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波家的兔子病好了,又由他奶奶带到院子里,坐在苹果树下一小团阴凉里,这已经是格拉和他母亲同时从机村消失的好些天以后了。
机村这么小,但两个无所事事的人从机村消失,不再在村子里四处晃悠了,却不曾被任何一个人注意到。也许有人注意到了,却假装没有注意到。也许还有更多的人都注意到了,却没有吱声。消失就消失吧。这样两个有毛病的人,在机村就像是两面大镜子,大家都在这镜子里看见相互的毛病。
兔子的病好了以后,恩波,恩波的一家心里都有些沉甸甸的,他原是一个出家人,如果不是形势所迫,如今还会在庙里一心向佛。现在,庙已经被平毁,金妆的佛像也被摧毁了。毁佛的那一天,已经还俗的僧人最后一次被召回庙里,和那些还顽固地坚持在庙里的僧人们站在庙前的广场上。大殿的墙拆掉了,金妆的如来佛像上扑满了尘土,现在雨水又落在上面,雨水越积越多,一道一道冲开尘土往下流,佛祖形如满月的脸上尽是纵横的沟壑了。
一个巨大的绳圈套在了佛祖的脖子上,长长的绳子交到了广场上这些还俗和未还俗的僧人们手上,有人手舞着小红旗,吹响了含在口中的哨子。这次,僧人们没有用力。已经脏污的佛像仍然坐在更加脏污的莲花座上。一个红衣的喇嘛被人从僧人队伍中拉了出来,戴上手铐,由民兵看管起来。吉普车前站着荷枪的士兵表情肃穆。
红旗再次挥动,口哨再次响起,僧人们闷闷地发一声喊,佛像脖子上的绳套拉紧了,僧人们再声嘶力竭地发一声喊,佛像摇晃几下,轰然倒下了。扬起的尘土,即便像蕴着火的烟,也很快被细雨浇灭了。摔烂的佛像露出了里面的泥,和粘着黄泥的草。僧人们跌坐在雨水里,有了一个人带头,便全体没有出息地大哭起来。据说,被铐起来的那个喇嘛很气愤,气愤这些人这么没有出息。但这也仅是传言而已。因为以后,就没有谁再见过这个喇嘛了。
恩波每每想起那天的情景,心里就有些怪怪的感觉,特别是想起一群僧人在雨地里像女人一样哭泣,心里更是别扭得很。佛像倒下就倒下了,山崩地裂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作为僧人的恩波便在心里一天天死去,一个为俗世生存而努力的恩波一天天在成长。
但是,发生了那天晚上的事情,恩波心里那种别扭的感受又回来了。这种别扭的感受甚至让他觉得,下雨天,坐在湿冷的泥地上,像娘们一样,像死了亲娘老子一样,咧着嘴就哭,简直就是一件有些幸福的事情。
过去,大家都觉得,这来历不明的一母一子在机村,是一件好事。生活这么窘迫,有这两个可怜人作对照,日子就显得好过些了。人人都看不起这两个人,但是,从对待这两个人的方式上,机村也暗地里把人分出了高下。原来,恩波一家有两个还俗的僧人,还有一个善良的老妈妈,一个漂亮的勒尔金措,加上这家人从不欺负格拉母子,所以,用张洛桑的话说,“这一家人好,在机村人心里那杆秤上,分量是很足的。”
听了这话的人都会说:“瞧瞧,又拿他的宝贝东西来打比方了。”
对,张洛桑曾经是机村惟一一杆秤的主人。这杆秤曾经让他在机村享有很高的地位。但后来有了人民公社。人民公社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建立了一个大仓库,并在仓库里挂上了一大一小两杆崭新的秤。张洛桑在机村的影响才日渐衰微了。但他还是常常用他的宝贝秤打比方。而对恩波一家的比方是机村人公认为最贴切准确的一个。
恩波知道再回到庙里已经不可能了,便力图把心里那杆秤弄得平平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但是,那天对格拉的狂暴使心里那杆秤不再那么平衡了。自己那样对待格拉那样一个小可怜算是什么行为呢?
