”
项英身体前倾,被不怕死的林志超,强行拖进了争辩的漩流。他觉得参谋处长讲得有理。
“不!向口袋里钻和向口袋外钻是不一样的!如果向北,只要突破新七师的防线,甚至不要经过它的防线就可到达江边,这就把对方的五个师全部甩在后边;如果向东,只要突破五十二师的防线……”
“难道你忘记了还有日伪吗?……”赵令波又打断他。
“让林科长说完!”叶挺严厉地高叫一声,同时用手杖捣了一下地板。
“林科长,你有什么万全之策吗?”项英声调不高,说得缓慢而又安详,但那拖长的语气里却混合着冷漠、戒备和敌意。他不能让这个恃才傲上的孙猴子闹了天宫。
林志超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由于他的出席,使会议产生了近似争吵的局面,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面前好像裂开了一道沟壑,要么悬崖勒马,要么纵身猛跳,也许超越而过,也许粉身碎骨。
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个人得失早置之度外,他的全部意志和智慧凝聚在挽救全军的命运上:“蒋介石的确明令不准我们向东,如果我们完全俯首听命,新四军早就完了。他说他的,我们干我们的!自古用兵,向不厌诈,为什么不对顽方阳奉阴违?”这句失口说出来的话,是带有杀伤性的。它引起项英极不愉快的联想。幸好没容与会者多想,他就提出了颇具震撼力量的主张,“我们为什么不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你说详细一点!”袁国平有意岔开那句冒犯领导的话,赶紧追了一句。
项英、赵令波和叶挺都微微一震,听出林志超提议中的丰富内涵。人人的脑子里都划过一道亮光,似有彗星掠过,忍不住去追踪它的轨迹。
“蒋介石不是强令我们从皖南直接北渡吗?我们就佯作服从他的命令,积极筹划北渡。对于北渡的准备,我们早就做过大量的工作,现在做起来,定然像是真的。我们把部队公开集结在南陵、繁昌之间,当顽方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江边的时候,我们突然调头向东……”
“这是个好办法!”袁国平几乎要鼓掌赞成了。他不仅觉得这个策略可取,而且发现林志超有过人的胆识、恢宏的气度和刚正坚毅的气质。
经验与知识当然是可贵的,但可以通过长期积累而获得;智慧则不然,它需要天赋。
这个计划,也许可以和叶挺的计划相媲美。真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了!虽然不像赤壁战前,诸葛亮和周瑜同时写在掌中的“火”字那样相像,但都是“出奇”,都是“向东”。如果将这两个计划合而为一,取两个计划之长,那不是一个完善的、切实可行的计划了吗?
但是,军分会的气氛,不适宜于这种讨论。与会者都等着项英表态。
“林科长,就这样吧!”项英的声调平静得使人感到惊诧。他认为林志超在会上不可能起积极作用,对南进也不能提供有价值的情况,恰恰相反,他所持的态度,对南进起着极为不良的影响。由于他勘察过地形,他的意见就具有了某种权威性。如果要说服他,必然会引起争论,这就有失军分会书记的身份和尊严。他以大人不把小人怪的宽容态度,缓缓地说:“你的意见,军分会是要考虑的。再有哪些不清楚的地方,到时候再通知你来。好吧,现在休息二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