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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禅味文心

《平屋杂文》自序

把所写的文字收集了一部分付印成书,叫作《平屋杂文》。

自从祖宅出卖以后,我就没有自己的屋住。白马湖几间小平屋的造成,在我要算是一生值得纪念的大事。集中所收的文字,大多数并不是在平屋里写的,却差不多都是平屋造成以后的东西,最早的在民国十年,正是平屋造成的那一年。就文字的性质看,有评论,有小说,有随笔,每种分量既少,而且都不三不四得可以,评论不像评论,小说不像小说,随笔不像随笔。近来有人新造一个杂文的名词,把不三不四的东西叫作杂文,我觉得我的文字正配叫杂文,所以就定了这个书名。

我对于文学,的确如赵景深先生在《立报言林》上所说“不大努力”。我自认不配作文,写的东西既不多,而且并不自己记忆保存。这回的结集起来付印,全出于几个朋友的怂恿,朋友之中怂恿最力的要算郑振铎先生,他在这一年来,几乎每次见到就谈起出集子的事。

长女吉子,是平日关心我的文字的。她曾预备替我做收集的工作,不幸今年夏天竟病亡,不及从她父亲的文集里再读她父亲的文字了!

《子恺漫画》序

新近因了某种因缘,和方外友弘一和尚(在家时姓李,字叔同)聚居了好几日。和尚未出家时,曾是国内艺术界的先辈,披剃以后,专心念佛,见人也但劝念佛,不消说,艺术上的话是不谈起了的。可是我在这几日的观察中,却深深地受到了艺术的刺激。

他这次从温州来宁波,原预备到了南京再往安徽九华山去的。因为江浙开战,交通有阻,就在宁波暂止,挂褡于七塔寺。我得知就去望他。云水堂中住着四五十个游方僧,铺有两层,是统舱式的。他住在下层,见了我笑容招呼,和我在廊下板凳上坐了,说:

“到宁波三日了。前两日是住在某某旅馆(小旅馆)里的。”

“那家旅馆不十分清爽吧。”我说。

“很好!臭虫也不多,不过两三只。主人待我非常客气呢!”

他又和我说了些在轮船统舱中茶房怎样待他和善,在此地挂褡怎样舒服等等的话。

我惘然了。继而邀他明日同往白马湖去小住几日,他初说再看机会,及我坚请,他也就欣然答应。

行李很是简单,铺盖竟是用破的席子包的。到了白马湖后,在春社里替他打扫了房间,他就自己打开铺盖,先把粉破的席子珍重地铺在床上,摊开了被,再把衣服卷了几件作枕。再拿出黑而且破得不堪的毛巾走到湖边洗面去。

“这毛巾太破了,替你换一条好吗?”我忍不住了。

“哪里!还好用的,和新的也差不多。”他把那破手巾珍重地张开来给我看,表示还不十分破旧。他是过午不食了的。第二日未到午,我送了饭和两碗素菜去(他坚说只要一碗的,我勉强再加了一碗)在旁坐了陪他。碗里所有的原只是些莱菔白菜之类,可是在他却几乎是要变色而作的盛馔,喜悦地把饭划入口里,郑重地用箸夹起一块莱菔来的那种了不得的神情,我见了几乎要流下欢喜惭愧之泪了!

第二日,有另一位朋友送了四样菜来斋他,我也同席。其中有一碗咸得非常,我说:

“这太咸了!”

“好的!咸的也有咸的滋味,也好的!”

我家和他寄寓的春社相隔有一段路,第三日,他说饭不必送去,可以自己来吃,且笑说乞食是出家人的本能。

“那么逢天雨仍替你送去吧。”

“不要紧!天雨,我有木屐哩!”他说出木屐二字时,神情上竟依然是一种了不得的法宝。我总还有些不安,他又说:

“每日走些路,也是一种很好的运动。”

