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镇上,他直接就到了检查站。
拉加泽里找到本佳,也不说话,把他拉到屋子里,将装在信封里的八百块钱塞进他口袋,压低了声音:“你跟刘站长是什么时候的班?”
在他想像中,这种时候,应该有点做什么不能见天的事情时那种诡异的味道,却没有想到眼下这事情却像在百货公司买东西一样的正大光明。本佳手按着塞进了钱的上衣口袋,把头伸出窗外,喊道:“帮我看看值班表,我是不是晚上的班?”
过一会儿,窗口上伸出一个脑袋:“是晚上,怎么?有朋友过关?”
本佳没有答话,只是挪开身子,把隐在他身后的拉加泽里就暴露在了这人面前。那人说:“嚯!我那天晚上的酒都还没有醒干净,你就已经打点妥当了。行,是个要干事的人。”说完,那人就回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本佳要忙自己的事情,他的桌子上摆着一大摞的复习资料。他正上着什么大学的函授课程:“学历,学历,没有学历的人在单位没有前途。”
拉加泽里想,一个人因为一种身份,把着这么个关口,天天都有钱落在口袋里,还要什么样的前途呢?拉加泽里没有愚蠢到会把心里的疑虑去问人家。他只是有点不相信,对他来说天一样大的过关的事会这么简单。他以为本佳还会交代点什么。本佳从书本上抬起头来时,却说:“你傻了?还站在这里,影响我复习功课了。”
“我是想……要不要去……看看刘副站长?”
“他不在,上县医院去了。站长不是还躺在医院吗?”
“我晚上几点来?”
“唉,我说你怎么婆婆妈妈的,几点?怎么不跟我对对表?你以为是在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本佳不耐烦了,“不要太早,等镇上人差不多睡了。也不要太晚,太晚,我要睡觉了。”
拉加泽里走出门去,还不敢相信事情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忍不住又返身回来,拿出给刘副站长的那份钱:“这是……刘站长……”
本佳头也不抬:“他的东西你自己给他。”
他转身走到门外了,本佳却叫道:“回来!”他又转身回去了。
本佳沉下脸来:“我教你一条规矩,你要感谢谁,不管是拿东西还是拿钱,就是给他本人,不要跟第二个人照面!”
拉加泽里这下心里踏实了,刚才看本佳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他觉得自己的事情人家并没有放在心上。那张满不在乎的脸一沉下来,说明他是在乎的。于是,他那一脸感激的笑容再也不是装出来的了。感情一到位,嘴里那些好听的感激话想都不用想就溜出来了。在镇上,人们都说这很少说话的小子是个倔骨头。但在此之前,他既没有与这些人平等的机会,也没有通了关系在一起做点什么,一个人微言轻的人,对这个世界又有什么好说的呢?现在,他心里踏实了,好听的话就涌到嘴边了。
这些话听得本佳脸上浮起了笑容:“小子,不知为什么,我就想教教你,免得刚入得门来,地皮没有踩热,犯了行内的忌讳,又被踢出圈外补轮胎去了。”
这么推心置腹的话,更是让他感激莫名。更多的话,就像泉水一样涌出嘴巴。
“行了,行了。到时候就来吧。”
回到修车店里,他在床头上的镜子里看见自己还挂着一脸笑容,很开心的笑容,含着谄媚之意的笑容。而在此之前,他心里痛恨那些脸上总是挂着这种笑容的人。在镇上这两年多里,跟同在镇子这几十号人相遇,他也会微笑。但那笑容总显得落寞而空洞。在别人看来,这也是一种孤傲的表现。但是,一旦有了一点机会,这种动人的谄媚笑容就浮现在自己脸上了。他躺在床上,身体很累,脑子却很新鲜,又从床上起来。店里也没什么事,他就往茶馆去了。
李老板仍然抱大号茶杯,安坐在店子里。
看见他出现在店里,李老板脸跟眼睛一丝不动,也不招呼服务员上茶。拉加泽里那未经训练就自动出现的略带谄媚的笑容就僵住了。
“李老板好。”
“有何见教?”口气平淡得有些冷漠。
“事情办妥了!”
