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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营业执照很重要

回到一开始提到的那个问题:战国时代从什么时候算起?尽管从春秋到战国是渐进的,但史学家们还是希望找到一个象征性的起点。有一种比较普遍的观点:“三家分晋”标志着春秋的终结,而周天子册封三家诸侯,可以看作是战国时代的真正开端。

既然“三家分晋”发生在公元前453年,周天子为什么时隔五十年才给予“追认”呢?——因为他不想做,他是被三家派出的使者逼着册封的。

实际上,无论周威烈王下不下这道诏令,都无法改变韩、赵、魏三家篡分晋国、跻身诸侯序列的事实。从这个层面来说,这道迟到了整整五十年的诏令,就像是一张写满名字和职位的废布。既然如此,韩、赵、魏为什么扭着这张废布不放,处心积虑地欲图之而后快呢?

政治往往就是这样令人玩味。正如《红楼梦》四大家族中的薛家,虽然“珍珠如土金如铁”,却难副“富贵”之名,因为薛家没有爵位,说“富”是实情,论“贵”则是空谈。

孔子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这正是韩、赵、魏三家共同的软肋。虽然他们的地盘、实力、权势与其他诸侯无异,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在外交活动中,他们的服饰、座驾、礼仪都要受到严格的等级限制。比如说,魏主与鲁君会谈,鲁君按级别可以坐奥迪,魏主却只能坐比亚迪。在位次的安排上,必然是鲁君为首、魏主为次,因为按爵位来说,一个是君、一个是臣。

对于韩、赵、魏而言,鲁、邹、卫、宋这样的小角色,自己不费吹灰之力便能一天灭它们好几次。但在日常的交往中,强者却要卑躬屈膝、低人一等,这是哪家的道理?所以说,身份的标签是三家最大的软肋。

在遥远的周朝,身份和地位往往不是通过金钱置换来的。想成为诸侯,必须要有周天子下达的“委任状”。承认了你的级别,你才能享受相应的待遇。这是群雄并起时必须建立的游戏规则,否则谁都能自称诸侯,在级别上又“大小国家一律平等”,天下还不乱套了?因此,为了公平起见,所有诸侯都由形同虚设、普遍认可的周天子册封。只有怀揣“委任状”,你才能心安理得地坐上奥迪,名正言顺地发号施令、理直气壮地四处征伐!

总之,废布一张的诏令,不仅仅是“委任状”,还是标榜级别待遇的“身份证”,更是征伐列国的“营业执照”!

周威烈王册封新诸侯,看似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却在史学界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吼得最凶的当属北宋史学家司马光。

《资治通鉴》将周天子册封韩、赵、魏为诸侯作为开篇,足以看出司马光对这一事件的重视程度。针对这一事件,司马光作了一篇千字左右的评论,这在整部《资治通鉴》中都是极为罕见的。

用一句话来归纳这篇评论的中心思想,那就是——严重违反游戏规则!

司马光从礼、分、名三个层次,全面阐述了自己的论点。

他认为,天子能以一人之力治天下人,不是因为他打架厉害,这又不是黑社会,而是拜礼仪规范所赐。因为有了“礼”这样一个“纪纲”,才使得整个社会贵贱有别,“贵以临贱,贱以承贵”,普天之下各行其道、共建和谐。既然如此,作为一国的天子,当然应该率先垂范,在“礼”的框架下行事,否则无异于自毁长城。

“礼”作为社会的一种规范,属于比较抽象的概念,具体的表现形式是什么呢?司马光概括为“分”。所谓“分”,就是无论君臣,都要搞清楚自己的屁股应该放在哪根椅子上,懂得有所为有所不为。国君要有国君的样子,臣属在任何时候都不应该有非分之想。比如说孔子编撰《春秋》,虽然当时周室衰微,诸侯强盛,但孔子依然“抑诸侯,尊周室”,因为“天尊地卑,乾坤定矣”。

为了树立典型,司马光举了两个例子。一是商朝的微子启,作为庶子,他按规定不能做太子,结果嫡子纣王继位,导致商朝覆灭;二是吴国的季札,严格遵守让位给兄弟诸樊一门的承诺,拒绝诸樊“兄终弟及”的安排,后来夫差继位,导致吴国为越国勾践所灭。司马光说,微子启、季札都有继承王位的机会,但他们都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宁可亡国也不敢轻越雷池一步。虽然客观上导致了家族的灭顶之灾,但他们对礼仪的敬畏却是值得肯定的。

“礼”是规范,“分”是表现形式,在现实社会中又如何去实现呢?司马光又提出了一个概念——“名”,也就是“屁股决定脑袋”,做任何事情都要先弄清楚自己所处的角色和地位,在实际的操作中遵守符合于自己身份的规范。