我也就无法反对了。

在他,世间竟没有不好的东西,一切都好,小旅馆好,统舱好,挂褡好,粉破的席子好,破旧的手巾好,白菜好,莱菔好,咸苦的蔬菜好,跑路好,什么都有味,什么都了不得。这是何等的风光啊!宗教上的话且不说,琐屑的日常生活到此境界,不是所谓生活的艺术化了吗?人家说他在受苦,我却要说他是享乐。我当见他吃莱菔白菜时那种愉悦的光景,我想:莱菔白菜的全滋味,真滋味,怕要算他才能如实尝到的了。对于一切事物,不为因袭的成见所缚,都还它一个本来面目,如实观照领略,这才是真解脱,真享乐。

艺术的生活,原是观照享乐的生活。在这一点上,艺术和宗教实有同一的归趋。凡为实利或成见所束缚,不能把日常生活咀嚼玩味的,都是与艺术无缘的人们。真的艺术,不限在诗里,也不限在画里,到处都有,随时可得。能把它捕捉了用文字表现的是诗人,用形及五彩表现的是画家。不会作诗,不会作画,也不要紧,只要对于日常生活有观照玩味的能力,无论如何,都能有权去享受艺术之神的恩宠。否则虽自号为诗人画家,仍是俗物。

与和尚数日相聚,深深地感到这点。自怜囫囵吞枣地过了大半生,平日吃饭着衣,何曾尝到过真的滋味!乘船坐车,看山行路,何曾领略到真的情景!虽然愿从今留意,但是去日苦多,又因自幼未曾经过好好的艺术教养,即使自己有这个心,何尝有十分把握!言之怃然!

正怃然间,子恺来要我序他的漫画集。记得子恺的画这类画,实由于我的怂恿。在这三年中,子恺实画了不少,集中所收的不过数十分之一。其中含有两种性质,一是写古诗词名句的,一是写日常生活的断片的。古诗词名句,原是古人观照的结果,子恺不过再来用画表出一次,至于写日常生活的断片的部分,全是子恺自己观照的表现。前者是翻译,后者是创作了。画的好歹且不谈,子恺年少于我,对于生活,有这样的咀嚼玩味的能力,和我相较,不能不羡子恺是幸福者!

子恺为和尚未出家时画弟子,我序子恺画集,恰因当前所感,并述及了和尚的近事,这是什么不可思议的缘啊!南无阿弥陀佛!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八夜夏丏尊

在奉化江畔远寺曙钟声中

《给青年的十二封信》

这十二封信是朱孟实先生从海外寄来分期在我们同人杂志《一般》上登载过的。《一般》的目的,原思以一般人为对象,从实际生活出发来介绍些学术思想。数年以来,同人都曾依了这目标分头努力。可是如今看来,最好的收获第一要算这十二封信。

这十二封信以有中学程度的青年为对象,并未曾指定某一受信人的姓名,只要是中学程度的青年,就谁都是受信人,谁都应该一读这十二封信。这十二封信,实是作者远从海外送给国内青年的很好的礼物。作者曾在国内担任中等教师有年,他那笃热的情感,温文的态度,丰富的学殖,无一不使和他接近的青年感服。他的赴欧洲,目的也就在谋中等教育的改进。作者实是一个终身愿与青年为友的志士。信中首称“朋友”,末署“你的朋友”,在深知作者的性行的我看来,这称呼是笼有真实的感情的,决不只是通常的习用套语。

各信以青年们所正在关心或应该关心的事项为话题,作者虽随了各话题抒述其意见,统观全体,却似乎也有一贯的出发点可寻。就是劝青年眼光要深沉,要从根本上做功夫,要顾到自己,勿随了世俗图近利。作者用了这态度谈读书,谈作文,谈社会运动,谈爱恋,谈升学选科等等。无论在哪一封信上,字里行间,都可看出这忠告来。其中如在《谈在卢佛尔宫(今译卢浮宫)所得的一个感想》一信里,作者且郑重地把这态度特别标出了说:“假如我的十二封信对于现代青年能发生毫末的影响,我尤其虔心默祝这封信所宣传的超效率的估定价值的标准能印入个个读者的心孔里去;因为我所知道的学生们,学者们和革命家们都太贪容易,太浮浅粗疏,太不能深入,太不能耐苦,太类似美国旅行家看《蒙娜丽莎》了。”

