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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逼、前堵、中打

周子昆奉命来见项英时,已是1940年12月27日午夜一点十五分。他感到在这种时刻,政委请他来,定非寻常。

正像许多身材高大的人总有点习惯性的驼背一样,周子昆紧裹着灰色的棉大衣,几乎是弯着腰走进项英的房间的。在长征途中,他的右腿受过伤,走快了就会显出微跛,过草地时得了胃病,这些年时好时坏。他两眼深眍,颧骨比往日显得更高,也许是刚从热被窝里起来,受了午夜严寒侵袭的缘故,浑身瑟瑟发抖。他咳了几声,想强忍住,结果却越咳越凶,带着咝咝作响的胸音,一进屋就跌坐在有扶手的木椅里。“政委,有紧急情况?”

“中央又来电了,批评我们行动迟缓!”项英没有注意到副参谋长那吃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的情态,叹了一口气,“看来,北移的事情已经没有办法再拖了。”

项英又叹了一口气,很轻很深很沉,他所流露出来的气馁的情绪,使周子昆悚然而惊。他这时才注意到项英那灰黄色的病容,注意到政委那坚毅自信的目光今晚变得灰暗无力了。他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既然非走不可,咳,咳……”副参谋长在连声咳嗽之后,断断续续地说,“那就越快越好……免得夜长梦多……”

“你认为蒋介石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我们下毒手吗?”

“当然,他不会轻易动手……”周子昆声音沙哑,发出鼻腔不通的嗡嗡声,“所以,他逼我们从皖南直接北渡,借日本鬼子的炮艇……”周子昆又是一阵猛咳,他躬下腰去,抱紧胸口。

这时项英才发现周子昆在生病。灯光下,枯黄的脸显得更加憔悴,眼皮发炎,鼻翼红肿,显露出异常的疲惫。“怎么,你病了?”

“啊,是伤风。”周子昆把大衣裹得更紧一些,扭身向火盆里擤鼻涕,“刚才又叫冷风一呛……”

“糟糕!”项英焦急地叫了一声。副参谋长明显地感受到政委这两个字中饱含的深意:一是在即将北移的关键时刻,他的生病将给工作带来很大的困难;一是抱歉与后悔,不该在这寒冷的深夜把他召来。信任、器重与体贴,使病人深受感动。

“政委!我能坚持……咳……咳……”周子昆急得猛捶自己的胸口,“在长征路上那次伤风比这次重得多……不也挺过来了?”话又被一连串的咳嗽打断了,又是鼻涕又是泪。

“我担心你的肺出毛病!”

“是的,那次负伤并发过肺炎……长征路上,谈不上医疗……”

“可是,我们现在的条件好了……这个军医处是怎么搞的嘛,连军部首长的健康都不能保证……我要亲自检查……”一谈到日常工作,项英就完全恢复了常态。

“政委,关于北移……”

项英作了个要他暂停的手势,拉开房门:“厚忠,给参谋长冲一缸子可可来,要浓,要热!”吩咐过后,他点起了一支烟,为自己能够有效地控制住骚乱的心绪感到满意:“我准备在28日召开军分会会议,请军长在会上作个北移的发言。他是军长嘛……应该尊重他的意见。可是,我们心中要有个谱,要作一个安排,要有一个定见!”

“政委,”周子昆观察着项英的神色,揣摩地说,“你已经有了完整的方案了吧?”

“没有,所以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这时,刘厚忠端来了又烫又甜的可可。周子昆急切地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待刘厚忠退出之后,他缓缓地说:

“北移成败的关键,是走哪一条路线……”

“如果我们不走呢?”项英执拗地不愿意放弃一线希望。他试探地询问军事上颇有见地的副参谋长,“蒋介石口口声声说我们在年底前不遵命北移,便在云岭就地解决我们……现在已经是年底了,他们并没有进攻云岭的部署,这不是空声恫吓吗?”