“什么事情?你的木头装了车,通了关,运到山外的市场上赚到了钱?”
“这个,准备好了,今天晚上就过关。”
“那,不要对我说事情办好了。”
拉加泽里有点委屈了:“我是说你要的那落叶松,棺材料,我找人去弄了!”
李老板一听这个,猛然一下把大茶杯墩在桌子上,顿时,里面那些漂亮的绿中带点点微黄的茶芽翻卷起来,青碧的茶汤立即就混浊了。他背了手走到门口,站了一会儿,又回来:“算了,你个小娃娃,我跟你生什么气?你要想发财,不能走你们村里那些人的野路子,要耐住性子,我就是看你耐得住性子,可怜你也算知书识礼,才想帮帮你,想不到也是个见点钱就心浮气躁的主!嗨!再说,你还才见到钱的影子,真钱的味道你还没有尝到呢!”
“我……就是……有点高兴。”
“有点高兴?脸都快笑烂了,有点高兴?我看是高兴坏了!算了,那几米木材的指标我白送你。以后,你也不必来找我了。”
轰然一声,拉加泽里的头一下就大了。命运之门刚刚打开一道缝隙,让他看见了天堂里的一丝金光。他本以为,这门会越开越大,现在,却在一个不可能预想到的地方訇然一声要关上了。于是,他听到哀求的话从嘴巴里滚滚而出。但是李老板把他止住了:“少说这些自己都不爱听的话,还是先把眼下的事情办好吧。”
他还想表示点什么,李老板又抱起大茶杯,回复到平平淡淡的神情与语气:“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拉加泽里知道,现在再说什么都没有用处了。他还是松了口气,至少,那门没有完全关死。或者说,关上了,却没有锁上门栓。刚才还兴奋得想唱出来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忐忑不安。几分钟前,身子像鼓胀的气球轻飘飘的像是要飞起来了,现在,他往回走,沉重的脚步拖在马路上沙沙作响。
在没人的地方,他狠狠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因为用力过猛,挥动手臂时,腰上的伤又被扯动,疼痛又像一条鞭子落下,从腰眼直掠到后脑勺上。费了很大劲,他也定不下神来。这时,一辆载重卡车开来了,把两个爆裂的轮胎摆在了他面前。要在十分钟前,他可能不会接这活儿了。他会提供工具让司机自己干。但在这心神不定的时候,这份活来得正好。他系上围裙,戴上手套,用铁撬棍把钢圈和胶轮分开,坐下来修补轮胎。小小的店里,熟悉的铁锈味,橡胶味弥漫开来,他慢慢安定下来。这时的他,把平常觉得简单枯燥的事做得津津有味,不用揣摸别人的想法,不用机关算尽,不用忐忑不安,锉刀一下一下拉在富于弹性的胶皮上,有种很舒服的起伏不定的手感。每一锉下去,效果都清晰可见:光滑的橡皮表面的光泽消失了,起毛了,可以涂上胶水了。强力胶水气味强烈,而且令人兴奋。胶水把两片被锉刀拉毛的橡胶紧紧粘合在一起了。
老王背着手从店前走过去,他没有抬头。但他知道是老王走过去了。
李老板也抱着茶杯从店门前路过,他也没有抬头。李老板还在门口站了一站,看他忙活自己的事情。
他也没有抬头。