“超效率!”这话在急功近利的世人看来,也许要惊为太高蹈的论调了。但一味亚于效率,结果就会流于浅薄粗疏,无可救药。中国人在全世界是被推为最重实用的民族的,凡事都怀一个极近视的目标:娶妻是为了生子,养儿是为了防老,行善是为了福报,读书是为了做官,不称入基督教的为基督教信者而称为“吃基督教”的,不称投身国事的军士为军人而称为“吃粮”的,流弊所至,在中国,什么都只是吃饭的工具,什么都实用,因之,就什么都浅薄。试就学校教育的现状看吧:坏的呢,教师目的但在地位薪水,学生目的但在文凭资格;较好的呢,教师想把学生嵌入某种预定的铸型去,学生想怎样揣摩世尚毕业后去问世谋事。在真正的教育面前,总之都免不掉浅薄粗疏。效率原是要顾的,但只顾效率,究竟是蠢事。青年为国家社会的生力军,如果不从根本上培养能力,凡事近视,贪浮浅的近利,一味袭蹈时下陋习,结果纵不至于“一蟹不如一蟹”,亦只是一蟹仍如一蟹而已。国家社会还有什么希望可说。

“太贪容易,太浮浅粗疏,太不能深入,太不能耐苦”,作者对于现代青年的毛病,曾这样慨乎言之。征之现状,不禁同感。作者去国已好几年了,依据消息,尚能分明地记得起青年的病象,则青年的受病之重,也就可知。

这十二封信啊,愿对于现在的青年,有些力量!

1929年元旦书于白马湖平屋

关于《倪焕之》

圣陶以从《教育杂志》上拆订的《倪焕之》见示,叫我为之校读并写些什么在上面。

圣陶的小说,我所读过的原不甚多,但至少三分之一是过目了的。记得大部是短篇,题材最多的关于儿童及家庭的琐事。这次却居然以如此的广大的事象为题材写如此的长篇了。在作者的文艺生活上,《倪焕之》实是划一时代的东西。

题材的琐屑与广大,在纯粹的艺术的见地看来,原是不成问题的事,艺术的生命不在题材的大小而在表现的确度上。文艺彻头彻尾是表现的事,最要紧的是时代与空气的表现。经过“五四”“五卅”一直到这次的革命,这十数年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的大时代,我们游泳于这大时代的空气之中,甜酸苦辣,虽因人时不同,而且和实际的甜酸苦辣的味觉一样是说不明白的东西,一种特别的情味是受到了的,谁也无法避免这命定的时代空气的口味。照理在文艺作品上随处都能尝得出这情味来,文艺作品至少也要如此才觉得亲切有味。可是合乎这资格的文艺创作却不多见。所见到的只是千篇一律的恋爱谈,或宣传品式的纯概念的革命论而已。在这样的国内文艺界里,突然见了全力描写时代的《倪焕之》,真足使人眼光为之一新。故《倪焕之》不但在作者的文艺生活上是划一时代的东西,在国内的文坛上也可以说是划一时代的东西。

《倪焕之》中所描的,是五四前后到最近革命十余年间中流社会知识阶级思想行动变迁的径路,其中重要的有革命的倪焕之,王乐山,有土豪劣绅的蒋士镳,有不管闲事的金树伯,有怯弱的空想家蒋冰如,女性则有小姐太太式的金佩璋与崭新的密司殷。作者叫这许多人来在舞台上扮演十余年来的世态人情,复于其旁放射各时期特有的彩光,于其背后悬上各时期特有的背景。于是十余年来中国的教育界的状况,乡村都会的情形,家庭的风波,革命前后的动摇,遂如实在纸上现出,一切都逼真,一切都活跃有生气。使我们读了但觉得其中的人物都是旧识者,或竟是自己;其中的行动言语都是会闻到见到过的,或竟是自己的行动言语。

评价一篇小说,不该因了题材来定区别。因《倪焕之》中写教育的事,说它是教育小说,原不妥当。至于因主人公倪焕之的革命见解不彻底,就说这小说无价值,更不妥当。作家所描写的是事实,责任但在表现的确否。事实如此,有什么话可说呢?作者似深知道了这些,在《倪焕之》中,通常的所谓事实的有价值与无价值,不会歧视,至少在笔端是不分高下的。试看,他描写乡村间的灯会的情况,用力不亚于描写南京路上的惨案,和革命当时的盛况。《倪焕之》虽取着革命的题材,而不流于浅薄的宣传的作物者,其故在此。