在中央连电催促的情况下,项英还在探求拖延北移的可能性,周子昆感到难以理解。他弄不懂政委为什么这样不愿北移。

“当然,这是恫吓,可是,并非空声……”这种反驳的口吻,在周子昆来说,还是绝无仅有的。他跟项英共事三年,心情非常矛盾。他尊敬项英,习惯于服从他,即使不尽同意,也不折不扣地去执行。他一向为人随和,不愿坚持己见,但是,在北移这样重大的、与全军命运攸关的问题上,他不能不提请项英注意。

“何以见得?”项英不以为然地盯视着副参谋长。

“最近三战区在徽州召开的军事会议,是个极为严重的事态……蒋介石派专机送信给顾祝同,密令迅速彻底消灭皖南我军,并指定上官云相统一指挥……政委,拖延是很危险的,所以中央很急……”

项英沉默着,踱起步来。显然,他很失望,没有从副参谋长的意见中得到期待的东西。他猛吸了几口烟,陷入了艰难的抉择与权衡。

周子昆耐不住这种长时间的沉默的重压,又弄不清政委的意向,分外焦躁不安:“蒋介石要消灭新四军的险恶用心,可以说从我军成立那天起就有了。漳浦事件,平江惨案,就是证明。”周子昆又咳了一阵,但比刚进屋时好多了,“叶军长在参谋处的会议上作过分析,我觉得很有道理。”

“他当然是力主北移了。”项英冷冷地说。弦外之音是很明显的:他叶挺到江北是去走马上任,接受总指挥的权力,能不积极吗?

“那倒不是,”周子昆赶忙消除项英的误解:“他是在分析三战区的所谓‘防堵计划’……”

“你说。”项英抱着姑且一听的态度,又缓缓地点上了一支烟。

“军长认为,蒋介石对付我们的方针是六个字:后逼,前堵,中打!”

“这一点,我早就料到了,我们是不上这个当的。”项英渐渐兴奋起来,“蒋介石当然不同意我们从苏南过江,他怕我们与苏北部队合力吃掉韩德勤,所以他把六个师摆在我们背后,逼我们直接从皖南渡江。”

“是的,他命令李品仙的三个师在江北堵截我们。”周子昆习惯于对政委的意见表示附议,“又把我们北移的消息透露给日寇……”

“让日寇在江上对我们实施半渡而击,”项英说,“借刀杀人是蒋介石的惯伎,我们不上这个当!”

“这一手是很毒辣的,只要日本鬼子打一炮,蒋介石就会江南江北齐动手,用浑水摸鱼的办法,消灭我们。然后反说新四军不经打,让日寇在江上打垮了,他们为了救我们,把我们溃散的部队收容了……”周子昆表现出军事上的精明。

“可惜,中央并不了解我们的处境……”

此时,电话铃不合时宜地响了,是参谋处值班室打来的。值班员向政委口述了三战区邹文华参谋长通过五十二师总机转来的电话记录:

委座电讯战区:查询你部何时从何路线北移,望速报告,以便全力掩护。如仍违抗军令,将视为叛军,在云岭地区就地解决,绝不宽容。

项英手握电话愣了好久,竭力保持平静。因为有了走的思想准备,他并不感到过大的压力,却想不出这种时候来这种电话是何用意:“他妈的,是神经战!完全是顾祝同的神经战!”他把话筒拍在支架上,转过身来。他相信副参谋长已经听到了电话里的内容。

“子昆,现在是双管齐下。我真不明白,中央为什么竟然与蒋介石同时逼迫我们走。我们的苦衷有谁能够体谅……”

“我想,最安全的路线还是向东……”周子昆回避对中央的议论,只谈实质性的问题,“我们可以争取顾祝同让步。世上的事情总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皓》电强令我们开赴黄河以北,经过讨价还价,不是只要我们开赴华中就可以了吗?”

