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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刚走到村中广场上,倚在警车门边的警察就向他招手。

“我?”

“对,你!”

拉加泽里笑笑,过去了,他知道,从自己可以看见的地方,从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有很多双眼睛看着自己。所以,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本身就很困倦,很容易就摆出混世的年轻人爱好的那种拖着脚步的懒洋洋架势。中途,他还停下来,给自己点上了一支香烟。然后,他站到了警察跟前。是和老王一起打他的那个警察。

他等着警察发话。警察不说话,用以为他会害怕的眼光紧盯着他。他回敬以满不在乎的,里面还掺杂着凶狠气焰的眼光,那带着恨意的眼光越烧越旺。警察的眼珠错动了,眼光溜走了。

他得意地想到了一个词:早泄。于是,他的嘴角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怎么又回来了?”

“这是我的村子,你们不是爱管户口吗?我的户口在这里。”

“那在双江口镇上就没有户口。”

“我在那里开店,我有工商执照。”

警察大笑:“补破轮胎,给人家跑热了的汽车降降温度,那么个破生意,还工商执照,听口气像开了多大的公司!”

拉加泽里心里知道自己是不应该激怒这个警察的,但是,这是在机村,将要开展的生意需要自己在众人面前用这种挑衅的口气跟警察说话,“破不了案子,用多大口气说话都是没有用的。”

他说出这种话来,一面从围拢来的人群的赞叹中感到了快感,一面因为警察表情的变换而心惊胆战。

“你在向老子叫板?”警察咬着牙,压低了声音。

拉加泽里也把声音放柔和了:“我就在村子转转,是你招呼我过来的。”

警察出手很快,把他一只手扭到身后:“还想尝尝请你过夜的滋味?”

“我的腰!”一股剧烈的疼痛从腰眼直升上脑顶,并在眼前炸开了一片金花。

警察手松了一点,却没放开:“小子,装什么英雄,人都是肉体凡胎!”

这时,有人发话了:“都是肉体凡胎,凭什么有人打人,有人被人打?”

“谁?”

“我。”

机村惟一还留着一根辫子,辫子里还编织着红色丝绦的男人从人群里站了出来。这个人是拉加泽里从前恋人阿嘎的父亲崔巴噶瓦。他走过来,伸手扼住了警察的手腕,他手上没有动作,只是越来越紧地扼住警察的手腕。警察的脸色慢慢变了,手也松开了。

崔巴噶瓦说:“警察先生,我们自己的孩子我们自己管教,谁让你穿上了这身衣服,就把不能随便打人的规矩都忘了。”

“你!……”

“看你的皮肤与眉眼,也是我们一样的黑头藏民吧,你这么做,你的父母该担心你死后要下地狱了。”

然后,他对拉加泽里说:“跟我走,我给你弄弄身上的伤。”

拉加泽里很不好意思,因为老人是自己过去恋人的父亲。过去的恋人已经是医学院的大学生。自己却被一个靠一身衣服提高了身份的警察欺负。所以,他站立不动。老人又回过头来,说:“来吧。”

他就往前走了。

而警察在他身后叫道:“回来!”

他没有回头,仍然往前走,他心里头不怕警察,但他的身体害怕,他一身的肌肉和神经都绷紧了,准备承受背后袭来的警棍的击打。带着强烈电流的警棍不仅击打肌肉,还能击打骨头与神经。但他走出了围观的人群,那警察倚着警车没有动弹。让一群被激发出敌意的村民围着,他也不敢动弹。他脸上依然摆出凶恶的表情,心里却焦急地等待入户调查的两个同伴早点回来。其实,当他举手招呼时,心里并没有什么恶意,两个伙伴去寻找线索,他被分配了守车的无聊任务,看到曾被“留置”在执勤点一个夜晚的拉加泽里,只是想叫他过来说会儿话,打发掉这无聊的时光。是他眼睛里那坚定的目光惹恼了他。一个警察出现了,就该让所有人都感到害怕。但这个家伙他不害怕!

