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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叶之争

休会了,与会者纷纷离开烟雾腾腾的会议室。只有叶挺僵坐在那里,沮丧而又茫然,说不清什么样的情绪噬咬着他的心。三十年前的一个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场景,突现出来,越来越清晰:

一张黑色的长条桌,右上角摆着一只沾满褐色泥沙的碗,釉黄色,莲花形,散发着阴湿的霉腥味。桌前坐着一个穿黑制服的广东陆军小学的初级生,他定定地瞅着那只碗,一直在后悔:“如果不用十字镐去掏就好了,那就不会碰掉这块边!”

“你在瞅什么宝!”大个子士兵在问他,“从哪个垃圾堆里捡来的?”

“报告班长,练习挖堑壕,从一座古墓里掏出来的!”

那班长缓慢地举起手,然后用力一扫,那个古葬物就飞到石墙上,哗啦粉碎了。他回手又给这个小学员一个耳光:“把碎片全都捡出去!”

后来,才知道那是一只唐代越窑莲花碗,稀世奇珍。那位班长得知后哈哈大笑:“胡诌八扯!清代坟墓里怎么会埋着唐代的东西!”

叶挺下意识地摸摸腮帮子,三十年前的那个耳光,还使他感到一阵阵辣痛。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世上有多少珍奇,被无知的权力之掌打得粉碎。

战争中,奇与险是连在一起的,智勇兼备的将领,就应该抓住偶然的机遇,一矢中的改变局势,化险为夷,绝境逢生。

奇谋虽可偶得,但绝不是侥幸之功。叶挺提出的东进方案,是他多日苦思的结果。

在两个半月前,日寇调集了十五师团、十七师团一万多人马,扫荡皖南。五十二师闻风而逃,但没有逃掉。有一个团,在县城东南聂家岗一带被敌包围,叶挺率部浴血奋战,收复泾县,救出了刘秉哲的被围部队。

五十二师师长刘秉哲感激不尽,登门恭请叶挺,在马头镇设筵款待,以表感谢之忱。

刘秉哲是黄埔军校三期生,他曾经热烈地崇拜过叶挺,在黄埔军校的课堂上,他瞻仰过叶挺的风采,把他视为军人的楷模、效法的表率,对他的震古烁今的险功奇勋,更是崇敬有加。叶挺独立团的旗帜,使他产生过无限向往,北伐路上,攸县、泗汾、醴陵、浏阳、平江、汀泗桥、贺胜桥、武昌城下,叶挺几乎是每一步都踏出撼天动地的雷鸣。刘秉哲曾向同僚们发出过由衷的感叹:“在叶挺麾下当一名士兵也是光荣的!”

盛宴之上,他那谦恭诚恳之态,情真意切之貌,分外动人,那架势就要五体投地匍匐在叶挺面前。他举杯在手,热情洋溢的简短致辞的最后一句是:“今后,凡军长有所吩咐,学生无不效命!”这种宣誓似的表白,使席间很多人都感到这是出自肺腑的由衷之言。

宴罢之后,刘秉哲和他漂亮的女秘书(其实是政训处的工作人员)周珮琳小姐,陪同军长游览马头镇名胜,还特邀章渡区区长陈冠群一同陪游。

陈冠群通晓古今,对诗、词、书、画都有研究,他是新四军军部所驻的“种墨园”的房主。这位泾县有名的开明士绅、进步名流,对新四军表现出极大的热忱,时常造访军部,竭尽地主之谊。

新四军军部先由歙县岩寺,移驻南陵土塘,而后又移住云岭山下罗里村。那时,陈冠群把他的庄园粉刷一新,请军部驻扎,他搬到区政府所在地章家渡居住。这是令人赞佩的慷慨之举。

他喜欢到军部找项英、叶挺推心置腹地交谈:“你们是令人满意的好房客,我也要做一个叫你们满意的好房东……”这种极为亲切友好的感情让人欣慰。

陈冠群是个令人愉快的陪游者。他告诉叶挺,泾县有好几部县志,对马头镇都有详细记载。《郑志》是这样写的:

阆山北相接者曰马头山。一峰耸立,俯临深潭,与河西鹅山对峙,为县境锁钥,其下有镇,曰马头。

另外还有一部《钱志》,是这样形容马头山的:

县东北境之尽山也。石矶高百余仞,昂如马首,古庙踞其巅;旁有镇,置汛兵烽火墩。

马头山山腰有“泾川锁钥”四个大字。陈冠群告诉叶挺,这是乾隆三十六年摄县事江恂所写。

游完马头矶,又泛舟泾川之上。泾川出自高山深谷,有急湍直下、“佳境万千曲”的迷人风光,历来为游人瞩目。李白当年由宣城南下陵阳,就是由泾川逆水而上的。

刘秉哲恳请叶挺题诗留念,说恭逢其胜,佳景佳会,不可无诗。

叶挺推辞,说他不是诗思敏捷的人,不能即席吟咏,特将抗倭名将戚继光的一首《马上行》,录以存念:

南北驱驰报主情,江花边月笑平生。

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

“好,好!”刘秉哲和陈冠群都抚掌称善,周珮琳小姐也热烈称赞甚合此人此地此事此情此景,并开玩笑说:“抗倭名将和北伐名将,将同垂青史,见到戚继光的《马上行》就会想到叶军长的‘马头行’了!”

