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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拉加泽里第三次从短暂的昏迷中苏醒时,他们才住了手。

老王自己也累得够呛,往喉咙里喷了些药水,在床上躺下了。拉加泽里被铐在外间的沙发上。坐在他对面沙发上的警察也睡着了。而在里间,老王又从魔鬼变回平常那个被哮喘折磨的老头了。他在睡梦里常常喘不上气来,被剧烈的咳嗽弄醒过来。醒过来的他像任何一个有病的老家伙一样哼哼着,在床上翻来翻去,弄得床吱吱嘎嘎响个不停。

看守拉加泽里的警察让这响声弄醒了,好像对着他也好像没有对着他说:“这老家伙真是讨厌。”关了电灯,又坐回沙发上睡过去了。

拉加泽里昏昏沉沉地坐在沙发上,浑身的疼痛让他无法安然入梦。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个平常熟悉的老王:一身从来没有挺括过的警服,敞着满是油垢的领口,因为哮喘和高海拔缺氧而憋得乌青的脸上挂着平和的笑容。每次碰面,老王都会伸出手来,抚抚他的肩膀,嘴里还会含混不清地问候一句什么。但这次,和善的老头变成了魔鬼,狞笑着伸出拳头,迎面猛击过来。拉加泽里猛然惊醒过来,冷冷的汗水湿透了背心。窗户外面,深蓝的天幕上一颗颗星星闪烁着冰凉而刺眼的光芒。

拉加泽里悄无声息地哭了。哭和善的老王转眼就露出如此残暴的面相。哭自己看人家弄木材赚了大钱,不等上完高中就回来蹬这场浑水,把同班读书的女友也失去了。哭前女友已经考上了大学,而自己在这因木材生意而起的镇上,连这红火生意的边都没有挨上。前女友上大学走的时候,哭着对他说:“你成绩比我还好,你回去念书考大学,我等你。”他没有回去。他还是待在这个小镇上,等待机会来临。泪水越流越多,他哭了个痛快。哭自己父亲早亡,哭自己辜负了懦弱而又辛劳的兄嫂的希望。来在双江口镇上这么长时间,却一事无成,人前人后,还装得从容平静跟无事人一样,其实,早就该哭上这么一场了。只是在这个晚上,警察们一顿严刑拷打,让他哭出了身上的疼痛与心中的忧伤。

泪水汩汩涌流,滑下了面颊,滑过脖子的时候,使新增的伤口生发出新的痛楚,滑到胸前时,却让他感到一掠而过的温暖。他慢慢平静下来,听到河岸下面,河水相激发出的轰响。

早上醒来,警察们早就起来了。老王正在往手腕上贴一剂膏药,他眼睛没有看铐在沙发上的拉加泽里,嘴上却说:“你小子骨头硬,把我的肌肉拉伤了。”

一个刑警过来打开了手铐:“你出去该四处说警察打人了。”

“我不敢。”

太阳出来的白天,他们脸上的魔鬼表情都消失了,那个警察很灿烂地笑了,甚至还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脑袋:“懂事。”

这家伙把手指比划成手枪的样子,顶顶他被电警棍捅得伤痕累累的腰眼:“没你的事了。”

“没事了?”

“滚吧。”

拉加泽里就往门口挪步,他步子迈得很小,他不相信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他提心吊胆地等着背上袭来更重更狠的击打,直到他走到门口了,一片灼目的阳光,眼前出现了院子里发出了新芽的白桦,他才相信,可怕的梦魇真的过去了。

“等等。”老王在身后说。

那声音刚刚响起,拉加泽里禁不住全身颤抖,但他很快稳住了身子。老王从背后走上来,站在他的面前。这家伙脸上挂着他平日那种浅浅的笑容,眼睛里却有种过去没有看出来的冰凉神情,盯他看了半晌,这才挥挥手,口气柔软地说:“忙你的去吧。”

一身伤痛的他还能忙什么呢?他就想放倒身子躺在床上。但他没有。他咬着牙打开了店门,把用红油漆写着“加气补胎冲水”字样的牌子放到路边,每挪动一步,每做出一个动作,都会牵扯到某一处肌肉或关节,发出剧烈的疼痛,但他不让自己脸上有任何表情,嘴里也不发出一点点声音,脑门上因此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还是咬牙挺住,拿起胶皮管子,清水从他紧捏住的管子里呈扇面迸散开来,喷射向面前干燥的路面,冷冽的清水喷射出去,尘土味消失了,吸进胸膛的空气清新凉爽。