拉加泽里跟在崔巴噶瓦身后,隔着有十来步的距离,他觉得很不对劲。在回村的路上,他一直想像着自己怀揣着一纸批文,像那些有路子有来头的老板一样来收购木头,该是何等的风光。不想,一出门就遇上了这个拿欺负人寻开心的警察。那个难挨的夜晚,他们那么折腾他,他心里都没有什么。因为这是破案。但从今天开始,他心里就带着对警察的恨意了。他跟老人的距离就越来越远。他不想自己狗一样跟在别人后面,他的脚步更慢了。前面的老人却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露出关切而探询的表情,用父亲对儿子一样的口吻说:“孩子,来吧。”

拉加泽里就跟上去了。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仍然一前一后相跟着。崔巴噶瓦家不在村子里。原先,机村人的房子都紧挨在一起。两次泥石流把三分之一人家的房子都推倒了。加上改革开放分地到户,一些人家就把新房子修到村外去,靠近自己家承包地旁边了。崔巴噶瓦夫妇就一个独生女儿,日子一直比较好过。村里分地的时候,大家都要好地,崔巴噶瓦却挑了离村子远,靠近树林的一块地。那块地是机村人口增加后,砍伐了一片桦树林后开垦出来的。地边上就丛生着刺梨、红柳与亭亭玉立的白桦。像机村的每一块土地,那块地也有一个名字,叫“兔子”。这不单是说这块斜卧在山坡林边的地像一只褐色的兔子,而是说这地刚开出来,年年嫩绿的青苗差不多都被野兔吃光了。如今,这也只是一个名字了。虽然那块地边上还站立着一些稀疏的林子,但早就没有兔子们的藏身之处了。

走兽随茂密的林子一同消失了。

两个人过了一道溪流上的木桥,上了一段缓坡,来到了崔巴噶瓦家门前。整齐的栅栏围出一个干净的院子。栅栏边上,一株刺梨盛开着雪白的繁花。编栅栏的柳树棍,年年发叶抽枝,已经是一排整齐紧密的小树。

干干净净的院子里,石板缝里,伸出了牛蒡肥厚的叶片。

从阳光下走进石屋,眼睛一时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的鼻子闻到了一股干净整洁的味道。干净整洁是什么味道?就是这种味道。

老人咳嗽一声,说:“有客人了。”

屋子就在他眼前慢慢亮堂起来。火塘里温和抽动的火苗,锃亮的茶壶,光滑的地板,整齐的壁橱。一个和颜悦色的比想像中年轻的妇人。

拉加泽里一时不知怎么称呼。

崔巴噶瓦用了开玩笑的口吻,脸上却一点都不动表情:“是不好称呼,因为她差点就是你妈妈。”

“不要为难孩子了,坐下吧。”

女主人把酒渍的刺梨、茶水端到他面前。他喝下一口茶,却是喝了酒的效果。一时间百感交集。

崔巴噶瓦说:“你脑子里东西太多了。”

女主人就叹气:“从小没有父亲,可怜的孩子,你就不要再让他不开心了。”

“好吧,孩子,把衣服脱掉,让我看看你的伤。”

“你怎么知道我有伤?”

“看你走路的样子。”

拉加泽里脱去上衣,露出腰眼上一圈圈乌斑。崔巴噶瓦取来草药捣碎了,用酒和油脂调成膏状,一股沁凉的感觉就丝丝缕缕地渗往皮肤里去了。他惬意地叹息一声,神情却有些恍惚了。他用有点可怜的口吻说:“好累呀。”

那口吻让女主人流出了眼泪。

他一边后悔自己用这么可怜的腔调说话,却止不住继续用这种腔调喃喃地说:“我瞌睡。”

女主人拿来一条毯子,他闻到了那条毯子上熟悉的气味。远去恋人的气味。他喃喃地念出了从前恋人的名字。女主人说:“是她的东西,你知道她是个爱干净的姑娘,不然,怎么会想去当医生呢?”说完这话,女主人又抹起眼泪来,说:“当年,两个年轻人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啊!”

