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英在房间里踱步,心里骚动得厉害。周子昆的暧昧态度使他忐忑不安:他眼前既像光明又像黑暗,成功与失败靠得那样近,就像隔着一层窗户纸。要么前程无量,要么满盘皆输……他试图预想一下部队向南开进的情景,预想一下顾祝同、上官云相可能作出的反应,但他想象不出来。
在兵书上,这种预想叫做“庙算”,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就是这种战略决策前的预想。“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军事谋略就是通过精细的预想,用“数”与“形”描绘出战场的图景。数有虚实,形有真假,通过已知求未知,这就是战场指挥员必须索解的战争方程式。
项英此时,脑海里却是一片混乱,无法构成清晰的图形。他老是看表,急切地等待着参谋处长赵令波的到来。
赵令波在副参谋长离开二十八分钟之后,来到政委面前。
这是一个美男子。身材魁梧、匀称,下巴棱角分明,鼻梁高挺,两道长眉下是一双明亮的眼睛。他声音洪亮,动作灵敏,对军事理论很有见解。他处理事情当机立断,雷厉风行。在项英心目中,赵令波是一个德才兼备的干部。但在实际生活中,对一个人的评价,往往不尽一致,甚至截然相反。
赵令波在三支队当参谋长时,谭震林副司令员对他非常反感,认为他言过其实,只会夸夸其谈,根本不会打仗,是马谡式的人物。研究作战计划,谭震林竟然要政治部主任胡荣参加,而不把他这个参谋长放在眼里。在1939年冬天的繁昌大战之时,谭震林为了排除干扰,竟请这位参谋长退出战斗,临时指派五团一营营长林志超来代替他的工作。
赵令波为此非常愠怒。这种无理决定,显然是一种侮辱。他拒不交待工作,愤然提出抗议:“我并没有错,三支队打了胜仗,五团也打了胜仗,难道没有参谋长的份吗?”
“那是林志超同志,用机敏的行动纠正了你的错误,是他的主动性弥补了你的失误。为了挽救你的错误所造成的危局,他才负了伤的……”谭震林根本不理会他的怒气。
赵令波找到袁国平和周子昆告状,袁国平也认为“谭老板”太过分了,答应重新考虑他的工作。袁国平在红军教导师任政委时,赵令波任团参谋长,他觉得赵令波的工作能力还是很强的。
在一次军分会上,谭震林提议把赵令波调走,并建议提拔林志超担任三支队的副参谋长。
“我知道林志超这个人,有朝气,肯动脑筋,”项英表现出对下属干部的熟悉与全面了解,“三年游击战争时的分队长嘛,那时候就有点名气,袭击峨桥镇税务所,抓了陈冠群的侄儿陈家庆的不就是他吗?”
“这人有点锋芒,不够稳重,越级提拔,需要慎重考虑,还要照顾到左邻右舍的反应嘛。”
无疑,这个意见是客观而又公允的。从营长到支队副参谋长,要连跳三个台阶,是得慎重一点。
“林营长在几次作战中,表现都很出色,主动性很强,许多成功的偷袭都是他计划领导的,他有实战经验,又肯思考问题,对游击战术运用得非常……”
“噢,他能懂多少游击战术?”项英打断对方。他感到谭震林对这位营长赞誉得过分了。这种偏爱,对使用干部是有害的。
谭震林却不是轻易放弃己见的人,他为林志超的提升据理力争:“现在,他的作用只能在一个营里发挥,如果他当副参谋长,他的游击战术就会在全支队推广,我们的战果必将扩大……知人善任,选贤举能嘛!”
可是,这种带有抗辩色彩的推荐,还有那过甚其词的“非常”二字,只能帮倒忙。对于一个干部的游击战术的评价,项英是唯一的权威。
1937年12月7日,项英在延安作过关于三年游击战争的报告。洋洋六七万言,内容充实,事例生动,富于传奇色彩和浪漫色彩,得到各界的热烈赞扬,奉他为坚持南方游击战争的英雄是当之无愧的。
中央政治局在1937年12月13日,还专门为南方游击区工作作了决议,高度评价了项英的成就。项英在他自传里,特别抄录了这项决议的原文。决议中说他:
“基本上正确地执行了党的路线,完成了党所给予他们的任务,以致能够保存在各游击区的今天成为中国人民反日抗战的主要支点,使各游击队成为今天最好的抗日军队之一,这是中国人民一个极可宝贵的胜利……”
“叶军长对林志超同志也非常器重,”袁国平附议谭震林的意见,“他几次向我提议,要他来当参谋处长!”显然,这又是帮了倒忙。
“林志超的工作,让我考虑考虑再说。叫组织部把档案给我送来。至于赵令波嘛,”项英转向谭震林,“明天要他来见我,我要跟他谈谈。成见看人是最要不得的!”