对于周朝而言,经过周幽王、周厉王的“励精图治”,周朝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纲纪散坏,下陵上替,诸侯专征,大夫擅政”。在这样的情况下,所谓的“礼”已经名实俱亡。周朝得以苟延残喘,不过是名分依稀尚存。

司马光举了一个春秋时期的例子。晋文公曾经有功于周王室,希望自己死后也能享受天子的葬礼规格,但周襄王打死也不同意,这就是遵守“名”、“分”的典范。正因为守住了“名”、“分”这最后一道防线,周朝才能在秦、晋、齐、楚等大国之间的夹缝中求得生存。除了周朝以外,各诸侯国的情况也是如此。正是有了名分的“威慑”,鲁国的季氏、齐国的陈恒、楚国的白胜、晋国的智伯,虽然权倾朝野,甚至随心所欲地把国君换来换去、玩于股掌,但始终不敢取而代之,因为他们“畏奸名犯分而天下共诛之”。

按照这个逻辑,周威烈王在公元前403年颁发的委任诏令,实际上就是颠覆了周朝赖以生存的基础。晋国正卿之间杀来杀去,“暴蔑其君,剖分晋国”,周天子不仅视而不见,反而为虎作伥,公开承认韩、赵、魏三家诸侯的合法性,这哪是一个天子该做的事?

既然周天子给“乱臣贼子”开了绿灯,实际上就是鼓励弱肉强食、“天下以智力相雄长”,把一个井然有序的周王朝,演变成崇尚武力的黑社会,“社稷无不泯绝,生民之类糜灭几尽”,国家很快就会完蛋!

司马光的论证很严密,但还是有很大的漏洞,难免有些儒家的“想当然”。

江湖险恶,不会因为你厚道就让你做武林盟主。周朝得以残存,却非谨守名分,而是投资者认为风险过高,不敢吃进。智伯那样的人,不敢取君主而代之,确实是畏惧“天下共诛之”,但原因并非“奸名犯分”,而是担心给诸侯们送上抢食的借口。

不过,司马光有一点是说得很正确的,那就是周天子的诏令必然导致天下大乱,因为只要你有本事把君主推翻,周天子就有先例可循,册封你为诸侯。于是,有实力的人变开始蠢蠢欲动、跃跃欲试了。

看似废布的一张“委任状”,从政治上促进了战国时代“军国争雄、大肆攻伐”局面的形成,作为从春秋切换到战国的标志性事件,的确名至实归。

有了周天子颁发的“营业执照”,三晋扩大地盘的行动具备了合法性,也就更加肆无忌惮。咱们来看看,从公元前403年到公元前375年这28年,韩、赵、魏都在忙什么呢?

公元前401年,秦国讨伐魏国,一直打到阳狐退兵。

公元前400年,郑国讨伐韩国,围困阳翟。韩虔去世,儿子韩取继位,是为韩烈侯。

是年,赵籍去世,弟弟继位,是为赵武公。

公元前397年,韩烈侯的宰相侠累被刺客聂政暗杀。

公元前393年,魏国讨伐郑国,又在“注”这个地方打败了秦国军队。

公元前391年,韩、赵、魏一起讨伐楚国,攻占了大梁和襄陵。

公元前390年,齐国讨伐魏国,夺取了襄陵。

公元前389年,秦国攻打被魏国占领的阴晋。

公元前387年,三家跟约好了一样,掌门人手拉手一块去天堂报道。魏文侯去世,儿子魏击继位,是为魏武侯。韩取去世,儿子继位,是为韩文侯。赵武公去世,复立赵籍之子赵章继位,是为赵敬侯。

公元前386年,赵敬侯从相对偏远的中牟迁都邯郸,为中原逐鹿争取形势。赵公子赵朝在赵国挑起内乱,失利后投奔魏国,继位之初的魏武侯借机袭击邯郸,意图将赵国一举征服,但最终没有得逞。

是年,韩国讨伐郑国,又讨伐宋国,并活捉宋君。

公元前383年,魏国攻打赵国,在兔台获胜。赵国巩固刚平,侵略卫国。

公元前382年,魏国、齐国为了卫国向赵国“讨公道”,夺取刚平。

公元前381年,赵国联合楚国讨伐魏国,夺取棘蒲。

公元前380年,韩、赵、魏一起讨伐齐国,一直打到桑丘。

公元前378年,魏武侯命吴起率韩、赵、魏三国军队讨伐齐国,打到了灵丘。

是年,晋孝公去世,儿子唐俱酒继位,是为晋静公。

公元前377年,韩文侯去世,儿子继位,是为韩哀侯。

公元前376年,晋静公被免为庶人,至此,晋国被韩、赵、魏三家完全吞并。

公元前375年,韩国灭掉了邻近的郑国,并将都城从平阳迁到了郑,开创了战国时代中原地区灭国的先河。

从这些充斥着征伐的流水账中,我们可以窥探出战国时代的旗鼓纷乱,更能感受到拿到“营业执照”的韩、赵、魏,对于争霸是多么地迫不及待!