项英只是埋头吸烟,他对周子昆的建议不感兴趣。即使蒋介石同意向东,从苏南过江,那又怎样?他的前程仍未解决,他梦寐以求的“南进计划”仍然不能实现。

“南进,南进!”项英受到了电击似的触动,脑海里爆裂了一个劈歼黑暗的闪光。灵感是绝妙的。在皖南株守的目的,不就是寻求南进的机会吗?也许,现在,南进的机会已经到来?“艰涩一通”则“新奇迭出”,项英立即捕捉住了这个契机,想到南进计划有可能在北移中付诸实施,骤然间平添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现实感和迫切感。他必须得到副参谋长的积极支持。

“子昆!既然向东不让走,向北不能走,我决定向南走!”项英恢复了往日的自信,几步跨向窗口,似乎胸腔里容纳不下突发的激情,需要向窗外喷发。看上去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其实是长期思索的结果。

周子昆明显地感到项英内心有一种突发的冲动。

“蒋介石想一箭双雕,难道我们就不能一箭双雕?”项英从窗口回过头来,显得异常果决,“中央指责我们无决心,无定见,无办法,无方向,可是,我们的定见、方向、办法、决心,全有了!”

“向南?”周子昆感到这个问题太严重了,决定得也太仓促了,他纳罕地仰视着东南局书记。难忍的咳嗽,竟然在极度紧张与专注中,不治自愈了。他不明白项英说的“一箭双雕”是指何物,期待着政委的解释。

这个决定,连项英本人也觉得过分突然,但却不轻率:

“向南这条路线,我们过去研究过,电请叶军长和顾祝同交涉过。蒋介石逼我们向北,一救韩德勤,二要害我们。我们偏要向南!一、他不打,我们安全;二、他要打,我们就到黄山、天目山造反去,责任在他!”项英仿佛透过弥漫的硝烟,看到了辉煌的前景,已经无望的南进计划,在多方逼迫之下,反而水到渠成了。

周子昆对政委的分析,颇有保留:“这太危险了,万一……”

“这的确是一步险棋,这是人家用车马炮联合进攻逼出来的。”项英一心想得到副参谋长的支持,声调变得肯定而又急切,“我们可以在28日的军分会上,作充分的研究……你对这个计划,要有充分的信心。”

“我们要考虑到中央的态度,也要考虑到三战区的反应,还要反复权衡其中利弊……”周子昆不但没有表现出“充分的信心”,反而展露出无限的忧虑。

“中央要我们自己拿主意,只要我们理由充分,当然会同意我们机断专行。至于第三战区的态度,只要我们表示出‘绝无敌意’,他们就不会轻易动手,即使动手,我们会很容易地冲破他们的防线,突向旌德,可以进入天目山,突向太平,可以进入黄山地区。况且这条路线,我们跟顾祝同商谈过。”

“他们并没有同意。”

“也没有拒绝。”

“我们要讲出向南的理由……不然,将会被全国所误解。”

“我们可以说是绕道经苏南……到了天目山,我们还可以拖,等待南进的时机。”

周子昆仍然猜不透这种由皖南株守变为在苏南株守的密意真髓。因为政委的这种轻敌态度与他平时对三战区委曲求全的态度相去太远。这种不合常情的决然举动,使周子昆分外不安,他讷讷地说:“向国民党后方开进,无论在政治上、军事上,都是不利的!”

“可是,我觉得是万全之策……好吧,我看你也太疲倦了,要好好休息,准备迎接大的……”项英没有找到恰当的词语,便作出送客的姿态,“一切行动计划,我直接交给赵处长去完成,这个人还是很干练的……”

周子昆缓缓地站起来。他强烈地感到大致方针已经定了。军分会的讨论,只不过是举手通过,贯彻执行而已。

“这样也好,”周子昆又像呛了冷风似的一阵咳嗽。他对南进的前途一片茫然,也不免对项英的气魄暗生出几分敬畏。靠着大树好乘凉,过分担心,也许是杞人忧天罢了。

项英看到副参谋长恍惚欲倾的样子,急忙搀住了他的胳膊,触到了他滚烫的手。“呦,你烧得好厉害呀!厚忠……”

随从副官像从墙里钻出来似的来到首长面前。

“你把参谋长扶回去,告诉军医处值班室,立即给首长看病,派个专门的护士……然后,你再把赵处长找来见我。” kqX9bTJ8y44lqq5yPVernvz1+z2DfL2hzI9kt9klk68heA8K5VB+huMA0t1ezN3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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