“谭老板”微微一笑,对这句针对性很强的话,并不在乎。
两个人的档案当晚就送到了。
林志超的鉴定是无懈可击的:作战勇敢,作风正派,思想敏锐,学习勤奋,多有创见,智慧机智、果决,主动性强,几乎具备了《孙子兵法》中“智、信、仁、勇、严”的为将条件。
高度的评价,引起了项英的逆反心理:“谭老板偏爱此人!”再加上叶挺对他的赏识,就使项英更不以为然了。
经历与鉴定对赵令波却是不利的。
赵令波比林志超大两岁,原是四川军阀刘茂恩部六十五师师部的中尉参谋。1932年,在我军向万源进击时,他打死了师参谋长,携带机密文件和作战地图投诚我军。赵令波的革命历程比林志超少六年半。但由于他起点高,发展也快。当林志超还带着十几个人,在湘赣边区的深山老林里与百倍于我的敌人周旋时,他已经是红军教导师二团的副参谋长了。
他的鉴定,优点很少,缺点很多,而且非常突出。谭震林常说的那句“言过其实,不可重用”的评语,就写在里边。
项英对他们两人,都无直接接触,并无成见,因此他对赵令波持公正态度。他并不很清楚万源保卫战的详情,但他听说过红四方面军粉碎刘湘六路围攻的战绩。赵令波在敌强我弱、敌攻我守之时,带着一个师的机密文件及作战地图投诚我军,应该给予足够的评价。二十四岁的中尉参谋,也绝非无能之辈。他决定亲自考察之后,得出公正的结论,作出合理的安排。
第二天下午,赵令波冒着滂沱大雨来见项英。赵令波很有辩才,他向项英倾诉了将近两个小时的委屈。说他在三支队不受尊重,不是能力不济,而是人事关系问题。他和谭副司令性格上合不来,并暗示三支队的某些干部在搞宗派,这就引起项英极端的关注。
“你有证据吗?”
“有!”赵令波把一个灰色封面的笔记本放在项英面前,并且打开他所需要的那一页,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声调说:“这是林志超的笔记……他对政委很不尊重,却对叶军长五体投地……这也就是谭副司令重视他的原因!”
“这个本子怎么到你手里的?”项英有些不悦。他不喜欢这种打小报告的方式。
“这是繁昌大战时,在林志超受伤的地方拾到的。”
“那你应该归还本人!”项英作了个厌恶的手势,表示出极大的不满。
“当时我并不知道是他的。”赵令波急忙解释说,“当我看了内容,知道是他的时候,我认为有必要反映给政委,这里面有一种极不正常的情绪。”
“情绪?什么情绪?”项英警觉起来,但他并不想看这个浅灰色皱纹纸的本子,那有失他的尊严。
“反对最高领导的情绪……”
项英有些愕然。“最高领导”这个词,是他第一次听见,觉得分外生硬。
赵令波把翻开的本子推到政委面前,上面划了一道道红线,显然那是要害之处。这篇笔记的标题是《应该讲经验,但不能忘记教训——听项英同志报告有感》:
项英同志多次报告坚持三年游击战争的成就。我是经历过三年游击战争的人,我认为值得汲取的倒是失败的教训。成就固然可以提高情绪和信心,教训却使人变得聪明。不应该忌讳失败。
常胜将军是很少的。即使足智多谋、用兵谨慎的诸葛亮,也有当阳之败、街亭之失、六出祁山之挫折。威震欧洲、所向披靡的拿破仑,先败于莫斯科,后败于滑铁卢。真正有见识的、卓越的军事家,是不怕承认失败的。刘邦百败,一胜而得天下,项羽百胜,一败而自刎乌江。可见,胜与败是辩证的,败而接受教训,便打胜仗;胜而骄傲麻痹,便打败仗。三年游击战争初期所犯的错误是严重的,应该认真总结。前事不忘,后世之师。
赵令波注意到项英的脸上罩上一层寒霜。这篇短短的笔记,利刃似的戳伤了他深藏的感情。
项英又翻到第二篇,标题是《为将之道——抄录于叶军长学习笔记》:
十九世纪欧洲资产阶级军事理论家安东·亨利·约米尼的一段话,很值得注意,他说:
“一个勇敢、公正而坚定的人,能够不嫉妒别人的长处和功绩,反而会巧妙地利用别人的成就来增加自己的光荣。这种人不仅可以算是有名将风度,而且有资格作一个伟大的人物。所不幸的是,这种不忌才的人实在太少了,凡是庸才就必然妒忌旁人,害怕部下的名声超过他。殊不知身为统帅的人,应该认清,愈是能够容忍大度,他的成功就愈大……”