只要与作者相识的,谁都知道他是一个中心热烈而表面冷静默然寡言笑的人吧。中心热烈,表面冷静,这貌似矛盾的二性格是文艺创作上重要素地,因为要热烈才会有创作的动因,要冷静才能看得清一切。《倪焕之》的成功,大半是作者性格使然,就是这性格的流露。“文如其人”,这句话原是对的。

关于《倪焕之》,茅盾君曾写过长篇的评论,我的话也原可就此告结束了。不过,作者曾要求我指出作中的疵病,而且要求得很诚切。我为作者的虚心所动,于第一回阅读时,在文字上也曾不客气地贡献过一二小意见,作者皆欣然承诺,在改排时修改过了。此外,茅盾君所指摘的各节也是我所同感的。这回就重排的清样重读,觉得尚有可商量的地方,率性提了出来,供作者和读者参考。

如前所说,文艺彻头彻尾是表现的事。所谓表现者,意思就是要具体地描写,一切抽象的叙述和疏说,是不但无益于表现而反足使表现的全体受害的。作者在作品中,随处有可令人佩服的描写,很收着表现的效果。随举数例来看:

焕之抢着铺叠被褥。被褥新浆洗,带着太阳光的甘味,嗅到时立刻想起为这些事辛劳的母亲,当晚一定要写封信给她。

在初明的昏黄的电灯光下,他们两个各自把着一个酒壶,谈了一阵,便端起酒杯呷一口。话题当然脱不了近局,攻战的情势,民众的向背,在叙述中间夹杂着议论地谈说着。随后焕之讲到了在这地方努力的人,感情渐趋兴奋;虽然声音并不高,却个个字挟着活跃的力,像平静的小溪涧中,喷溢着一股滚烫的沸泉。

前者写游子初到任地的光景,后者写革命军快到时党人与其旧友在酒楼上谈话的情形,都很具体地有生气。诸如此类的例一拾即是。读者可以随处自己发见这类有效果的描写。无论在作者的作品之中,无论在当代文坛上作品之中,《倪焕之》恐怕要推为描写力最旺盛的一篇了吧。

但如果许我吹毛求疵的话,则有数处仍流于空泛的疏说的。例如写倪焕之感到幻灭了每日跑酒肆的时候:

这就皈依到酒的座下来。酒,欢快的人因了它更增欢快,寻常的人因了它得到消遣;而琐闷的人也可以因了它接近安慰与奋兴的道路。

这种文字,我以为是等于蛇足的东西,不十分会有表现的效果的。最甚的是第二十章。这章述五四后思想界的大势,几乎全是抽象的疏说,觉得于全体甚不调和。不知作者以为何如?

我的指摘只是我个人的僻见,即使作者和读者都承认,也只是表现的技巧上的小问题。至于《倪焕之》,是决不会因此减损其价值的。《倪焕之》实不愧茅盾君所称的“扛鼎”的工作。

刊开明书店版叶圣陶著《倪焕之》

(1929年8月)

《李息翁临古法书》跋

右为弘一和尚出家前古习作。和尚当湖人,俗姓李,名与字皆屡更,其最为世所知者名曰息,字曰叔同。才华盖代,文学演剧音乐书画靡不精。而书名尤藉甚,胎息六朝,别具一格。虽片纸,人亦视如瑰宝。居常鸡鸣而起,执笔临池。碑版过眼便能神似。所窥涉者甚广,尤致力于《天发神谶》《张猛龙》及魏齐诸造像,摹写皆不下百余通焉。与余交久,乐为余作书,以余之酷嗜其书也。比入山,尽以习作付余。伊人远矣,十余年来什袭珍玩,遐想旧游,辄为怅惘。近以因缘,复得亲近。偶出旧臧,共话前尘,乃以选印公世为请,且求亲为题序。每体少者一纸,多者数纸。所收盖不及千之一也。

刊开明书店版《李息翁临古法书》

(1930年)

