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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史为鉴是名,影射现实是实

这是一个宽大敞亮的房间,跟客厅相连。三面墙壁镶着油黄色的护墙板,面向院子的一面是一排落地长窗,窗前是一个花坛。正面墙上,挂着蒋介石的戎装像,给书房平添了几分冷峻的气氛。高及屋顶的四个红木书橱,排满了经史子集和当代图书,显得富丽而又庄重。精巧的紫檀架上,放着几件古董。侧面墙上,是顾祝同四十六岁(1938年)诞辰时,同僚们送给他的一副贺联:

关塞仗全锋,屹尔干城万里;

江山撑半壁,巍然鞥柱一方。

在旁边,是顾祝同自题自书的一副联语:

刚日读经,柔日读史;

怒气写竹,喜气写兰。

“墨公,你真是风流儒雅,”叶挺兴致勃勃地观摩着,以向所未有的调侃和挖苦的口吻说,“真可谓运筹帷幄而决胜千里了。”

“希夷在耻笑我了。”顾祝同毫不介意,宽厚地笑笑,“你也听说李品仙盗挖楚王墓的事了吗?”

“哪能不知道呢?”叶挺憎厌地说,“弄得全国沸沸扬扬……这些发国难财,发祖宗财的……”他没有找到适当措词,觉得“败类”有碍团结,便咽回去了。

顾祝同的不避家丑,也反映出蒋、桂之间的矛盾。他把叶挺带到一帧古画前边,指给他,说这是李品仙为了平息公愤,派皖南行署主任戴戟送给他的。是元代柯九思画的《墨梅图》。

“这不是墓中之物了!”

“是的,楚墓里当然不会有元代的东西。”顾祝同说,“这就避免了贿赂之嫌。”

“是真品吗?”

“当然是真品,我请行家鉴定过。其实,我也懂一点,你看印章,这是书画鉴定的主要依据……”这位战区长官还讲了许多鉴别古画真伪的方法,好像非常内行。

叶挺出于礼貌,只是点头唯唯。“这一幅画轴也是元代的珍品,倪瓒的《古林幽篁图》,他用笔枯干,布景清旷,善用墨笔,极少设色。这幅画是他的代表作,表现出他的独特风格,显示出文人士大夫那种清高孤傲的精神……”

“也是李品仙送的?”

“不,这是泾川名家包世臣收藏的珍品,是陈冠群送给我的。他是如何到手的,我就不知道了。你看,上面吴兴松泉隐者题诗,也很有味道。”接着,他轻声念道:

碧波浮翠浸珊瑚,

看到东风有几株;

留得云林冰雪干,

岁寒何必论荣枯。

叶挺忍不住掩口打了声哈欠,顾祝同递给他一支香烟,让叶挺在牛皮沙发上坐下来。

“墨公,你们真会生活!”叶挺仰身靠在柔软的沙发背上,颇带讽刺意味地说,“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在麻将桌上激战……”

“这是国际局势使然,前线无战事嘛!”顾祝同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拿着杯盖,呷了一口清茶,谈兴很浓,“最近我看了些古书……你对《三国》有研究吗?”

“哪里能谈得上研究?”叶挺应酬地说,“我还是在惠州府中等蚕业学校读书的时候,把它偷偷放在课本底下看完的。以后,在肇庆成立先遣团时,蹲在阅江楼上,翻了一些章回,没有全看,就去打‘同善会’ 去了。”

“我最近对《三国志》作了点研究,有新的发现。”

“噢,我倒要洗耳恭听。”

“罗贯中的《三国演义》在中国几乎是妇孺皆知,研究的人也不少,但是,有见地的不多。如果和陈寿的《三国志》对照起来看,值得研究的东西就很多。”顾祝同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诸葛亮,显然是被罗贯中大大美化了,而魏延,却又被大大贬低了……真是历史功罪,难以评说啊!”

“是的,”叶挺探身向前,发生了兴趣,“魏延反,马岱斩,这是公允的传说,墨公可有新解?”