终于有人注意到,那个狂乱的招魂之夜后,格拉和他妈妈一起,都从机村毫无声息地消失了。机村那么小,机村的日子又那么了无生气。所以,一道谣言往往也像闪电一样,把晦暗的日子照亮,给平淡的日子增添一点生气。何况两个人的消失不是谣言,而是一个事件。从第一个发现者,到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最多也就不过半天时间。恩波心里那杆秤的一头坠下去,坠下去,最后,沉甸甸的秤砣重重地落在心底,震得腹腔生痛。
传言一遍遍在村里流转,流转时还绕着当事者打旋。人叽叽喳喳过去,又叽叽喳喳过来,像平地而起的旋风一样。这柱旋风就是不在当事者那里停顿。但恩波当然晓得,人们的议论都针对着他。人们眼光里的意味也越来越深长了。那眼光无非是说,是他这个大男子汉把一对贫弱无依的母子逼走了,恩波在人前有些抬不起头了。他一个人去了广场边上那两母子所住的小屋。门没有上锁。门扣上插着一根草棍。他伸出的手还没摸到门扣,草棍就从扣鼻中滑下来,掉在了地上。门开的时候,咿呀一声响,像一只猫被踩痛的叫唤。屋子里空空荡荡。火塘里灰烬是冷透了的灰白。回到家里,他长吁短叹。只有病弱的兔子依在他怀里的时候,他心里好过一些。他亲亲儿子,突然正色对妻子说,“烙饼,多烙些饼,我要出门,也许是远门。”舅舅说:“去吧,佛的弟子要代众生受过。佛在尘世时,就代众生受过。”
恩波说:“众生的罪过里也有我的罪过。”
妻子表情坚定地和面,烧热了鏊子,烙饼,一张又一张。直到上了床,女人的泪水才潸然而下,嘤嘤地伏在男人胸前哭了。哭完,又起身烙饼。
早晨天刚亮,他就背着一大褡裢的干饼子上路了。第一天,他走过了三个村庄。第二天,走过一个高山牧场。第三天,是一个满是汉人的伐木场。第五天头上,他就要走出这个县的边界了。边界是一条河,河上自然有一座桥,几个懒洋洋倚着桥栏的人把他拦住了。先是一个鸭舌帽扣得很低的人说:“喂,那个人,站住。”
声音从帽子下面传出来,可能是冲他说的,因为除了他桥上没有别的行人,但他看不见那人的脸,所以也不敢断定话是冲他说的。他继续往前走。那几个懒洋洋的家伙一下子敏捷地冲了上来,眨眼之间,就把他的胳膊反扭到身后去了。褡裢掉到桥上,饼一个个从散开的袋口滚出来,在杉木桥板上滚得碌碌作响。受到惊吓的恩波一使劲挣扎,就从许多只手上挣脱出来。他迈开结实的双腿向桥的另一头奔跑。身后,响起了清脆的钢铁的声音,他知道那是拉动枪栓的声音。恩波站住了。并且像电影里的敌人一样举起了双手。身后,传来一阵哄笑。笑声和着脚步声一阵风一样将他包围起来,一只有力的拳头重重地落在了他的鼻梁上,他沉重的身体摔倒在桥上。
许多张脸自上而下向他逼来,发出同一个声音:“还跑不跑!”
他想说,不跑了。但鼻子里的血流出来,把他呛住了。这是第五天头上的事情。第十天,他回到了村子里。他突然推开家门,一家人抬头看他,脸上露出了吃惊的神情。他讪讪一笑,在火塘边坐下来。妻子问:“饼吃完了?”
他说:“他们把我拦住了,我没有证明,没有证明的人不准随便走动。”
老奶奶突然说:“那你的饼呢?”
“都滚到桥下,掉河里了。”
“你掉到河里了?”