补好轮胎,卡车重新开动,黄昏已经降临了。巨大的黑暗从每一个有阴影的地方——从树影下,从岩洞里,从镇上那些房子的某个角落,甚至是人心的内部某个地方——渐渐弥漫开来。那辆载重的卡车呜呜嘶叫,出了镇子,进入盘山道上,在这样的路上爬行四十公里,越过海拔将近五千公尺的山口,再急转而下,顺着峡谷,转到东南方的出山的路上去了。看看地图就知道,这是一条很绕的路。如果地理只是一张纸,那么,打开这张纸,从这些出产木材的群山,或者说青藏高原东北部通向四川盆地的地方画一条直线,那么,公路并不需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如果公路照这个方向走,那就不是在机村装载了木头的卡车要往这镇上了来,而是公路到了这双江口镇上后,不上山,直接往机村去,然后,经过机村往风景美丽的觉尔郎峡谷去。但是,机村与觉尔郎峡谷那急降了上千米的悬崖把这条路断了。在那个地方修路,需要很多钱,也需要更高的技术。已经有好几支设计队勘察过这条路线了。共同的结论是从机村开始,打一条隧道,长五到八公里,那条高等级公路穿过觉尔郎风景旅游区(规划中的),这样,汽车可以在危险的盘山路上少跑近百公里路,而且是最危险的翻越雪山的路段。在这近百公里路上,冬天的冰雪,夏天随时爆发的泥石流,时常有车毁人亡。但现在是五月,是这条道路最为畅通与安全的季节。
拉加泽里站在店门口,看那辆卡车前大灯两支光柱交叉在一起,左右摇摆,从远处看去,像是蜗牛慢慢爬动时头顶上那对细细的触角。这大山里的夜色太宽广无边了,很快,卡车晃动的光柱就被大山的暗影完全吞没了。
心里头那股兴奋劲被李老板打下去,身体困倦就袭来了。刚沾到床,他就睡过去了。猛然一下惊醒过来时,心里不禁惊叫一声,完了!脑子里闪过可怕的念头:睡过头了!他一下跳起来冲出屋子,却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他站在夜色中,头顶上的天空缀满了闪闪烁烁的星星。稀薄的星光像一片冰冷的水哗然一声淋透了全身,他清醒过来。转身就往检查站跑。跑到那扇灯光明亮的窗口前时,看见检查站的人都没睡觉,他们大呼小叫地围着一桌麻将。本佳也在。他冲进去,拉住本佳,问:“几点了?”
本佳很奇怪地看着他,用嘴朝他的手腕上呶呶:“你戴着表嘛。”
的确,那只伸出去紧抓着别人的手腕上,金属表壳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时针才指向十点。有人和牌了。桌面上马上有两三百现金往来。本佳也兴奋地叫一声:“和了!”
他也收到了和和牌那人一样多的钱。这是刚兴起不久的一种玩法。麻将一桌四人。多出来的人,可以跟定桌上任何一家,人家输多少,你输多少,人家赢多少,你也赢多少。
“嘿,小子,你也来跟一家!”
拉加泽里哪见过这样钱不像钱,就像纸一样在桌上飞来飞去的场合,敢忙往后退缩:“下次,下次吧。”
“小子,该学学这些东西了,要在场面上混,这些可是必须的功夫啊!”
本佳却说:“我撤了。”转身把拉加泽里带到自己屋子里,“来,我有道习题解不开,听说你在学校是高材生,帮我看看。”那题就是高一年级的水平,三下两三,他就把题解开了。并随手把每一个步骤都写在了纸上。本佳也不是个笨人,题还没有解完,他就已经明白过来了。他说:“你他妈真是个高材生啊!”
拉加泽里点点头。
“那你真是个傻瓜,为什么不继续念书了?”
一句话,立即就把他做题时脸上那自得的神情抹掉了。他有些茫然地重复本佳的问题:“我为什么不念书了?”
这真是一个问题,虽然说不念书是自己的决定。但好多时候,心里头对为何做出这个决定还是感到一片茫然。
“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念书了。”
他说:“我的女同学都上医学院了。”
“女同学?”
“女同学。”
“忘不掉?”
拉加泽里无话可说,只能尴尬地笑笑。
“她也喜欢你?”