《鸟与文学》序

壁上挂一把拉皮黄调的胡琴与悬一张破旧的无弦古琴,主人的胸中的情调是大不相同的。一盆芬芳的蔷薇与一枝枯瘦的梅花,在普通文人的心目中,也会有雅俗之分。这事实可用民族对于事物的文学历史的多寡而说明。琴在中国已有很浓厚的文学背景,普通人见了琴就会引起种种联想,胡琴虽时下流行,但在近人的咏物诗以外却举不出文学上的故事或传说来,所以不能为联想的原素。蔷薇在西洋原是有长久的文学的背景的,在中国,究不能与梅花并列。如果把梅花放在西洋的文人面前,其感兴也当然不及蔷薇的吧。

学不能无所缘,文学所缘的东西,在自然现象中要算草虫鸟为最普通。孔子举读诗的益处,其一种就是说“多识乎鸟兽草木之名”。试翻《毛诗》来看,第一首《关雎》,是以鸟为缘的,第二首《葛覃》,是以草木为缘的。民族各以其常见的事物为对象,发为歌咏或编成传说,经过多人的歌咏及普遍的传说以后,那事物就在民族的血脉中,遗下某种情调,呈出一种特有的观感。这些情调与观感,足以长久地作为酵素,来温暖润泽民族的心情。日本人对于樱的情调,中国人对于鹤的趣味,都是他民族所不能翻译共喻的。

事物的文学背景愈丰富,愈足以温暖润泽人的心情,反之,如果对于某事物毫不知道其往昔的文献或典故,就会兴味索然。故对于某事物关联地来灌输些文学上的文献或典故,使对于某事物得扩张其趣味,也是青年教育上一件要务。祖璋的《鸟与文学》,在这意义上,不失为有价值的书。

小泉八云曾著了一部有名的《虫的文学》,把日本的虫的故事与诗歌和西洋的关于虫的文献比较研究过。我在往时读了很感兴趣。现在读祖璋此书,有许多地方,令我记起读《虫的文学》的印象来。

1931年1月丏尊题记

《清凉歌集》序

弘一和尚未出家时,于艺事无所不精,自书法,绘画,音乐,文艺乃至演剧,篆刻,皆卓然有独到处。尝为余言:平生用力于音乐最苦,盖乐律与演奏皆非长期炼修无由适变,不若他种艺事之可凭天才也。和尚先后在杭州南京以乐施教者凡十年,迄今全国为音乐教师者十九皆其薪传。所制一曲一歌风行海内,推为名作。入山以后,以前种种胥成梦影。一日,刘生质平偕余往访和尚于山寺,饭罢清谈,偶及当世乐教。质平叹息于作歌者之难得,一任靡靡俗曲流行闾阎,深惜和尚入山之太蚤。和尚亦为怃然,允再作歌若干首付之,余与质平皆惊喜,此七年前事也。七年以来,质平及某学友根据和尚所作歌词,分别谱曲,反复推敲,必得和尚印可而后定。复经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浙江宁波中学等处实地演奏,始携稿诣余,谋为刊行。作曲者五人:质平为和尚之弟子,学咏,希一,伯英,为质平之弟子,钹棠为质平之再传弟子,皆音乐教育界之铮铮者。歌曲仅五首,乃经音乐界师弟累叶之合作,费七年光阴之试炼,亦中国音乐史上之佳话矣。歌名“清凉”,和尚之所命也。和尚俗姓李,名息,字叔同,又字惜霜,浙之平湖人。

刊开明书店版《清凉歌集》

(1936年)

《弘一大师永怀录》序

弘一大师示寂之周年,上海纪念会同人搜辑各方记述懿行及哀诔之作,编为一集,以寄追怀,名曰《弘一大师永怀录》。师之芳轨盛德,于此可见梗概焉。四方多难,邮书阻梗,兵燹以后,旧刊荡然,兹之所收,容有未尽,搜遗补阙,期诸方来。综师一生,为翩翩之佳公子,为激昂之志士,为多才之艺人,为严肃之教育者,为戒律精严之头陀,而卒以倾心西极,吉祥善逝。其行迹如真而幻,不可捉摸,殆所谓游戏人间,为一大事因缘而出世者。现种种身,以种种方便而作佛事,生平不畜徒众,而摄受之范围甚广。集中作者不尽为佛徒,其所仰慕者,或为师之气宇,或为师之才艺,或为师之德行。其与师之关系,或为故旧,或为师弟,或则竟无一面之缘,徒以景仰师之高风亮节致其私淑之忱于不自知者。凡所论述,皆各抒所感,伸其敬慕,不必悉合佛法,亦不必一一以寻常佛法绳之。一月当空,千潭齐印,澄淆定荡,各应其机。读斯编者作如是观可也。癸未九月,夏丏尊序。

