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挺在后来五年的铁窗生活中,写了一首《被囚抒愤》概括他的苦恼和经历:“三年军长,四次辞呈,一朝革职,无期徒刑”。这“四次辞呈,两次出走”,便是叶、项矛盾的具体表现,也是历史的一种安排。
1940年12月27日,早饭后,项英在休息之前给叶挺的电话是这样的:“叶军长吗?我是项英。党中央和三战区几乎同时来电催问我们北移的准备情况,我准备在明天,也就是28号召开军分会会议,讨论行动方案。请军长出席,并请军长提出意见。我已经跟子昆谈过了,既然向东不让走,向北不能走,也许只有向南这条路了。我已经告诉赵处长了,请他制订一个详细计划,在会上一并讨论……会议就在参谋处会议室开吧,那里靠你近。”
叶挺接完电话,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一种难言的苦衷充溢胸中。平心而论,项英是一点错处也没有的:军政大计必由军分会讨论,这是毫无疑义的。他是军分会书记,周全地安排这次会议,是理所当然的。邀请军长列席(出于尊重,说成出席)会议,不仅无错,而且是极为尊重的做法。那么,叶挺还有什么好苦恼的呢?不错,他是军长,可是,他脱党已经十三年了,总不能要求把党绝对领导下的新四军的指挥权,交给一个不是党员的、由国民党下令委派的军长吧?项英是没有错的!
叶挺也是一点错处没有:他是北伐英雄,南昌起义的领导人之一;他是新四军军长,一个副军长来通知军长列席会议,通知他准备意见,并且副军长已经跟副参谋长取得了一致意见,甚至已经指示参谋处长去制订具体计划了,那么,他这个军长不是形同虚设了吗?这样的军长还有什么当头?叶挺的苦恼是难免的!
这种不正常的状况怪谁?怪历史?历史也没有错。
当时,新四军是国民党的新编第四军,蒋介石当然要派个国民党的将领来当军长。有人说要张发奎来兼任,有人说由陈诚来兼任,我们当然不能接受。只有叶挺既非共产党员也非国民党员,是双方都可接受的人物。项英领导了三年游击战争,新四军是游击健儿所组建,由他来担任军分会书记也是理所应当的。
那么到底怪谁?
叶挺总觉得项英的内心,一向是重帷深锁,无从窥测。他明明看出项英的许多主张跟中央背道而驰,但他,一个脱党之人,应该怎么办呢?他的心虽如雷鸣,却到达不了延安。他憋闷得难受。他四次提出辞呈,两次愤然出走,便是沉默后的爆发。他老责备自己脾气不好,受不得委屈,却又无法战胜自己。
压抑个性是一种煎熬。他忍不住举目伤怀,顾祝同赠送给他的一幅挂轴,映入他的眼帘:
正直之姿,刚毅之色;
琴心剑胆,慧眼柔肠。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愿与希夷共勉,书于民国二十八年仲秋。
“啊!墨公!我的老同挚,你是真心实意赞扬我吗?还是用这些溢美之词来笼络我?”叶挺忽然想到:我在谴责项英违背中央方针,项英是不是也怀疑我在与顾祝同交往中丧失立场?啊!世上最易知也最难知的,大概莫过于人心了。许多往事,犹如潮涌,在他眼前浪花飞溅。
叶挺与顾祝同、上官云相同是保定军校六期生。叶挺,广东惠阳人;顾祝同,江苏涟水人;上官云相,山东商河人,异地而生却同为革命派。当时,学生分为三派:革命派和趋向革命派,大多为同盟会会员;中立派;北洋军阀的反革命派。三派之间斗争甚为激烈,三人在同反革命派的斗争中成为密友。那时,上官云相的操守比顾祝同差,在军校时,就因嫖女人受到申斥。有人评价这位花花公子式的将领,一生有三好:好财,好色,好阿芙蓉 。顾祝同容忍他,叶挺疏远他。
叶挺每到长官部,顾祝同总是待若上宾:宴请、恳谈、接送,从不把他当做下属看待。这当然是墨公的为人之道。他那万无一失的老成持重,他那恰到好处的温良之貌、谦恭之态,所表现的同学情谊,对北伐名将的敬重、无可挑剔……难道这里面含有伪诈?