有人经过时,他甚至还能对他们挤出一丝镇定的笑容。

做完这一切,小店就算开门了。店的前半部分,摆放着补胎加气的工具,然后,是摞成了半堵墙的旧轮胎,轮胎墙后,就是他的床铺和锅灶。当眼睛看到了床,他的脑子就有些不清楚了,他再也支撑不住的身子沉沉地倒在了床上。真不知道该说他是昏迷过去还是睡着了。这一天,只有几辆载重的卡车在山路上刹车太多,轮胎和刹车发烫,停下来用水管淋着降降温。司机招呼不醒老板,就自己把活干了。一个司机留下了两块钱,一个司机没有零钱,留下了半包香烟,也有霸道的家伙,见店里没人出来,自己骂骂咧咧地把活干了,就轰一脚油门,在排气管吹起的尘土中扬长而去了。早上喷洒在路上的清水早已被强烈的高原阳光蒸发干净了。但凡有卡车驶过,这个安静得像个梦境一样的镇子,在阳光下一动不动的镇子马上就被浮云一样的尘土淹没了。卡车渐行渐远。尘土又和阳光一起缓缓落下。

一些灰尘钻进屋子里,落在床上那个死去一样的人的脸上。

就是警车上的尖利的警报声也没能使拉加泽里醒来。

他没有听见两辆警车嘶叫着驶出执勤站,驶过木材检查站的关口,驶过镇外的大桥,一头扎进山沟,往机村去了。晚上,警车从机村带了两个人回来。一个是更秋家老三。另一个半大小子,提着斧子正在上山砍树的路上,顺便就给提溜到车上来了。那个夜晚,这两个家伙的经历可以想见。拉加泽里却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新一天太阳升起来,他才慢慢醒来。跟前一天相比,身上也轻松多了,正拿着水管喷洒路面,就看见老三和那半大小子从执勤点出来了。老三扶着腰,一脸坚毅的神情,但那半大小子,一见他这个同村乡亲就咧开嘴哭了起来。

老三对他说:“让他在你床上缓口气,定定神。”

他把那小子扶到床上躺下,老三咬着牙说:“妈的,这晚上可真难熬啊。”

拉加泽里笑笑:“我还不是这么熬了一个晚上。”

老三埋下头沉吟半晌:“你不像你哥哥那么胆小,有种。真的,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兄弟了。”

这时,老王又带着笑容从执勤点出来,脸上还是一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样子。他一手把拉加泽里拉到自己这边,眼睛却看着老三:“你不要跟这种人混在一起。”

“你不是把我当成跟他一伙的吗?”

“我这么说过吗?”

“那你那么狠毒!”

老王收起笑容,很重地拍拍他的肩膀,压低了声音:“我正要夸你有出息呢,怎么就显出无赖的样子来了?”

“我已经是坏人了。”

“你是好人。”

“好人会被警察打?”

“妈的!”老王骂道。

拉加泽里从店里搬出惟一的一把椅子放在太阳底下:“你们两位谁坐?”

“我实在是站不住了。”老三坐下了。

老王走开前,还指着拉加泽里说:“记住我的话。”然后,他又折了回来,指着老三说:“要钱不要命,这我懂。但你要知道,被撞的人躺在医院里,有最好的药,最好的医生,一醒过来,什么事情都清楚了。”

“那你还费那么大的劲对付我?”

老王走回执勤点,背着的手上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摇晃:“警告。一个小小的警告。”

这时,坐在太阳底下的老三快要撑不住了,他眼皮都抬不起来了,嘴里的口气却还凶狠:“水。妈的,老子想喝水。”但说话间,这家伙已经连椅子带人翻倒在地上,昏睡过去了。拉加泽里搬他不动,正好茶馆的李老板过来才帮着把老三弄到了床上。

李老板掏出手绢,掸去身上的尘土:“被老王他们招呼了?”

拉加泽里点点头:“我也被他招呼了。前晚上。”

“为什么?”

“他说我知情不报。”

“不能报。”

“我不知道,咋报?”

“你是说,知道就会报?”