“饼,饼子滚到河里了。”然后小声说,“聋子。”
老奶奶说:“你小时候走路就爱跌跤。”
以后,机村的男人都会开玩笑说,他妈的,我真想出趟远门。马上就有人接嘴说,狗屁,你没有证明。人群中便爆发出一阵大笑。只有恩波不笑。通常,开这种玩笑的时候,是在村供销社门口。所谓供销社,就是生产队仓库隔出一间来,对着小广场开出一个有两扇木门的窗口。掌柜是汉人杨麻子。杨麻子过去是个溜村串户的小货郎,到山里卖点针头线脑,收点药材皮毛。货郎担上总是挂着一把铁珠子铁框的算盘。他也是机村来历不明的人物之一。机村人只记得,那年他前脚到这个村子,后脚,解放军也来了。从此,一个人可以随意浪游世界的时代结束了。他就在这个村子里呆下来,不走了。不想这一呆已经是十几个年头了。
后来,公社要在机村建立一个供销社,要找一个会写字算账的人。村里的领导是属意于还俗江村贡布喇嘛的,但他并不愿意。有两个人出来竞争这个职位。先是有着全村惟一一杆秤的张洛桑。这在人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接着杨麻子拿着当年那把铁算盘出现了。结果张洛桑败给了杨麻子。从此,每个月,杨麻子坐着村里的马车去一趟公社,回来,那个窗口的木门敞开了,女人们从那里买回茶叶、盐、一点针头线脑。男人们便席地坐成一圈,享用每人一月二两的配给酒。过去,村里人都是自家酿酒,如今粮食都交了公粮,集中到仓库里,一马车一马车拉走,拉回来的,就是每月一人二两白酒。这么一点酒,不等拿回家,就让男人们围坐在广场上喝得一干二净了。恩波这个还俗僧人,既然结婚破了色戒,喝点酒解闷开心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恩波几口酒下肚,就满脸通红,那双剑眉下澄明有神的眼睛不一会儿就布满血丝,露出恶狠狠的光芒。不再像个佛家弟子了。开初人们都害怕他这种眼光。但他也无非语无伦次地说些醉话,露出些不明所以的傻笑而已。
这天正是每月里那个喝酒的日子,打到酒的男人们一个个在广场上坐下来,很快就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圈子。酒倒进一只画着天安门的搪瓷缸子里,一圈下来,缸子里的酒就见底了。机村不大,二十多户人家,也就是那么三四十缸子酒。很多人喝到后来都是意犹未尽的样子。但对恩波来说,有十多口酒下肚,他已经醉了。上手的张洛桑把缸子传到他手上时,提醒他说:“少喝点吧,反正都醉了。”但他又露出了一脸傻笑,仍然是深深的一大口。
张洛桑就说:“妈的,醉都醉了,也不晓得少喝一口?”
恩波这段时间心情不爽,便收敛了笑容说:“你少说一句,我就少喝一口。”
张洛桑劈手就把恩波的领口封住了,恩波也抬手封住了对方的领口。
下一圈酒转回来,两个人还坐在那里,咬牙较劲,表面上看纹丝不动,屁股却在泥地上蹭出一个小坑。酒一停转,大家才发现这两个人较上劲了。但是没有人来劝阻,要是两个人真想打上一架,劝阻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如果不想真打,那就更没有必要劝阻了。两个人就那样较着劲僵在了那里。还是出来续酒的杨麻子说:“算了,算了。喝酒,喝酒。喝酒是高兴的事情嘛。”
杨麻子是汉人,藏语带着奇怪的口音,这种口音是机村人经常性的玩笑题材之一。
张洛桑大着舌头学着他说:“算了,算了。”
恩波也夹着舌头说:“喝酒,喝酒。”
两个人一起放声大笑,同时松开了对方。
杨麻子说:“对了嘛,对了嘛,这样子就对了嘛。”
恩波突然瞪圆了双眼:“麻子,你为什么不滚回你的老家去,嗯?”
