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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进方案

白沙在深夜十一时告辞。下午,跟白沙研究的那盘“假棋”紧缠住项英的思绪不放。他的脑海里老出现胜、败、和三种结局。

他失眠了,吃了安眠药,只迷糊了大约两个小时。他听到哨兵换岗的口令声,农家孩子的啼哭声、狗吠声。他翻身坐起,点亮灯,打开《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但他读不进去,又从书柜中取出自传,强制自己继续写第十二章:《清算叛徒顾顺章的滔天罪行》。项英提笔写道:

中央来电,要我暂时脱离中华苏维埃政府副主席的任务,全力投入到清查顾顺章叛变的经过及罪行。那时,他奉中央之命,护送张国焘、陈昌浩到鄂豫皖根据地去。他用“化广奇”的艺名在游艺场表演魔术,被叛徒王竹樵发现,便向国民党武汉绥靖公署报告。敌人得知顾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特科第三科科长……

项英写不下去,时间地点他都想不起来,文字疙里疙瘩。他生气地把笔一甩,把纸一团,丢进纸篓,却又把镜心和尚那句偈语重新捡了出来。

起床号声响了。他束好腰带,和机关分队一起出操。早饭后,他埋头批阅几份并不重要的报告,仅仅是为了保持心境的稳定。

“政委”,赵令波站在项英身后,轻声说,“时间到了。”

“人到齐了吗?”项英把文件一推。自知问得多余,但语调平静,“军长到了吗?”

“他一向准时。”

“你把材料准备好了吗?”

“完全好了!”参谋处长拍了拍夹在腋下的地图囊。

会场上,叶挺身着笔挺的中将戎装,伟岸地端坐在项英左首的罗圈椅子里。这种笔挺的细呢中将军装,跟新四军土法染制、质地低劣的灰突突的军装无法同日而语;再配上闪亮的高筒军靴和银色马刺,显得鲜明突出,神采腾跃,非常扎眼。

当时,身着国民党军服的“二叶”(叶挺和叶剑英)以雄姿英发、潇洒俊逸而名满全军。叶挺平时不便穿将官军服,但又不习惯穿灰布军装,只能穿西服、皮夹克、猎装。仅就这样一个生活细节,在项英的潜意识中,也绝不是无所谓的。凡人都有七情六欲,都有自己的观念与偏见,谁人身上没有“看得惯”和“看不惯”的爱恶之情呢?叶挺穿将官军服或是穿皮夹克来参加这样庄严的会议,似乎都不合适,容易引起各种误解:穿前者等于标示一军之长的身份;穿后者等于对会议的轻蔑。

叶挺星目平视,严肃矜持,刻意掩饰着凄苦的内心。列席会议,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严重的伤害。当然,受到伤害的不止是自尊心,而是他作为军长的指挥权和谋略的发挥。即使是这样一个屈辱的地位,还是周恩来到皖南解决他与项英的矛盾时,为他争取来的。自尊受到伤害的同时,又给他带来自行脱党的自责,自责又带来自卑,自卑又强化了本来已经十分强烈的军人的自尊。

“首先,请叶军长发言!”项英的口吻越尊重,叶挺的内心就越难受。地位卑微,尊重有加,两不相称,就具有讽刺意味了。

几年来,叶挺就是处在这种不相称的矛盾之中。他平静下来,缓缓地说:“关于北移,项副军长要我先说一点意见。首先,决心要大,越快越好。兵贵神速,要有突然性……”

项英点点头,表示这个意见很好。袁国平、周子昆也都全神贯注地倾听。

“至于北移路线,我反复思考,以向东为最佳路线……”

项英忍不住扭动着身子。周子昆和赵令波则面面相觑,参谋处长心头立即蹦出两个字:“反调!”袁国平不知道项英的决策,没有明显的反应。

“蒋介石下令,不准我们向东!”项英忍不住打断叶挺的话头,“如果我们硬走,他可以借口我们抗命,打我们!”

“所以他把嫡系五十二师放在泾县、马头一带,它的旁边还有一○八师,就是堵住我们向东的通道。”赵令波立即补充。

“现在苏南日寇正在扫荡。”项英再补充,“这就更增加了我们东进的危险!”