应该提拔什么样的干部?他的意见也是对的:
“应选取确有勇敢的事实表现,在作战时能够当机立断,采取果敢的行动,在危难时沉着镇定不发生动摇的人,来担当指挥官的重任……”
项英觉得面部发僵,一阵隐隐的痛楚袭来。他似乎看见,这位三年游击战争时期的老部下,脑后生了两根反骨。这两篇笔记矛头所向,都是对着他的。
经过大约半分钟的克制,他平静地抬起头来:“我看这也没有什么,各人有各人的见解嘛,‘反领导’还说不上,阶级立场模糊是显而易见的,这也难免。只是幼稚狂妄罢啦……”
项英的克制成功了一半。他的声调是和缓的,但却微微颤抖;他的神态是平静的,但脸上却笼罩着灰黄色的阴云,反映出内心的灼痛。
赵令波完全成功了。但是,他真正取得信任,还是第二次来见项英。
那时候卫兵还不认识赵令波,把他挡在了门外,项英在室内听到了一段很严肃的对话。
赵令波:“政委在吗?”
卫兵:“你要见副军长?”
赵令波:“应该叫政委。副军长是对外的职称,是国民党委任的。项政委是东南局书记,是军分会书记,是新四军最高领导,你们记得了吗?”这种坚强的党性,给项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赵令波没有辜负项英的厚望,他把司令部的工作搞得很有声色。项英为了纠正机关部队的游击习气,很重视机关正规化的建设。赵令波既经过国民党正规军校的训练,又懂得我军教导师的教学方法,对克服“山大王”们的散漫作风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仅就早晨机关出操一项来看,除了军长跟几个特许的文化人外,一无例外地参加,这种严格管理的成效十分显著。赵令波在项英面前,不断有新发现、新创见、新判断,这使项英分外欣赏。
“政委,云岭是一块福地,山明水秀,物产丰富,群众条件好。延安,简直无法跟这里相比,那是个多么荒凉的地方啊!货真价实的不毛之地!”
“政委,新四军是来自南方八省的游击健儿,还有来自祖国各地的热血青年和南洋的爱国侨胞,这是组成浩荡大军的基础!”
“政委,我们党领导了两个军,八路军和新四军。你的担子好重啊,二分天下有其一,半壁江山在肩头啊!……”
“四军!这是个极富象征意义的番号。从北伐战争时的铁四军,土地革命时期的红四军,到抗日时期的新四军,都是革命急先锋的代表,是光荣传统的代表。十八集团军下属的八路军代表了什么?……”赵令波声调奇特、略带嘲讽,“就是大家常说的土八路嘛,代表了土!”
这些信口说来的非正式的闲谈,起到了“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作用,使项英感到参谋处长的思想、感情与自己是相通的。
如今,这些随意说说、本不作数的闲谈漫论、零言碎语,组成了一幅赏心悦目的图画,谱成了一曲扣人心弦的歌,也成了项英“南进计划”的催化剂。
“老赵,刚才我跟周副参谋长研究过了,”项英不待参谋处长在周子昆坐过的椅子上坐定,就直截了当地说:“我们准备在近期北移,路线问题,至关重要。我认为向东向北都不利,你看向南开进怎么样?”
赵令波心里不登底,但他听得出,政委的声调里有一种潜在的激情。可是,这个问题太重大了,他不能不持极为慎重的态度:“政委,我没有思想准备……”
项英把他与周子昆的讨论和自己的思考扼要地说了一遍。赵令波看出了项英的决心,他早就知道项英对于南进目标寄托了全部的希望与热情。
“这倒的确是出敌不意!”赵令波说得极为缓慢,与其说是回答询问,毋宁说是凝神沉思。这个结论是他从“出乎自己的意料”反证出来的。“这是一个很有见地、很有分量的发现。大家都认为不可能的事情,正是出奇制胜的所在!”
项英要实施南进计划,不但需要别人工作上的支持,而且也需要精神上的庇护。他在副参谋长身上没有得到的东西,却在参谋处长身上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