刊《弘一法师永怀录》

(1943年)

《晚晴山房书简》序

弘一大师入灭后,福建永春李芳远君辑师书牍若干通,寄稿至沪,嘱为刊行。顾所收不多,未足成集。年来多方征求搜罗,益以己所旧藏,其量已远倍于李君所辑。世方多难,散失堪虞,因排百难而使之成书。斯编所收,皆师出家后所作。师为一代僧宝,梵行卓绝,以身体道,不为戏论。书简即其生活之实录。举凡师之风格及待人接物之状况,可于此仿佛得之。故有见必录,虽事涉琐屑者,亦不忍割爱焉。师别署甚多,五十以后,喜用晚晴称号,常自署曰晚晴沙门或晚晴老人。颜其白马湖之精舍曰晚晴山房。乱后乡村不宁,山房无人居宁,门窗砖瓦被盗垂尽,闻将成废墟矣。斯编名曰晚晴山房书简,不特从师夙好,亦将藉以为胜迹留一纪念也。编中书简,除余所藏者外,来自各方,助为缮写者同事丰君沧祥,郭君沈澄,朱君孑如,及窦德清宗性姊弟,付刊者同事徐君调孚,校对者同事周君振甫,例得备书,以志功德。中华民国三十三年中秋夏丏尊识于上海寓舍师之画像前。

刊《晚晴山房书简》第一辑

(1944年10月)

读《清明前后》

不见茅盾氏已九年了。胜利以后,消息传来,说他的近作剧本《清明前后》在重庆上演,轰动一时,而十月十六日中央广播电台也设特别节目来介绍这剧本,说内容有毒素,叫看过的人自己反省一下,不要受愚,没有看过的不要去看。我被这些消息引起了趣味,纵不能亲眼看到舞台上的演出,至少想把剧本读一下。这期望抱得许久。等到上海版发行,就去买来,花了半日工夫把它一气读完。

故事并不复杂。本年清明前后,重庆发生了一件于国家不大名誉的事件,就是所谓黄金案。作者就以这轰动山城的事件为背景,来描写若干人物的行动。据他在《后记》中自己说明,是把当时某一天报上的新闻剪下来排列成一个记录,然后依据了这记录来动笔的。其中有青年失踪或被捕的事,有灾民涌到重庆来的事,工厂将倒闭的情形,小公务人员因挪用公款,买黄金投机被罚办的情形,一般薪水阶级因物价上涨而挣扎受苦的情形,高利贷盛行的情形,闻人要人在各方面活跃的情形,官界商界互相勾结的情形。作者把这许多形形色色的事件写成一部剧本,将主题放在工业的现状与出路上面,叫工业家林永清夫妇做了剧中的男女主人公,暴露出本年清明前后重庆的政治经济及社会民生各方面的状况。如果说这剧本有毒素的话,那么就在暴露一点上,此外似乎并没有什么。