叶挺还清楚地记得,那是1939年的夏天,他突然接到夫人李秀文从上饶发来的急信,说她自筹资金在香港为新四军购买的一批短枪被三战区扣在上饶长官部。
“真是岂有此理!”叶挺把信往桌子上一拍,怒火中烧,夫人之信绝不会有假,他不理解顾祝同为什么竟然干出这种坏事恶行。他飞身上马,直奔屯溪,又从屯溪兵站换乘吉普车,驶向上饶郊外的皂头村,直达长官部顾祝同的客厅。
顾祝同的随从副官徐延辉急忙迎接他。
“告诉墨公!我不干了!我要辞职!”叶挺冲动地揪下汗津津的白色手套,摔到顾祝同的红木桌子上。
“叶军长!你先请坐,用茶。”徐副官不亢不卑地说,“长官部不知道你来上饶,有失远迎,实在抱歉。顾长官正在书房里接电话……请你稍候……”徐副官把一杯清茶轻轻地放在叶挺面前。
“希夷!”顾祝同从书房急步进入客厅,边走边说,“我听到你大叫大嚷了!”他友好地向叶挺伸出手去。
叶挺缓缓站起,伸出手来,却没有紧握,涨红的脸上彤云密布。
顾祝同那敦厚方正的脸上,依然笑容可掬。他坐在叶挺对面,把徐副官端来的清茶向叶挺面前推了推,轻声慢语地说:“我知道你是为枪而来,秀文准是写信告诉你了……”
“我不明白……”
“你发这样大的火,我真没有想到,可是,我很理解。我想,你一定知道,军政部有明文规定:一切军用物资,都不得私自转运,均由战区统一调配!……”
“那是防止民族败类、不法之徒盗卖军需!”叶挺气犹未息。他喝了一口那杯来自太湖之滨的碧螺春,“可是,这批枪支不同……”
“这我知道……你想,我顾祝同即使是无情无义之人,能要你这几支枪吗?三战区的军需仓库数以千计,我能为沧海一粟而开罪于同窗良友和新四军全体弟兄们吗?我再愚蠢,也不会干这种因小失大的傻事情啊!”
“那么,事实……”叶挺火气渐息。他接过徐副官送过来的手巾,擦了擦脸,反而为刚才的过分冲动感到羞愧。
顾祝同端起宜兴紫砂茶壶,亲自给叶挺续水,颇为作难地说:“我让办公室朱主任亲自处理这件事,可是,非常难办……你的这批枪,是兵站总监缪启贤查到的,一下捅到上边去了,这很使我为难……”顾祝同说得十分诚挚,看来像是真的。
“我不明白……”
“难道你不知道我这里有上峰的三大员吗?”顾祝同把声音放低,推心置腹,“咱们战区政治部主任邓文仪是什么人物,你不该不知道吧?军法执行总监倪公辅你也该知道吧?还有东南经济分会负责人赵棣华你也认识吧 ……我顾祝同岂敢轻易徇私?他们……”顾祝同举臂划了一圈,“都在我身边,眼睛瞪得老大,什么事能瞒得了他们?”顾祝同用一种悲怆的神情注视着被说动了的叶挺:“希夷,我有我的苦衷。你知道委座怎样评价我们的工作吗?‘在各战区中,战绩最差、纪律最坏的就是第三战区!’这真使我无地自容啊!你听了之后不为我难过?我若把枪交给你运走,破坏军政部命令的责任得由我来负!”
“那怎么办呢?”叶挺为难而又激动,“三战区扣发粮饷,不给枪弹,连自筹经费买枪都不准,我们拿什么打鬼子呢?”
“你不要着急嘛,枪你可以全部带走。”顾祝同看到叶挺舒了一口气,面有喜色,便声调很低地说,“可是,我得去费唇舌,拜菩萨。委座怪罪下来,我也只好顶着……希夷,答应我,下不为例。”
叶挺隐隐地感觉到老同学有几分做戏:“墨公,我也希望任何不愉快的事情不再发生!”
“当然,当然。便饭已经准备好了!”顾祝同愉快地说,“你得陪我多喝几杯!……徐副官,我们已经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