“这只是比较而言。”叶挺并没有听出其中的倾向性,“向北的危险性,比向东要大得多。再说,我们应该智取,不应力敌。自从上月11日,我从上饶谈判回来,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有一个设想,当然,不能说没有一点风险……”

与会者都屏息静听。

叶挺感到孤立地宣布自己想好的计划可能不被接受,便把这个计划的利弊得失和来龙去脉,尽量讲得清楚一些。他说:

“在上饶,我和顾祝同谈判,主要是两个问题:一个是关于开拔经费和军需补给问题。我们的条件是先发(指经费、军需物资)后走,蒋介石的条件是先走后发,像哄小孩子似的用空头支票骗人。我们要归要,吵归吵,可是,不能抱任何幻想,能争到多少算多少。我们只能靠自己。”

袁、周都点头称是。

“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第二个问题——北移的安全问题。安全有无保障,开进路线至关重要。我曾严正地向顾祝同声明:如果他不保证我们安全,或一旦我们北移受到武力威胁,我们的开进路线就可以机动,就可以不受他们指定路线的约束……”

“这是很重要很关键的一点。”项英对叶挺向三战区提出的条件表示赞赏,并焦躁地等待他的下文。

“顾祝同向我表示,以老同学之谊,以他的人格担保我们的安全。可是,顾祝同虽然身为战区长官,他的人格并不是独立的,他对蒋介石是绝对服从。我们要防备他说话不作数。

“为了说清我的意见,我在上饶,把北移设想归结成三条路线:第一条,是经过五十二师师部驻地马头镇,沿杨柳铺、孙家埠、毕家桥、郎溪、梅渚镇、南渡镇一线,至竹簧桥、水西地区(这是原来我军江南指挥部所在地),然后经苏南北渡长江到苏北。这条路,我们很熟悉,沿途都设有兵站,一、二支队东进走过这条路。12月初,我们近两千名非战斗人员和大量物资撤向苏南,也是走的这条路。这是一条比较安全的路……”

“现在不安全了,”项英打断说,“情况变了。”

叶挺稍稍停顿了一下,仍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第二条,是蒋介石指定给我们的路线。这条路线的最大优点,就是路程近,我们当天就可到达铜陵、繁昌地区,夜间即可过江。我到江北视察工作,就是走这条路。当然蒋介石想借刀杀人,这条路线的危险性,比前期增加了!……”

“不是一般的增加,”项英表示完全赞同,“而是大大地增加了。这条路线绝对不能走!”

“那么,还有第三条路线,那就是绕道茂林,经三溪、旌德,沿天目山脚至宁国、郎溪到溧阳,而后待机北渡……”

项英急切地俯身向前。叶挺提到的这条路线,直扣他的心弦。如果与会者不是把目光集中在发言者身上,那么他们一定会发现项英的难以形容的面部表情,反映出他对这条路线寄托了全部的希望、热情和向往。

“但是,这条路线貌似安全,实际上比前两条路线的危险性都大……”叶挺话锋一转。

“何以见得?”项英把头仰起,把眼睛睁大,急促地叫了一声。这动作,这神态,这语气,都明显地表示出他的不安和焦虑,又出现了同白沙对弈发觉“误算”时的那种心情。但他又强烈地排斥这种感情,他认为这种近似迷信的预感是一种怯懦。

“这条路线,我们曾设想过,党中央也曾提请我们考虑过,上饶谈判时,我也曾向顾祝同提到过……”

“顾祝同并没有拒绝!”项英抓住这一点,似乎有了转机,他给叶挺一个极不明显的倾向性的表示,“这等于我们向三战区挂了号!”

“这种挂号,全不作数!”袁国平忽然激动起来,“即使蒋介石亲口同意我们走,我们也得掂量掂量。古人言,‘奸诈之人观其正而得其反’,漳浦事件就是前车之鉴,他打我们,反说我们打他,谁搞得清?全国民众也会提出疑问:你们北移,怎么反向南开?”

“打就打嘛,我们早有打的准备。”赵令波喃喃而语。

项英感到这是有力的支持,可以借此进一步坚定与会者南进的信心:“我们应该有两手准备……”项英扼要重述了前天深夜跟周子昆商定的两全之策,“不打当然好,打也无大害,革命就是打出来的嘛!”他目露威棱,盯视着副参谋长,他不明白,周子昆为什么不像赵令波那样积极支持他的主张。

“一个‘打’字,说起来容易,地形对我们太不利了。去上饶,我曾带林志超同志顺便勘察过这条路线。在大山之中,处处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要隘,包围容易突围难……所以,我考虑,还是向东,走第一条路线。”叶挺有些激动,他喝了口茶,用他漂亮的烟斗吸起烟来。

“向东,国民党肯定会动手,”项英激烈地反驳说,“这是蒋介石亲自下的令。况且,向南只有国民党,向北只有日伪军,而向东,却是两翼受敌,南有国民党,北有日伪军。”

“这是很明显的道理!”赵令波补充说,“是前后左右四面受敌。”

“所以我想用一点智谋,”叶挺说,“就叫先小人后君子吧!我可以带一个排当做卫队,先到五十二师师部,把刘秉哲控制起来,当做人质,强迫他下令给部队,掩护我军通过他的防区,而后,再把他释放!”