麻子正用酒提往碗里续酒,听了这话,他的手僵住了,刚才还喧嚷不已的人们一下子安静下来。麻子脸上的肌肉抽动几下,迅即又恢复了平静。他又往下续酒。嘴唇还抖抖索索地说:“二十八斤了。不,不,是二十八斤半了。乡亲们,二十八斤半了。”
恩波知道自己又说了错话了,总体来说,机村还是一个好客的村子,不然,机村就不会有这么些来历不明的人。
杨麻子还在斟酒:“二十九斤,二十九斤半了。”
但大家还是不说话,各种各样奇怪的眼神紧紧逼视着那个说了错话的人。恩波感到自己的脑袋都快要炸开了。要是人们再这样紧盯着他,再不开口说话,他整个人都要炸开了。其实,那句话才出口半句,他就已经后悔了,但话还是出口了,内心里有个魔鬼把他牢牢控制住了。
终于,有人发出了声音。
是张洛桑开口说话了:“今天机村的男人都在这里了,我要问一句话,是不是机村再也容不下走投无路的人了。大家晓得,我的父亲也是汉人,也是杨麻子一样走到村子里就不想再走的货郎。”
大家都说,不,不,再说你的父亲还给我们带来了机村很长历史上一直是惟一的一杆秤。
“可是,有人把桑丹母子逼走了,现在又想把杨麻子逼走。”
大家都发出一致的声音:噢——
那意思是说,这话有些过分了。就在这个时候,一阵风起来,卷起了广场上的草屑与尘土,人们慌忙弯腰,伸手,做出掩住酒碗的动作,其实,只有一个人手上真正端着酒碗。大家都喝得有一些酒意了。风过之后,大家都为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哄笑起来。突然砰然一声响亮,原来,是久不住人的桑丹家的木门自己脱离了门框,倒下了。
倒地的门扇起一阵风,吹起一点尘土和草屑,使人们又想起了离开机村已久的格拉母子。想起这对母子,大家的视线又集中到了恩波身上。恩波真想张大了嘴痛哭一场。能够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痛哭一声,那是多么痛快的一件事情啊!但这除了徒然惹人耻笑之外,又有什么作用呢?酒碗传到他手上,他一仰脖子把刚斟满的一碗酒,全部灌进了嘴里。可是不等酒全部落下肚里,恩波就像一只立不稳的口袋一样倒在了地上。
恩波一倒地,人们埋怨的对象没有了,又有人想起了那扇莫名其妙倒地的门,这时天已黄昏,太阳一落山,傍晚的风中便有阵阵的寒意起来,突然有人说:“有鬼吧。”
人们便觉得那寒意爬到背上了。
“这两母子死了?”
“他们的魂回来了?”
“呸!死了,魂还要回来?因为我们机村人对他们特别慈心仁爱吗?”
天慢慢黑下来,西北方靠着阿吾塔毗雪山的天上出现一片绯红明亮的晚霞,但在这山谷中的低处,夜色水一样由低到高掩了上来。把环坐在广场上的人们的身子掩入了黑暗,只有仰天向上的脸,还被远处的一点霞光照亮着。酒还在一圈圈传递着,那带着强烈辛辣的液体无法抵抗住随夜色一起升起来的寒意。何况这个时候还有人说起了鬼魂。鬼魂没有形体,至少人们从来没有见过鬼魂是个什么样的形体,但这会儿在广场上喝酒的这些男人,却分明感到了它。这东西它没有形体,有的是冰凉的爪子,随着寒意一起从每个人的背上慢慢升上来。
杨麻子把最后一提酒斟酒碗里,很响地落上了供销社窗户上的铺板。然后,他把一双手背在身后,人们就听着他手里那串钥匙叮叮咚咚地响着走远了。
张洛桑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各位,回家去吧,酒没有了,妈的,这身子,酒也暖不过来了。”
这时,机村的男人们一个个身子异常沉重,像浸饱了水的木头。人们一个个撑起沉重的身子,习惯性地望一望阿吾塔毗雪山后面正烧成黑色的红霞。摇摇晃晃地回家去了。
张洛桑踹踹躺在地上的恩波:“小子,起来,回家去了。”
但恩波昏睡不醒,张洛桑就说:“妈的,一点酒能醉成这样,也他妈是种福气。”他还想再说什么,但看见人们正在走散,没有人想听他说话,这样他说话也就没有了什么意思,也就摇晃着身子回家去了。
恩波依然满身尘土,沉沉地睡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