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霸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好几代人前赴后继的不懈努力。
如果继承人选不好,不仅称霸事业无从谈起,甚至于家族都面临覆灭的危险,就像司马光总结智伯时所说:才有余而德不足,你不坑爹谁坑爹!
从选择长子魏击作为继承人的培养对象开始,魏文侯就对他寄予厚望、严加管教。魏击原本只是一个纨绔无能的“官二代”,终日只知道吃喝玩乐、调戏良家妇女,于是翟璜向魏文侯举荐了屈侯鲋做魏击的老师。在屈侯鲋的精心管教下,魏击逐渐成长为知书达礼、才干卓著的储君。
争霸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会打仗,趁早歇菜。因此,在魏击成年以后,魏文侯便开始对他的军事才能进行重点培养。
公元前412年,魏击奉命围困繁、庞,虏掠两地民众迁入魏国,顺利完成了任务。这是魏击在史书中记载的最早一次出征。
公元前410年,魏文侯派乐羊讨伐中山国,并派魏击随军参战。
穿越赵国攻打中山国,这是一个不大可能完成的任务。虽然赵国别有用心地借道了,但中山国虽小,却民风彪悍、军力强劲,连邻近的赵国都不敢轻举妄动。
以乐羊为主帅的魏国军队,经过两年多的苦战,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终于在公元前407年完成了这个艰巨的任务。
魏文侯很高兴,对这个未来的国君很满意、很放心,便将新开辟的这块飞地交给了魏击,让他坐镇中山、独当一面。
看来,还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魏击必然能够继承父亲的志向,魏国称霸的伟业指日可待。——后来的事实证明:未必如此!
公元前387年,魏文侯溘然长逝,留下了一个生机勃勃、初露峥嵘的魏国。太子魏击继位,是为魏武侯。
魏武侯继位之初,便亲临河西前线视察。
面对地势险要的河西,魏武侯不由得感叹:“河山形势如此险要,魏国西面真是固若金汤!”对于魏武侯的感慨,大夫王错随声附和,但吴起不以为然,硬生生把他给顶了回去。
吴起说了五个字——“在德不在险”。这话怎么说呢?吴起举了三个例子:
——三苗氏,左依洞庭,右靠彭蠡,北有歧山,南临衡山,最后却被大禹所灭。
——夏桀,左傍黄河、济水,右屏泰华山,南有伊水上的伊阙山门、北借羊肠天险,最后被商汤所灭。
——商纣,左有堪称“黄河第一门”的孟门,右靠太行,北依常山,南临黄河,最后被周武王所灭。
这三个君王的悲惨结局雄辩地证明:“德义不修”、“修政不仁”、“修政不德”,天险再多顶个毛用!
相比于魏文侯对仗义执言的任座以礼相待,魏武侯显然没有这种胸怀。吴起让他下不来台,虽然当时不露声色,称赞吴起的话是“圣人之言”,但魏武侯内心极为不爽——吴起开始失宠了。
从魏武侯与吴起不愉快的对话中,我们难免对魏国能否继续霸业隐约感到有些忧虑。就“武功”方面而言,得益于魏文侯的刻意培养,具有多年征战经验的魏武侯不在父亲之下。但是,魏文侯能指导西门豹如何治民,却没有更多地教导太子魏击如何治吏,问题的关键恰恰在于:治国就是治吏!
由于魏文侯疏于在驾驭臣属、识人用人方面对儿子进行培养,魏武侯在“文治”方面显然要比父亲差一大截。
魏文侯苦心经营多年,才在魏国创造出“人才济济”的繁荣局面,交到崇尚武力的魏武侯手里,这些人才恐怕是凶多吉少。
事实证明了我们的担忧。魏武侯任命田文为相,这个田文应该是旧贵族出身。
听说田文拜相,功勋卓著的吴起很不服气,便跑来跟田文比功劳。吴起对自己为魏国做出的杰出贡献概括了三点:
——统治三军,士兵视死如归,“敌国不敢谋”。
——治理百官,亲善百姓,府库得以充实。
——守备河西,关了秦国的“禁闭”,韩、赵听从魏国号令。
实事求是地说,吴起的总结陈词绝非王婆卖瓜、夸大宣传。魏国能够走到今天,虽然主要是魏文侯用人得当,但与李悝、吴起的贡献是分不开的。
对此,田文难以质疑。田文有什么呢?除了出身贵族以外,对魏国的功绩可以说是乏善可陈。
为了打发吴起,田文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时,属之子乎,属之我乎?”