崔巴噶瓦道:“没爹的娃娃,可怜!”

可他什么都没有听见,药力和这房子里安详的气氛使他从里到外松弛下来,沉入了睡乡。

中间,他醒来一次,屋子里悄无声息。看看窗外,一镰弯月已经从黝黑的山梁背后升上了天空。他翻了一个身,又沉沉地睡去了。再次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女主人正在重新点燃火塘。崔巴噶瓦拿上了砍刀、绳子,只对他说了一个字:“来。”

他起身相跟着去了。用屋子后面的泉水洗了一把脸,他感到神清气爽。也许是走出了房子,没有了那种特别安详气氛的笼罩,他马上为曾经露出的可怜相而后悔了。崔巴噶瓦好像总能猜到他的心思:“想走了?不行,你得帮我干点活还我的药钱。”然后,把一把砍刀塞到他手上。

夜露浸软的路潮润平整,转过一个山弯,就到崔巴噶瓦家取薪柴的地方了。后来,有人问:“老头不记恨你吗?”

拉加泽里也才认真想了一下这个问题,的确,这个倔老头为什么对自己女儿过去的男友这么心平气和,慈爱有加呢?他半真半假地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他给我用催眠术,然后教育我。”

“教育你什么?”

“拿他自己做榜样,教育我不要砍树!可是,我怎么会去砍树呢?”

村子里的人都说,崔巴噶瓦老头好久都不在村里现身了,看来是专门来会拉加泽里。这个不常在村里的拉加泽里并不知道。但他真是拿自己当榜样。走在山道上,老头随手指指某个地方,这里,那里,伐木场大规模砍伐过后还残存的小片林子都在木材生意起来之后,被机村人自己给砍伐了。

“钱就那么有用?什么东西都弄光了,这辈子活了,下辈子人还活不活了?”

“你又没有下辈人在机村了,操这个心干什么!”

转眼间就来到面向南的山坡,隔着小河正与机村遥遥相对。满坡是不能成材,但烧起来火力强劲的青杠树。这样的青杠树林在村庄附近有好几片。过去,虽然满山遍野都是茂盛的森林,机村人烤火做饭,采伐薪柴从来都固定在小片林子里。那时山林没有权属的概念,但约定俗成,哪几家人砍哪一片青杠林作为薪柴,都有一定之规。这还不是规矩的全部。青杠树在当地算是速生树种,采伐薪柴时,都是依次成片砍伐。从东到西,从下到上,十来年一个轮回。最早砍伐的那一茬,围着伐后的桩子抽出新枝,又已经长到碗口粗细了。后来,工作组下乡,小学生们在教室里过冬天,城里人需要在不出烟不扬灰的炉子里烧木炭,村里也是在这薪柴林边开了窑口,一年一窑,也是几片林子轮流来过。

当人们可以随意地对任意一片林子,在任何一个地方,不存任何珍爱与敬畏之心举起刀斧,愿意遵守这种古老乡规民约的人就越来越少了。到了今天,机村传统上几片薪柴林早被砍得七零八落。只有这片林子,因为有一个倔老头还固执地遵守着这个规矩,人家也就不好任意下手,还能一茬茬长得整整齐齐。这片面积广大的群山里,除了不能成材的杜鹃树林,这是惟一一片整齐漂亮的林子了。

崔巴噶瓦当然知道这全是因为自己,所以他骄傲地说:“看,我的林子。”

“不是你的,是国家的。”

“国家的,国家的!什么东西都是国家的。国家是个多么贪心的人哪!他要那么多看顾不好的东西干什么?什么东西一变成国家的,就人人都可以随意糟践了!”

“你这话,你这话……”拉加泽里本想说这话太反动了,但他也明白这个时代不大时兴给人扣上这样的罪名了,“你不怕犯错误吗?”