刘秉哲又请陈区长赋诗答谢。

陈冠群略作谦辞,便濡笔挥毫,录清人《马头矶》诗一首,敬请叶军长哂纳:

枫似红缨络马头,昂首百尺饮寒流。

祖龙若得鞭驱起,岂合骅骝老故邱。

“陈区长,”周小姐为了活跃气氛,以恰到好处的求知欲和好奇心问道,“前两句倒很明显,后两句是什么意思呢?”

“诗无达诂。”陈冠群老成持重地说,“精当的含意,有时作者本人也说不清楚,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不过,这两句,我倒以为是隐喻我们古老的祖国这匹龙马,应该众鞭策起奋蹄直奔,不应该像这座马头山似的千年万载纹丝不动,老守故邱……”

叶挺和刘秉哲也都首肯,称赞陈冠群在古诗文方面的造诣。

第二天,刘秉哲令师特务营列长队欢送叶挺,并带卫队一直送到十里之外的琴溪河畔。

就在十天前,刘秉哲还派他的联络副官带着他的亲笔信和两箱礼品,一箱叶挺爱吃的柑橘,一箱项英爱喝的可可粉,前来拜谒,其情殷殷:

叶军长、项副军长钧鉴:

近闻新四军北移在即,进军敌后,为国效命,刘某感佩之至。多年友好相处,情同兄弟,一旦相别,其情依依。此后天南地北,后会难期。区区微敬,聊表离衷,亦望笑纳。

新年即届,特约贵军球队,来泾献技,以增新年欢愉,以期友情愈深。

具体比赛事宜,由敝部于副官当面商定。

书以至诚,恭候佳音。

敬颂

崇安!

职 刘秉哲顿首

叶挺当然清楚,刘秉哲的一切友好的表示,都含有虚情假意的成分。跟时常与新四军接触的川军一四四师、东北军一○八师相比,他对新四军所抱的敌意最深。他是中央军嫡系部队,蒋介石把它摆在泾县,是为执行“严防新四军图谋不轨”的任务。

叶挺也很清楚,如果没有蒋介石的命令,刘秉哲也绝不敢轻举妄动。至少目前,他希望和新四军搞好关系的愿望也是很明显的。

当一个军事指挥员,面对标示着敌我态势的地图时,他的思维特点跟文学家非常相近,那是一种战场上的艺术构思:运用逻辑思维,通过已知数去求未知数;运用形象思维,幻想出敌冲我杀的活生生的战场。

叶挺与顾祝同谈判北移路线回到云岭时,他的头脑也是清醒的。他跟项英谈过粗略的设想,但项英那时不想走,只想拖,对走哪条路线不感兴趣。蒋介石强令改“东进”为“北渡”,不能视之等闲。叶挺曾经设想,在元旦之时,突然东指。刘秉哲的篮球邀请赛,恰好提供了掩护。

叶挺为了表示对于友谊赛的重视和闲情逸致,准备亲率球队到达马头镇,那将是一个多么有趣的场面:刘秉哲在他的警卫排的枪口胁迫下,给新四军让路。

假如叶挺在军分会上,能够绘声绘色地描述这个预想的场景,那将如何?项英会怎么说?浪漫?幼稚?梦幻?神经病?

军事史上有这种先例吗?叶挺一时想不起来。可是,先例也是人创造的呀!退一步想,如果刘秉哲不怕死怎么办?那他们也不敢伤害叶挺,刘秉哲不敢,顾祝同也不敢,就是“委座”恐怕也要掂量再三。国共还没有决裂,叶挺也不是一般人物,更何况皖南还有近万人的部队作他的后盾。

军分会否决了他的计划,他的一切精打细算和周密思考,都变为海市蜃楼。

又是一只打碎的唐碗。

项英首先回到会议室,大声地招呼与会者入座。他的眼睛几乎没有向叶挺看一眼。幸好,叶挺陷在深深的沉痛里,凝视着对面的墙壁,也没有看他。

袁国平和周子昆同时走进会场,边走边争论。显然,在休息的间隙里,他们进行过严肃的交谈,但没有取得一致的意见。

赵令波在大家落座的时候,已经将标有各种符号的一比五万的泾县地图,用图画钉钉在黄褐色的板壁上,正好在叶挺的对面。参谋处长执杆在手,准备向会议介绍南进计划。

叶挺沉默不语。他没有重申预想的计划细则,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来,他感到自己设想再好,项英不同意,也是无用;二来,他记得克劳塞维茨在《战争论》里说过这样一段话:“战争是充满不确实性的领域。战争中行动所依据的情况有四分之三好像隐藏在云里雾里一样,是或多或少不确定的。”所以,指挥员一般是根据不完全确切的情报来判断敌情的,谁也不能担保在主观指导上不犯错误。既然如此,就不可能只想到成功,也要想到失败。叶挺对自己的东进计划,只能说有“很大把握”,而不能说有“绝对把握”。