“研究历史,最可悲的是囿于现成的结论,不敢面对事实。诸葛亮的失策之处是很多的,当阳之败、街亭之失,都是败仗;吴蜀彝陵之战,刘备死在白帝城,诸葛亮不能说没有间接的责任;六出祁山,都没有成功,这是战略上的错误。只是作者细写他的机智,略写他的失误罢了。”

“这倒也是!”叶挺表示赞同。

“刚才你说‘魏延反’,魏延真的反过吗?魏延是冤枉的。即使是真反,那也是诸葛亮措置不当促成的,责任在诸葛亮身上。你看……”顾祝同从书柜里搬出插满标签的书来,他很容易地翻到《三国演义》的第一○五回,递给叶挺,“你看,罗贯中是怎样写的!诸葛亮殒命五丈原,临终嘱咐,秘不发丧,拔营退兵,一应大事由杨仪总管,魏延与姜维断后。魏延不服杨仪节度,带兵来到汉中城下与杨仪较量。杨仪持诸葛亮‘锦囊妙计’,出城临阵,对魏延说:‘丞相在日,知汝久后必反,教我提备,今果应其言,汝敢在马上连叫三声‘谁敢杀我’,便是真丈夫,我就献汉中城池与汝……”

“魏延为什么反呢?试看刘备与诸葛亮用人之不同:魏延随刘备攻占西蜀,屡有战功,刘备当了汉中王后,要选一大将以镇汉中,大家总以为选用张飞无疑,张飞也有舍我其谁的思想,可是刘备却选魏延,结果弄得全军皆惊。”

“你认为用人得当吗?”

“这是有事实为证的。”顾祝同雄辩地说,“当时刘备问魏延:‘今委卿以重任,卿居之云何?’魏延回答得很有气魄:‘若曹操举天下而来,请为大王拒之;偏将十万之众至,请为大王吞之。’那时候,刘备和诸葛亮正忙于对东吴和南部作战,他只领数万人马,独挡曹魏的巨大军事压力。以后诸葛亮数出祁山,北伐中原,所倚重的大将,就只有魏延。那时,击溃雍州刺史郭淮的是他;截斩大将王双的也是他……”

“不是赵云斩王双吗?”

“那是作者的笔误,此时赵云已经死了……诱杀猛将张郃的还是他。他为蜀汉立下了汗马功劳。魏延的不幸,在于他的战略战术常与主帅诸葛亮不合。在出祁山之初,魏延曾经要求给他一万人马,由秦岭南麓东进,绕出子午谷,不过十天,即可到达长安,与诸葛亮东西夹击,可以一举而平定成阳以西数百里。”

“这应该说是很有胆识的计划。”叶挺表示同感。

“可是诸葛亮却认为这样过分冒险。”

“其实,这是奇谋。”

“诸葛亮主张兵出坦道,以保万全。”顾祝同说,“魏延认为主帅胆怯,叹恨己才用之不尽,当然满腹牢骚。魏延的弱点是过分傲慢,这就埋下了杀身的祸根。诸葛亮不用其计,这是前因;魏延怨愤,这是后果。将军额上能跑马,宰相肚里能行船,可是孔明却对魏延理所当然的不满耿耿于怀,竟然怀疑他日后必反。魏延对这种不信任的态度,当然看得出来……”

叶挺心中咯噔一震,忽然觉得顾祝同讲这段故事似乎别有用心,莫非影射他和项英之间的关系?莫非在预言他日后的命运?他警觉起来。

“诸葛亮如果宽宏大量的话,他就应该想到魏延性情刚烈。一般武将的性情总是这样。当时魏延的建议不仅是具有远见的奇谋,而且敢于孤军深入,勇负重任,甘冒危险,他的埋怨情绪不仅是可以理解,而且是应当的。诸葛亮应该主动搞好关系,而且继续重用他,信任他,那样,反而会使魏延感动。”

“有道理。”

“诸葛亮未能做到这一点,未能待之以诚,处之以公,以使魏延怨愤之气自消。他不体谅魏延的心情,也不体谅魏延性格上的弱点。常言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信任,自然更加触怒魏延,使矛盾趋向激化。诸葛亮临终前,秘与杨仪、费祎、姜维商议退军大事,硬把前锋大将摈于指挥核心之外,这是一种明显的强刺激。如果像《三国演义》中所说,已经授计诱杀魏延,又让与魏延水火不相容的杨仪总督全军,就等于免了魏延的职,而把他置于死对头控制之下,魏延是受不了的。一系列的错误做法,把魏延逼上了造反的边缘……诸葛亮在用人上,是有失误的,扬马谡是错的,抑魏延也是错的,心胸也不那么宽阔,这一点,他不如刘备……”

“墨公,今天和我说这些,不会有所指吧?”叶挺寻根究底地凝视着战区长官,急于一眼把他看穿似的。

“这是历史,”顾祝同坦然地说,“历史总是向后人提供教训的,谁忘记,谁吃亏!”