崔巴噶瓦朗声大笑,响亮的笑声把在林子里的一对斑鸠惊飞起来了:“犯错误?小子,总想去靠什么谱的人才会犯错误!什么是错误?靠得不准就是错误。我什么都不靠,犯什么错误!”他的眼睛里出现了怜悯的神情,“小子,你离开学校,还有我那聪明的女儿,那就是一个错误。”

拉加泽里低下头去,用自己听上去都不太清楚的声音说了声:“对不起。”

崔巴噶瓦摇了摇头:“哦……老话说,一个男人一生最多可以犯三次错,小子,你一次就同时犯了两个,再犯就是第三次了。”

“为什么是两个?”

“一个好姑娘,一个好前途,两个。”

拉加泽里用底气不足的声音说:“我不会了。”

“你害怕警察。”

“我没有犯法,我不怕。”

“我看得出来,你害怕。”老头慢慢摇摇头,“犯过法的人怕,将要犯的人也会怕。”

老头子说这些话时,拉加泽里一直在向山的高处张望。他知道自己在张望什么。是那些在白雪与灿烂阳光中的落叶松。这种树木,只生长在针叶林带将尽未尽,海拔将近四千米的高山之上,而且数量稀少。深秋时节,它们落尽了金灿灿的针叶,光秃干硬的枝杈伸展在蓝天之下。现在这个季节,即便是在雪线附近,树木冻住的身子又活泛起来,冰冻的脉管打开,水沿着这些脉管,上升,上升,使那些坚硬的树枝变得滋润柔软。僵住的枝条开始在微风中飘荡。而从远处看去,枝头爆开的密集绿芽,竟氤氲成一树翠绿的薄雾。

他不禁叹道:“那些落叶松真是好看。”

“到底是念过书的人啊!”老头感叹道,“看得到美丽的东西!这些树多半的时间雪里生雪里长,干净!”

拉加泽里突然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转换了话题:“我在镇上听说,有人喜欢用这树做棺材。”

“哦!”老头像被什么东西撞击了胸膛一样叫了一声,“那树是要站在高处的,人都埋在土里了,还要糟蹋那么好的木头!这些汉人怎么有这么古怪的念想!”

“藏人也一样啊!”

“哦,我死后可不要埋在土里沤成一堆蛆虫,我要火葬,一把火烧得干干爽爽!”

“可是,你看庙子里,那些活佛烧成灰了,还要用那么多金银和宝石做成宝塔来安放!”

老头真也就回不上话了。但拉加泽里还要找补一句:“所以,汉人也就想死后睡一副好木头的棺材。”

“呸!看一大清早,我们说些什么话。我们还是回去吧。”走了一段,老头回过头来,看拉加泽里还不断抬头去望雪线上那些氤氲着绿雾的正在萌发新叶的落叶松,心下就有些狐疑,“小子,走路时好好看着脚下,不要踩空了。”

这样的话听起来,就像上学时喜欢抄在日记本上的格言警句。这使拉加泽里心生惆怅,真正的生活一经开始,任是什么样的格言警句都没有作用了。他走在老头的身后,眼睛突然就有些湿润,生活像个念头一样差了那么一点点,不然的话,他会从很远的大学里走回来,学一个女子叫这个倔强的老头做父亲。

这一趟出来,并没用带出来的砍刀,拉加泽里明白,老头子就是想跟他说说话。老头子把他当成一个男人,不愿意在女人面前教训他。问题是,任何教训都没有什么用处了。

吃过早饭,拉加泽里心里有事,正想告辞,崔巴噶瓦拿出昨天调好的药膏:“带上这个,我最多留你三天五天,不能留你一辈子,忙你自己的事情去吧。”

女主人却抻开袖口擦起了眼泪,她说:“孩子,想跟老人说说话,就来找你大叔吧。”

拉加泽里走出院子,突然有很悲伤的情绪涌上心头,要是他继续上学,那这个倔强的老头真的会成为他的父亲,但这一切不能挽回了,他冷冷地在心里说:“大叔,我也顾不得你那些道理了,我一次就把三个错误犯完了!” keyiEsgddUIQWOw+JEawxgS+Gzg3sznTTOGdtH/SZPvhtk4cz0ai6Hhd26r5iwi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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