拉加泽里笑了:“知道也不能报。”

“对头!”李老板一掌拍在他肩上,并不十分用力,一股疼痛却是从腰眼闪电般地掠到背上。他的身子禁不住晃了几晃。

“怎么了?”

拉加泽里稳住了身子:“我饿了。”

李老板叹了口气:“来吧。”

他跟着李老板往茶馆走时,连头都抬不起来了。他只是看着前面那条拖在尘土里的影子挪动着步子。汗水从他额头上渗出来,涔涔而下。在茶馆里坐下了,他趴在桌子上,什么地方都不敢看。他恍然听见李老板在叱骂服务员:“一碗?五碗!”

吃到第三碗方便面时,他缓过点劲来了。这才把脸抬起来:“真是五碗。”又风卷残云般把剩下的两碗给消灭了。这才腾出手来挽起袖口去擦满脸的汗水。

耳朵却听见李老板叹息一声:“可怜。”

李老板手捧着罐子一样的大茶杯,斜倚在窗前,又叹一声:“可怜。”

“我不要人可怜。”

“我是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怜。”

“你发了财,就说我们没发财的人可怜。”

“你要不是想发大财跑到这里来瞎混,该是考上大学了。”

“是。”拉加泽里不是故意要博人同情,但提起这话头,他的笑容里自然就带上了几分凄楚的味道,“那时候,我的女朋友天天听我讲数学题,她考上大学,就不要我了。”

李老板笑起来:“你再说,我要心软了。”

镇上的人都知道,李老板在这儿哪是开什么茶馆,他有路子,从林业局,从些稀奇古怪的渠道搞得到木材指标,除了茶馆门上几个大字:“茶水面点”,还有“信息洽谈”几个字贴在窗玻璃上。但他不上山收购木材,也不雇卡车把木材长途贩运到山外,整日里就抱着个大茶杯倚在门口,遇见人问候说恭喜发财,也是一点不上心的样子:“财神住在你们家,我这里嘛,小财,小财。”听说这人文化高,因为文化高当过右派,坐过监牢。平反不久就到了退休年龄,退了休就到这镇上做生意来了。

拉加泽里就要张口求他。但这张嘴长在了他的身上,要说出求人的话来真是千难万难。这时,李老板叹口气:“唉,年轻人,话都递到你嘴边了,求个情都这么千难万难,这混沌世道,你还想发财?”

拉加泽里就要开口了,但检查站的两个验关员走了进来。看拉加泽里一脸难受表情,说:“让老王折腾够了,莫非你李老板还要开堂审问人家?”

“我是教他。”

“教他什么?来,坐过来,小子,老王你都不怕,更不用怕他。”

拉加泽里磨磨蹭蹭地坐过去了,没有忘记给两人敬上香烟。

“我教他不要老想来趟这里的浑水,下水容易上岸难啊!”

“容易,”拉加泽里终于接过话来,“容易你就帮我一把。”

李老板叫服务员给两位上了好茶,也过来坐了,对着检查站上的两个验关员:“除非我们一起帮。”

刘副站长和本佳端起杯子喝茶,并不答话。

“我……”拉加嘴巴张开了,却还是说不出求人的话来。

还是刘副站长开口了:“你来这镇上两年多了吧?”

“是。”

“两年就守着一个破店,看人家大把大把赚钱,连旅馆里当小姐的都倒过几车木头,你,有耐心。”

拉加泽里笑了:“不算白过,看门道嘛。”

“看清楚了?”

“差不多吧。”

“老王下手重吗?”

“不是一般的重。”

“怕了?”

“不怕。”

“好。”

但接下来,他们就换了张桌子压低了声音说自己的事情去了。他守在那里半天,再也没有人理会他了。委屈的情绪又涌上心头,要再继续被人家撂在一边,他的眼泪又要下来了,只好独自走出门来,他把刚才张开了嘴却没有说出来的话说出声来了:“刘站长,本佳哥哥,求你们给我开张通关条吧。李老板,求求你,分点指标给我吧。”

除了自己,没有人听见这些话,而自己是不用听见的,因为这些话他已经在肚子里说过百遍千遍了。因这些说不出口的话,他伸出手来狠狠抽打了自己死要面子的脸。心里更是把“自尊”那字眼恨了千遍万遍。 3MwNqTVdgj6BJt2N+ymopHlW/4RroUnEMB0NSw/fJapWyZ4hR6FsaYWP3HjGPDE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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