“这未免太冒险了。”项英摇摇头,疲倦的脸上竟漾起一个微笑。他觉得叶挺的计划过分幼稚,不可能获得通过。

“军长,这出鸿门宴唱不得!”袁国平的声调里饱含着真诚的关切,“如果安全没有绝对把握……我想,党中央也不会同意。”

赵令波也用关怀军长安全的方式,申述了反对的理由。

唯有坐在袁国平旁边的周子昆沉默不语。副参谋长是个极为细致的人,细致到刻板的程度,正像他那一笔字,一划不苟,端端正正。他仿佛在打瞌睡,低垂着眼睑,人们都以为他由于重伤风而委靡不振。项英怕他再说出不利于南进计划的话,也不催促他表态。

其实,他在思索。他的思想的紧张与专注,超过所有与会的人。他咀嚼着每个人发言的每一个字,态度冷静而又客观。他觉得军长的计划是一种大智大勇的表现,是切实可行的。虽然有一点风险,但是不大。

周子昆懂得事物的辩证法。有时,越是冒险,就越是安全。就像诸葛亮的空城计。

去年秋天,在“营遭遇战斗实兵指挥演习讲评”时,他就讲过这种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虚虚实实的辩证法。叶挺这种“大军未行,主帅先征”的反常做法,肯定会出乎刘秉哲的意料。历来的以少胜多、出奇制胜的事例中,哪一件不带着“险”字呢?叶挺这个计划,也许能在军事史上创造奇迹。

叶挺的战斗作风,周子昆是熟知的。在北伐时,他就在叶挺团从排长、连长当到营长。在皖南的几次反扫荡中,在汀潭,在父子岭和泾县城的几次激战中,叶挺都亲临火线,几十架敌机轮番轰炸扫射他们的指挥所,而叶挺却不止一次地用蔡司相机,拍摄向他俯冲的镜头,好像那些武士道飞贼的狰狞的面目,使他发生了浓厚的兴趣。那时,这位副参谋长真正领略了什么叫“沉着镇静”,什么叫“泰然自若”。他相信叶挺的威严,可以镇住五十二师师长。

“我认为军长的计划,是个很大胆的设想……”

“大胆到冒险的程度!”项英怒视了周子昆一眼,语含恨意。他不能不提醒副参谋长,不要忘记前天夜间他们的展望,“为什么放着两全的路线不走,反而让军长去冒风险呢?一旦出了问题,谁负这个责任?”

人的感情,有时非常奇怪,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追求。对于“南进”,项英虽是梦寐以求,却缺乏足够的信心,犹豫不决,生怕发生棋局中的“误算”。如果叶挺、周子昆一致同意向南,他很可能提请大家,研究一下不利的条件。然而现在,叶挺和周子昆的反对,当然,周的反对是隐晦的,反而促成他下了决心。

当权者的一意孤行,往往是在反对者的刺激中形成的。

长期以来,项英习惯于周围的人不加争辩地赞同他的意见,这已经成了常规。陈毅在时,尚可以同他直言抗辩,由于种种历史原因,他才允许陈毅有这个“特权”;叶挺当然可以同他发生冲突,但很少正面交锋,各说各的,各做各的。由于他的优越地位,叶挺除了一怒之下“出走”之外,别无他法。

周子昆只说了半截话,就缩了回去,没有了下文。为什么这样畏惧项英?连周子昆自己也弄不明白。他曾经出入过枪林弹雨,经受过许多危难、险阻,为人也很忠厚、坦诚,但他为什么不能在项英面前据理力争?为什么不勇敢地畅抒己见?就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在严厉的婆婆面前,战战兢兢。他的才能,他的决断,他的独立的见解,都消逝无踪了。

此时,周子昆内心升起一股憎厌自己的感情。自从参谋长张云逸到江北指挥部之后,实际上他就是参谋长,他应该有坚持己见的魄力。

一时,会议室的空气凝固了,与会者也都僵住了。

“咔吧!”叶挺手中那支烟斗被别断了,他的胸腔里也响起爆炸似的断裂声。

谁也不敢看叶挺的脸,仿佛会议室里落了颗重磅炸弹,大家凝神敛气,等待着弹片横飞。

“现在,休息二十分钟,赵令波同志准备发言。”项英用平静如常的声调宣布后,自己先站起来。他把休息时间放长,是因为有许多事需要思考、处理。其他人像被钉在椅子上,足有半分钟没有动身。 Njxdh9IE5TK5g7QEubrRZAJ401Ul+F2m12Hykm2yx1CbLX9buUq2iLC8P7u4+98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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