周威烈王册封的诏令,既让三晋更加肆无忌惮地征伐,更是给齐国的田氏以莫大的鼓舞。

早在晋定公时期,东海之滨的齐国也在上演君臣倒置的闹剧。相比于晋国,齐国的局面没有这么复杂,国君是齐简公,权臣只有两个——田常和监止。监止奸诈狡猾,深得齐简公宠幸,但还是田常技高一筹,果断打出了“民生”牌。《史记》说,田常放粮食贷的方式很特别,放的时候用大斗量,收的时候就用小斗量,自己吃亏换民心。田常发动群众、依靠群众,在与监止的斗争中逐渐占据了上风。在群众的眼里,田常简直堪比明君圣主,于是顺带把齐简公也给比下去了。

作为宰相的田常堂而皇之地收买民心,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衷心拥护,作为国君的齐简公当然坐不住了。当时齐国盛传的歌谣唱道:“妪乎采芑,归乎田成子。”百姓连野菜都要进贡给田常,自己情何以堪!可惜,齐简公没有能力把田常搞下台,却在公元前481年被田常干掉了。

田常原本没想这么早收拾齐简公,首先跳出来闹事的是监止的宗人子我。田常有一个远亲叫田豹,在子我的手下做事。子我就想拉拢田豹:“我想把田常给灭了,由你来继位。”田豹还算老实,说我跟田常不熟,血缘关系也比较远。

虽然不熟,但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田字,田豹就给田常报信了,说子我想灭田氏,田家不先下手为强的话,就只有洗干净脖子等死了。

田常一听就怒了,虽然子我住在齐简公的宫中,但老田管不了这么多,立即带着仨兄弟去杀子我。正在檀台喝酒玩女人的齐简公也怒了,一个宰相带着人到宫里来杀人,这不是欺负人吗?是可忍孰不可忍!

齐简公积蓄多年的窝囊气终于在瞬间爆发,太史子余急忙上前阻止,说田常不是冲着您老人家来的,他是为国除害,齐简公也就忍了。田常听说齐简公怒了,怕自己被收拾,准备出逃。田子行把田常拦住,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犹豫不决,诸事不成。”

田常反应过来了,扭头回去杀子我,子我打不过就跑,田常带人追着砍,顺便把子我的后台老板监止也一并收拾了。

宫中大乱,无法控制局面的齐简公也跑了,田常的部下就一直追到徐州,把齐简公给逮住了。

田常的人捉住了齐简公,心想如果齐简公回去复位,必然会秋后算账,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未经请示就把齐简公给抹了。

田常除掉了不怎么听话的齐简公,改立齐简公的弟弟吕骜,也就是齐平公。其实田常不是不想自立,他实在是不敢啊,因为虎视眈眈的诸侯们伤不起。即便立了新君,田常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对内继续“修功行赏,亲于百姓”,对外频繁开展外交公关,保持与各诸侯国之间的友好关系。

齐国国君历经齐平公、齐宣公一直传到齐康公,宰相的宝座也在田常一家代代世袭,经田盘、田白袭到“辅佐”齐康公的田和。相比于齐简公,齐康公更衰,田和比田常更加飞扬跋扈。

从公元前481年干掉齐简公开始,田氏一族羽翼渐丰、野心膨胀,但始终没有下定颠覆这个“名齐实田”政权的决心。三家分晋、周朝册封,给田和提供了再合适不过的历史先例。

公元前391年,距离田常灭了齐简公整整九十年,早就觊觎宝座的田和终于出手“吃进”了。他以齐康公“淫于酒、妇人,不听政”,将这个尸位素餐、形同虚设的国君赶到了海边“疗养”,一直到公元前369年去世,吕氏自此绝嗣。

齐康公“被疗养”,田和搬开了登位的绊脚石。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想办法拿到周天子册封诸侯的诏令了。

想得到诏令,当然不能直接跑到洛阳去讨要,只能靠关系、走后门。为了拿到“委任状”,在驱逐齐康公两年后的公元前389年,田和与篡君谋国“先驱”的后代、也是最终的受益者——魏文侯魏斯,在浊泽这个地方举行了一次会议,楚、卫两国的使臣也应邀列席了会议。