“对历史,各人有各人的理解和判断。”

“希夷,相信我的善意。”顾祝同含蓄地笑笑说,“你的处境我理解,不被理解,不被重用是最难忍受的……”

叶挺沉默不语。

“我完全是有感而发,你不会误解我在做说客吧?你认为中共中央理解你吗?你认为项英理解你吗?但是委座和我是理解你的。”

“墨公,你说了一些有损团结有失身份的话,这不合你的性格……”

“这是金玉良言,希夷,你想,谁能容人?”顾祝同目不转睛地盯住叶挺,富有感染力地说,“是委座。你细思之,何部长,白总长,李长官,阎长官,冯副委员长,哪个没跟委员长动过干戈?可现在,他们都被委以重任,不计前嫌,不念旧恶,这是委员长的伟大处。委座的确是非常器重你的!”

“委座的容人我知道,”叶挺反击道,“可是,他不能容共产党,不能容新四军!……很遗憾,我有点冥顽不化,这会使委座感到失望的!”叶挺把要说的话说完之后,便不让话题向不愉快的方向发展,转变为正常的军事学术研究,“诸葛亮六出祁山,这的确是值得研究的战例。陈寿的《三国志》里,对诸葛亮的评价是准确的:‘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

“有些人把‘优于将略’四字拆出来,”顾祝同说,“证明孔明在将略方面是优等的。其实,这是读破句,应该是说他的理民的才干比将略方面的才干要强。”

“所以,历代名将录里没有诸葛亮。”叶挺说,“他是相才不是帅才,他的《后出师表》里充满着无可奈何的自我开脱的情绪。”

“诸葛亮作为智慧之化身,是小说家塑造出来的。这一点小说家很高明,实写机智,虚写失败。就说‘空城计’吧,本来是打了个大败仗,连他本人都差点当俘虏了,不得不冒险!”顾祝同说,“所以,自古不以成败论英雄。司马懿没有抓住他,是胜利中的失败,孔明化险为夷,却是失败中的胜利。”

“祁山之战,魏蜀两方都为秦岭所阻,都是易守难攻,要取得胜利,必须出奇。孔明死后,邓艾阴平渡险,突然袭入蜀国腹地,迫使刘蜀政权顷刻瓦解。诸葛与之相比,显然逊色不少。”

“诚哉斯言!”顾祝同说,“听说你在国外期间,研究过许多西方的军事理论,你认为哪家最值得一读?”

“我认为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相当不错。他以自身的战争经历、经验为基础,结合一百三十多个战例,提出许多精辟的见解。他在书中有一句名言:‘战争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即暴力)的继续。’这是马克思主义的论点!或者说,马克思和恩格斯就是从这个观点出发来考察各种战争的,毛泽东在《论持久战》中就引用了‘战争是政治的继续’这一论点。”

“我倒认为安东·亨利·约米尼的《战争艺术》更有价值……噢,我们研究军事学术也太乏味了吧,我们还是谈谈生活吧,你还没有改变喝盐开水的习惯吗?”

“这并不是坏习惯。”

“当然不是,只是有点遗憾。听文蓉说,秀文喜欢喝乌龙茶,我给你预备了两斤,还有景德镇出的仿明代宣德青花茶具一套。那么,你是无缘享用了。”

“我可以代替秀文表示感谢!”

第二天,叶挺偕夫人,带着讨回的枪支和顾祝同奉送的茶具,回到云岭。这次交谈,在叶挺心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iQmQLk6m1M/VOxxrniwCSvkACvZGe29TuWaJLbd/yzGB3Olsf4JpX/RTcjk2C+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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