田文的话,很大程度上也代表了魏武侯的想法——他想通过田文老牌贵族的身份形成向心力、凝聚力,这让出身卑微的吴起“默然良久”、无言以对。这好比是一个风向标,魏国官场的气候在魏武侯当政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田文的话说明,魏文侯时期“选贤任能,赏罚分明”的政治制度遭到严重破坏,魏武侯又回到按血统分贵贱的“拼爹”老路上去了。
魏文侯用人只论功劳,军功贵族的崛起促进了魏国军事实力的增强。魏武侯用人却一味追求出身门第,导致一批善于政治斗争的投机分子粉墨登场,实干家受到排挤。魏武侯没有承继父亲“人才强国”的国策,而是挂着倒档,加速倒车。
魏武侯的吏治除了“任人唯贵”以外,还应该加上一条“任人唯亲”。
田文死后,魏武侯又任命自己的女婿公叔痤为相。作为外戚,公叔痤要树立政治权威,首要的任务是清洗功勋卓著的元老。牛人李悝早在公元前395年就去世了,因此吴起必然首当其冲。
公叔痤一上台,就千方百计地想搞掉吴起,只是苦于找不到能够掩人耳目的突破口。此时,一个仆人给他献上计谋。这个仆人认为,要搞掉吴起,只能是通过离间他与魏武侯的关系,而吴起“为人刚劲自喜”的性格弱点正是最好的突破口。
这个计谋大致是这样的:
公叔痤先找到魏武侯,夸耀吴起的卓越功勋,转而阐述魏国庙太小,恐怕难容吴起这尊大佛。因此,有必要用一定的手段,试探一下吴起是否“无留心”。要达到这个目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招吴起为驸马。
另一方面,公叔痤串通妻子给吴起演戏,让她在吴起面前极尽所能地欺负公叔痤。性格刚烈的吴起看到驸马公叔痤这幅熊样,当然不会同意魏武侯的招赘。
这样一来,魏武侯就会起疑心,必然会找个借口收拾吴起。
这个计谋可谓费尽心机,准确掌握了吴起的性格,但关键的一环还在于魏武侯是否会照做。
但凡一个有点头脑的人是绝不会上这种当的。其一,吴起如果“无留心”,不可能任劳任怨地为魏国打工这么多年。其二,普天之下没有比河西地区更能发挥武将才能的地方了,视战如命的吴起怎么可能轻易离去?其三,吴起当年为了能打仗,连自己的妻子都给抹了,娶个公主又能说明什么问题?
遗憾的是,魏武侯太信任自己的女婿,竟然自觉地充当公叔痤拱倒吴起的工具。吴起被魏武侯怀疑,又为公叔痤等权臣所不容,愤然离去,投奔了楚国。
逼走吴起,魏武侯无异于自毁长城。吴起的出走,导致魏文侯和吴起苦心经营多年的河西地区战斗力被人为削弱,对秦国形成的巨大军事压力骤减,奄奄一息的秦国获得了极其宝贵的喘息机会。
另外,魏武侯将吴起拱手让给了曾经被三晋收拾得一蹶不振的楚国,壮大了楚国的军事实力,给魏国造成了巨大的军事威胁,成为魏国称霸道路上的一大障碍。
除了用人方面的失策,魏武侯对外也违背了魏文侯称霸的既定路线。
魏文侯最初的想法是:借魏氏“三家独大”的实力,一举吞并韩、赵,实现“一统三晋”。但是,面对秦、齐、楚三大国的虎视眈眈,魏文侯审时度势,很快就改变了自己一相情愿的想法。魏文侯改变策略,决定联络韩、赵,先解除秦、齐、楚三国的威胁,再对韩、赵个个击破,最终实现“一统三晋”,乃至一统天下。
事实证明,魏文侯的决策是英明的。从公元前391年三晋结成军事同盟后,尽管面临两线作战,但秦、齐、楚并没有得到多大便宜。相反,秦国河西地区尽失,被魏国卡在洛水以西,关了“禁闭”,充分显示了三晋联合的强大实力。