随行记者报道了会议的盛况:

金秋的浊泽风和日丽、彩旗飘扬,宾主双方在友好、欢快的气氛中,就各自关心的问题进行了深入、坦诚的讨论。田和同志在发言中,赞赏魏国是一个负责任的大国,又具有“和平建国”的成功经验,是田氏学习的榜样,田氏将不遗余力地复制魏国的成功经验。田和同志最后说,相信魏文侯同志一定能够秉承国际主义的宗旨,伸出友谊之手,帮助齐国走上和谐发展之路,为齐、魏两国发展更加具有实质意义的睦邻友好关系奠定坚实的基础。

在听取了田和同志的发言后,魏文侯同志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魏文侯在讲话中,高度肯定了田和对齐、魏两国关系的定位,认为魏、齐两国交好,符合两国政府和人民的根本利益。魏文侯同志强调,魏国愿意为魏、齐的友好关系不懈努力。

浊泽会议之后,魏文侯向周天子提交了一份《关于册封田和同志为诸侯》的提案,韩国、赵国、燕国、秦国、楚国都投了赞成票。

此时的周天子是周安王,既然周威烈王早就开了先例,周安王当然没有必要让魏国和田和吃苍蝇,不如作个“顺水人情”。公元前386年,周安王正式册封田和为诸侯。与周威烈王册封三晋有所不同,周安王并不是将田和封为田侯,而是直接一步到位,以整个齐国加封田氏,省去了田氏再灭掉齐国国君的麻烦。

齐国还是那个齐国,国君却悄然从吕氏变成了田氏。至此,田和终于如愿以偿,实现了田常想完成但没有完成的篡国大业,田和死后被封谥号齐太公。

拿到“营业执照”后,田氏齐国也像当年的三晋一样,开始上蹿下跳、四处征伐。

公元前380年,魏国为了“一统三晋”的事业,联合秦国攻打韩国,体力不支的韩国向齐国求救。齐国此时的国君是齐桓公田午,救还是不救,他感到有些举棋不定,于是召集大臣商议。

在君臣的商讨中,邹忌、段干朋、田臣思形成了三种截然不同的意见。

邹忌认为,魏、秦打韩国,跟齐国没有一毛钱关系,咱们最好别凑这个热闹。你能有多少钱,敢上街扶老人?

段干朋认为,如果韩国失败,必然会被魏国收入囊中,导致魏国实力进一步膨胀,那肯定对东方齐国不利,因此应该出兵救韩,搅魏国的局。

救还是不救,邹忌、段干朋的说完了,田臣思怎么还有第三条道路呢?这个可以有!

田臣思认为,地处中原腹地、紧靠周朝王城的韩国地理位置极其敏感,秦、魏挥师伐韩,势必引起南方楚国、北方赵国的连锁反应。言外之意是,齐国即便不出兵,楚、赵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坐视秦、魏俩人在“客厅”里斗鸡。

反正有人救,何必自己当冤大头,那么田臣思的意思就是不用救咯?不是。田臣思判断,这场攻韩之战势必会演变成五大国的混战,战国的七大国还剩下谁呢?——齐国、燕国。田臣思没有被“客厅”的闹剧所干扰,而是将目光指向了最北边的燕国,认为这是“天以燕予齐也”。

田臣思建议,齐国应该表面上答应韩国的要求,行动上也抓紧集结兵力。口头答应了韩国的求救请求,这样韩国就有信心“负隅顽抗”,待楚、赵两国出兵干预。齐国整兵备战,表面上是救援韩国,其实是把矛头指向燕国,趁着几大国在“客厅”里互掐,来个“闪电战”,打它个措手不及。

最终,齐桓公采纳了田臣思的意见,齐国趁机夺取了地处燕国南部边境的桑丘城。

作为东方的大国,地处胶东半岛的齐国东临大海,西有鲁、卫、宋等小国拱卫,北面是弱小的燕国,南面与楚国的边缘地带接壤,具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这片土地物产丰富、人杰地灵,再加上田氏又是“和平篡国”,没有经历多少战乱,国家呈现一片繁荣景象。因此,从战国时代一开始,田氏领导下的齐国便自然而然地成为霸主之一。

在整个战国时代,群雄争霸有一个明显的特点:除了后期秦国一家独大外,前期都是两强并立、此消彼长。

在战国初期,与齐国争雄的是三晋中的魏国。相比于齐国的水到渠成,先天不足的魏国能够走上争霸的擂台,经历了怎样一番艰难历程呢? BiMpcJRJ9DykFYxA4lpPaBw7T3NZn1ZmhY2B4Z7nKNvW1sd8H99gyQ9WdH74Mi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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