“现在不喜欢了,我们吹了。”
本佳有些动容了:“想不到你小子还有这些故事。可我想不通,你为什么不好好上学了。”
就像电影里到了很关键时刻那样,他脑子里响起了一段很忧郁的旋律,那是乡村里古老的民歌:
在翻过高高雪山的时候,
我的靴子破了。
靴子破了有什么嘛,
阿妈再缝一双就是了。
可是,雪把路也淹没了,
雪把方向也从脚下夺去了
……
他要对人讲,是因为看了别人弄木头发了大财,村里那么多人家买了卡车,盖了新房子,所以,他就离开了学校,那几乎是一个笑话,因为迄今为止,他并没有挣到钱。那段诱使人倾诉不幸的旋律还在脑子里回响着,但他不想把什么都说出来。说什么呢?说他从小就失去了父亲。说自己摊上了一个懦弱的,总在怨天尤人的兄长?上学时,他学习好,兄长为了学费忧心忡忡。谈母亲因为生下自己而惭愧终生,惭愧把她身上对儿子的爱也夺走了。母亲在家里只是一个影子般的存在。
拉加泽里不想说话,但他的眼里却有泪光漾动了。
本佳说:“好了,好了,干脆,你就跟我一起读自考大学吧。”
拉加泽里缓缓摇头:“你是国家干部,你读自考有好处,我读自考干什么?”他只想说一句更快意更决绝的话,那就是:“我已经把自己毁掉了。”但他没有这样说,他用哀戚的口吻说:“本佳,你要帮我。”
本佳说:“我已经在帮你了。”
桌子上的麻将还没有散去,卡车前灯明亮的光柱已经横扫过来了。
车上的木材有十多个立方,他的指标单上只有五个立方,但是,本佳连看都没看,就收了他那张纸头,另换了一张硬纸卡片,在空格里填上数字,盖上一个蓝色的方块印章,就在屋子里按动电钮,关口那根栏杆就慢慢升起来了。
他感谢的话还没有出口,本佳挥挥手,说:“回来后你要帮我复习。”
“一定!”
载重的卡车又开动了,雪亮的前灯打开,光柱随着车子的移动横扫过镇上那些蹲伏在夜色中灰蒙蒙的房子。照出房子上那些平常并不留意的尘土。坐在车上经过这个镇子和待在这里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在汽车强烈的车灯照耀下,这不过是一个因为被遗忘而渐渐沉陷的地方。但是,在木材盗伐者、长途汽车司机和木材老板以及警察和林业系统相关人员心目中,这可是一个大名鼎鼎的地方,而且,这个利益链条上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想到,从现在开始,还有十来年时间,这个地方就会被人迅速遗忘。镇上因为各种因缘而风云际会的人物,四散开去,消失在茫茫人世中,不复相见。只留下这些房子还矗立在荒野之中,颜色日渐黯淡,房顶慢慢坍塌,只剩下一些断壁残垣爬满了荒草与藤蔓。现在,这个镇子外表昏昏欲睡,而在里边,却是另一番景象。警察在大瓦数的灯光下询问“留置”的嫌犯;检查站的人围坐在麻将桌前;茶馆里,一些生意人在交流信息;旅馆的床上,长途汽车司机已经沉沉睡去,还有一些身份暧昧的家伙百无聊赖地对付着整箱的啤酒;而在某个贸易公司新开的办事处,装饰得颇有大城市酒吧风格的包间里,几个漂亮的公关小姐正在陪客人痛饮XO。贸易公司办事处那种张扬豪华的风格使低调的李老板不屑的同时,也深感不安。上个星期,他应邀参加了办事处的开张典礼。那么响的鞭炮,那么短裙子又那么大方的公关小姐,那么多的洋酒,床一样宽大的沙发都让他不安。尽管如此,那天他还是喝高了。李老板是个很节制的人,但是,他一脸紫红,站在修车店前说:“妈的,那些姑娘就敢一屁股坐在你身上,妈的,还喝交杯!”他缓缓摇头,轻轻叹气:“妈的,这个世道,这个世道!”
拉加泽里嘴上不说,但心里却嘀咕:“这个世道是什么世道,大家都挣得到钱难道不是好的世道?”
那天的暮色中,李老板搬出了难得一拉的二胡,坐在门前深俯下身子拉动弓弦,那低缓犹疑的沉吟声注满了黄昏里渐渐逼仄的空间,如泣如诉,似悲还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