公元前386年,也就是魏武侯继位的第一年,赵国因君嗣问题引发了一起严重内乱。
早在公元前400年,赵烈侯去世,传位给了弟弟,是为赵武公。公元前387年,赵武公去世,接下来传给哪一门,就出现了问题。主流派认为,初封诸侯的是赵烈侯赵籍,因此理应将爵位还给赵籍一门,于是赵籍的儿子赵章继位,是为赵敬侯。
赵敬侯刚刚继位,对赵国几十年来给魏国打工、却难得实惠的局面感到极为不满。为了争取形势逐鹿中原,插手被魏、韩两国垄断的分赃事务,赵敬侯将都城从偏远的中牟迁到了邯郸。借着赵敬侯搬家之机,赵武公的儿子赵朝开始蠢蠢欲动、犯上作乱,公然出兵抢夺君位。但是,赵朝势力弱小,难以对付主流派的反击,政变失败后逃向魏国。
赵国发生的内乱,干扰了魏国的视线。魏武侯认为,赵敬侯迁都就是想脱离魏国“单干”,必然会对魏国独揽争霸大业构成威胁。
魏武侯的判断无疑是正确的,这也是魏文侯对赵国采取“隔离”政策的后遗症。面对赵国的诉求,魏武侯原本可以通过失当分利来笼络赵敬侯,继续将赵国绑在自己的战车上。
但是,缺乏战略眼光的魏武侯却认为,赵国公子挑起了内乱,作为新都城的邯郸又城防薄弱,这正是给魏国收拾赵国、乃至实现“一统三晋”提供的绝佳契机。
于是,魏武侯调转枪口,出兵帮助赵朝东山再起,攻打赵国的新都城邯郸,武装干涉赵国内政。魏武侯的想法是:凭借魏军的实力,扶持赵朝取代赵章为赵侯,将赵国变成魏国的附庸。但是,赵氏原本就是靠做“钉子户”起家的,魏军没有取得想要的胜利,却导致魏、赵关系破裂。
三年以后的公元前383年,赵敬侯为了报一箭之仇,兴兵讨伐魏国的附属国卫国。弱小的卫国体力不支,急忙向依附的魏国求救。魏武侯出兵帮助卫国抗敌,在兔台大败赵军,这也是自三晋联盟以来,魏、赵之间第一次大规模火拼,标志着三晋的第一次军事同盟彻底瓦解。
公元前382年,对魏国仇恨未了的赵敬侯修筑了刚平,作为侵略卫国的前沿基地。魏武侯联合齐国抗击赵国,卫国仗着两大国撑腰,出兵攻打赵国,除了夺取刚平以外,还占领了赵国的大片土地,赵、魏两国的矛盾骤然升级。
次年,赵敬侯重整军力,对入侵本土的卫国军队“清扫门户”,魏武侯又派兵大举进攻赵国。面对魏国强大的军事压力,赵敬侯只能向魏国南面的楚国求救。
吴起从魏国逃奔楚国后,不仅在军事上大显身手,政治上也将李悝的变法政策移植过来,楚国的国力和军力大为增强。
楚国应赵国的邀请,出兵开辟南面战场,让魏国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赵国乘机攻占了魏国的棘蒲、黄城,面临南北两线作战的魏武侯不得不服软,主动向赵敬侯求和。
魏武侯是被打得鼻青脸肿才祷告求饶,而赵敬侯却清醒的意识到:三晋内部的火拼,结果只会是三败俱伤,最终得益的只能是齐、楚两个大国。
目前,秦国被魏国关了“禁闭”,齐、楚成了三晋的直接对手。虽经多年混战,魏国的军事实力依旧在中原举足轻重。与魏国重新联合,共同瓜分天下,无疑是赵国的最佳选择。
魏国被打怕了,赵国权衡利弊,韩国打酱油,于是三家第二次联合起来。
公元前380年,魏武侯又抽风了,竟然联合秦国攻打盟国韩国。韩国体力不支,就向齐国求救。齐桓公在谋臣田臣思的提议下,趁着三晋内耗,出其不意地侵伐燕国,夺取了桑丘。
身材娇小的燕国打不过齐国,燕简公便派人向邻近的赵国求救。赵敬侯突然发现形势发生了变化:魏国跟韩国打仗,齐国跑燕国去凑什么热闹?于是,赵敬侯立即派人通知魏武侯和韩文侯,说你们别打了,齐桓公这个老混蛋,趁机偷偷跑到燕国偷桃子呢!