袁国平并没有注意背后的地图和赵令波,他胸中仍激荡着休息时和副参谋长争辩时的热情,他以向来少有的关注对军事行动表示自己的意见:“既然三条路都存在危险,我提议,部队分批走!这样,可以避免全军性的损失。我们的非战斗人员,已经走了三批,都安全地到了苏南,难道具有防卫攻击能力、行动迅速的武装部队反而不能通过吗?”袁国平的意见显然缺乏细则。叶挺认为,也不失为一种方案,经过补充修正尚属可行。

“国平同志的设想,听起来似有道理,”周子昆缓缓地说,“实施起来就复杂得多。不能说非战斗人员能通过的地方,战斗人员就能通过,关键是在对方动手还是放行。分批,就是分散,会不会让敌人各个击破呢?”

项英频频点头。他认为袁国平缺乏军事常识,他期待着周子昆对他的支持。袁国平擅自干预军事工作,这还是第一次。项英眉头紧皱,仿佛发现自己营垒里出现了反叛。项英的担忧是有根据的。

1940年5月4日,中共中央关于新四军各支队发展的方向与任务,给项英、陈毅作了指示。中央军委总政治部对新四军的政治工作作了检查,5月6日,提出了严厉的批评,指出:

我军的政治工作是根据共产党的理论、纲领、策略和口号,因此,军队中的政治工作,仍旧是共产党的党的工作,并不因统一战线的环境和战区的指挥关系而有所改变。因此,政治工作必须在政治上、理论上、组织上、工作内容与方法上,保持共产党的独立性。一切迁就国民党,迁就军队指挥的上下系统,而丧失或减弱我党独立性的办法,都是有害的。(下略)

袁国平是政治部主任,他当然负首要责任,由他向中央作了检讨。其实,整个新四军的政治工作,都是项英做主。

1940年12月上旬,军政治部颁发了《向敌后进军》的宣传大纲,部队全面展开了宣传动员。这个宣传大纲是袁国平坚持搞的,项英并不完全同意,但袁国平却用“中央指示精神”这把尚方宝剑,守住了阵脚。虽然没有正面交锋,却使项英感到了一种软顶。袁国平那诚笃的带有几分书生气的目光,分明在说:“政委,我再也经受不住5月6日那种严厉的批评了!”

项英的脸板得像石头,烦躁地向政治部主任作了个手势,“就按你这个大纲去办吧!”他的手在微微抖动。这件事情不但使项英苦恼、愠怒,而且使他惆怅悲哀——他搞不清,在关键时刻,当他跟中央指示相背拗的时候,袁国平和周子昆是站在中央一边,还是站在他项英一边。

项英隐隐地意识到:在“北移”这个严峻重大的问题上,袁国平不但考虑和执行他政委的意愿和指示,而且还考虑到中央的战略意图和指示:不仅听他项英怎么说,还要听中央怎么说。无疑,这对项英——在任何事情上都能左右局面的权威,是一处隐晦的挑战。

在军分会上,能够和项英直言抗辩的陈毅走了,在新四军一、二支队东进问题上,他没有拗过陈毅,因为陈毅有中央指示的上方宝剑;能和他据理力争的张云逸、邓子恢和谭震林也都走了;他的身边只有对他绝对服从的袁国平和周子昆,他使用起来得心应手。他在党、政、军、民、财、文方面的一切指示,都畅行无阻,使他最为恼火的,只有叶挺,但叶挺有个弱点——不是共产党员,不足以与他抗衡。

他似乎意识到:他的权威并不稳固,袁国平的服从,也并不绝对。项英不能容忍这种现象存在,更不能任其发展,但又找不到防止的有效之法。

现在看来,唯有周子昆和赵令波是最有力的支持者了。项英目视副参谋长,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我的意见,索性和蒋介石摊牌,在不能保证北移绝对安全时,我们不走。”周子昆情绪激昂起来,不像发着三十九度高烧的病人,“他们若是攻打我们,我们就凭借工事就地抵抗,地形好,群众好,全国人民也会声援我们。比我们在行进中遭受袭击有利得多!”

这个意见大出与会者的意外。 gp0/n7odG+rwWkyq31miVl5klLvzQJGI5WsVI+muO8UiVdMsBsXLlQEhemwL9f8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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