原本还打得不可开交的魏武侯和韩文侯,得到赵敬侯传来的消息,宣布就地停火,魏、韩两军手牵手火速北上,与赵军会合后杀向燕国,大败齐军。
公元前378年,三晋觉得上次打得还不过瘾,再次联合起来讨伐齐国。三晋联军的实力,齐军不是没有见识过,所以齐军基本上是一触即溃,被三晋联军一路杀到齐国的腹地灵丘,即今天的山东省高唐。
在赵国的东北面,被魏国赶进太行山区的中山国君经过二十多年的励精图治,趁着三晋难以顾及之机开始躁动,带着臣民杀下山来,一举收复失地,定都灵寿,重建了中山国。
公元前377年,魏军与中山桓公大战一场,意图再灭中山,却遭遇失败。
魏国与中山国互掐,最高兴的自然是围观看热闹的赵国。中山国地处赵国与燕国之间,战斗力又不可小觑。无论魏国控制中山,还是中山复国,对赵国而言都是如鲠在喉。但是,在两者只能选其一的情况下,赵国宁可选择后者,因为赵国“单干”最大的对手是魏国,独立的中山国则可以成为赵国的朋友。中山复国,削弱了魏国对赵国北面的控制力,魏国对赵国的“月牙形”包围也就不攻自破。
公元前375年,魏武侯讨伐楚国,大战榆关。同年,韩国一举灭掉了邻近的郑国,并迁都于中原腹地的郑,准备脱离魏国“单干”。
公元前373年,魏武侯再次不淡定了,准备讨伐齐国,但是以往的同盟赵国和韩国却不感兴趣,魏国只能联合燕国、鲁国、卫国这些“二等公民”去讨伐齐国,还是取得了比较大的战果。
公元前372年,卫慎公去世,儿子卫声公继位。赵国趁着魏武侯忙于讨伐齐国、卫国正值新老交替之机,对卫国发动了闪电战,横扫卫国七十三个城池。卫国打不过,只好找魏国告状,魏武侯派兵攻打赵军,在北蔺(今山西省离石)大败赵军。
继韩国迁都之后,魏、赵之间的这次刀兵相见,实际上宣告了三晋第二次联合彻底破裂。三晋联合逐鹿中原的宏大场面已经成为过去,三个“单干户”开始分道扬镳。
公元前371年,魏武侯去世。
魏武侯当政的十六年,对内排斥能臣,任人唯亲、任人唯贵,整个官场不可避免地陷入到内耗中。李悝变法树立的军功贵族集团,遭到旧贵族集团的反攻倒算,吴起的出走就是这种内耗最大的恶果,极大地损害了魏国的强盛事业。
在外交方面,魏武侯缺乏魏文侯总揽大局的手腕和能力,基本上没有什么战略方向可言。魏文侯所确定的削弱秦、齐、楚,再行“一统三晋”的战略被彻底抛弃,取而代之的是漫无目的的频繁征伐。
在魏武侯的带领下,魏国向一只无头苍蝇一样,毫无章法地四处乱撞。在这种随心所欲、朝秦暮楚的征战中,穷兵黩武的魏武侯并没有得到多少好处,反而四面树敌,促使其他诸侯国更多地联合起来对付魏国。
魏文侯任用李悝、吴起等人,推行政治、经济、军事方面的全面变革,使得魏国迅速强盛,将其他诸侯国抛到了脑后。但是,魏武侯却给加速前进的魏国踩了一脚刹车,其他诸侯国则奋起直追,魏国的领先优势已经岌岌可危。
魏武侯撒手人寰,将魏国这个烂摊子留给了自己的继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