剧本的主题是工业的现状与出路。而作者对于出路,只在末幕用寥寥几句话表出,认为“政治不民主,工业就没有出路”,其全部气力,倒倾注于现状的描写上。更新铁工厂主总经理林永清,于“八一三”战时依照政府国策辛辛苦苦把全部工厂设备与工人搬到重庆,经营了许多年,结果落了亏空,借重利债款至二千万元之多。为要苟延工厂的命脉,不惜牺牲了平生洁白的工业志愿,竟想向某财阀借一笔新借款来试作黄金投机,结果偷鸡不着蚀了一把米。这里所表现的是金融资本压倒实业资本的情形。中国有金融资本家而没有实业资本家,工业的不能繁荣,关键全在于此。战前这样,战时越加这样。中国资本家不肯让资本呆在一处,他们有时虽也将资金投在实业机关中,但只是借款,不愿作为股本。他们宁愿买黄金,外汇,公债,地产,货物或热门股票,因为这些东西日日有市面,可以获利了就脱手,把资金卷而怀之,不像工厂中的机器,设备,原料,制品与未成品等,脱手不易,搬动困难。用十万万元的资金来办工厂,可以有出品,可以养活几百个职工,然而他们不肯这样做。他们宁愿保持流动资金,借此来盘放做买卖,一间写字间,一只电话,用几个亲戚和人办理业务,无罢工的威胁,政府无从向他们收捐税,多么自由干脆。他们的放款都是高利短期,六个月一比,或三个月一比。在战时甚至一日一比,即所谓“几角钱过夜”的就是。工业界为了要发展事业,需要流动资金是必然的。为了求得流动资金之故,办工业者不得不分心于人事关系上,不得不屈伏于拥资者的苛刻条件。结果把全部工厂的管理权交到金融资本家手中去。金融资本家在中国一向是经济界的骄子。此中情形,作者看得很明白,过去的作品如《子夜》中所写的是战前的状况。比较起来,后者酷虐的情形愈明显愈加凶罢了。

剧本中有一个特点,每幕于登场人物的姓名下都附有一段详细叙述,好像一篇小传。作者在《后记》中说:“正像人家把散文分行写了便以为是诗一样,我把小说的对话部分加强了便亦自以为是剧本了。而‘说明’之多,亦充分指出了我之没有办法。”作者写小说是老手,写剧本还是初试,本剧是他的处女作。他这句话是老老实实的自白,并非自谦之词。他自嫌“说明”太多,替每个登场人物叙述身世,当然也是“说明”之一种。我觉得对于读者,这种小传式的叙述大有用处,我于阅读时曾得到许多帮助。那素性刚强而有决断的女主人公赵自芳,怎样会变成胸襟狭仄,敏感而神经质的人;精明强干的林永清,怎样会销损志气,落到诱惑的陷阱中去;一向老实谨慎的李维勤,怎样会在某种诱惑之下去冒险,走错了路;他的妻唐文君,素性容易和人亲近,怎样在残酷的磨折之下变成了孤僻畏葸而忧郁的性格;富有热情的黄梦英,怎样会把热情潜藏起来,用笑声来发挥玩世的态度,睥睨一切:小传中都有理由可寻。环境决定性格,看了剧中几个好人在目前的现实环境之中被转变的情形,真堪浩叹。

剧中对话句句经过锤炼,无一句草率。有几处似乎因为锤炼得太过度,反使读者不易理会,至少上演时会叫观众听了不懂。例如第四幕中严干臣宅宴会时,黄梦英把本可赢钱的一副纸牌丢弃了,反自认为输与财阀金淡庵,跑出客厅来与其所尊敬的陈克明教授(黄梦英的爱人乔张之师)谈话里有一段道:(删去动作与表情的说明)

黄:嗳,陈教授,有一句古老话,赌钱的时候,一个人会露出本相来。您觉得这句话怎样……也许您有点儿诧异吧,刚才那副牌明明是我赢的,干么我反倒自认为输了?

陈:有一点。然而程度上还不及那个方科长。

黄:哦,怎么,那个——方科长之类猜到了该是我赢的牌么?

陈:不是猜到。您把您的牌给我看的时候,他就站在我背后。可是梦英,我记得也还有一句古老话:不义之财,取之不伤廉。

黄:那么,陈先生,照您看来,我这一手,难道有什么深刻的意义么?……没有。好玩儿罢了。

这几行是容易看懂听懂的,没有什么。试再看下面:

陈:梦英!你不应当对我这样不坦白?……梦英!我好像到了一个阴森森的山谷,夕阳的最后一抹红光还留在最高的山峰上,可是乌黑的云阵也从四面八方围拢来了!……我有预感,一个可怕的大风暴,就要封锁了那山谷,我好像已经听见了呼呼的风声,隆隆的雷响!……我还想起了不多几天前我得的一个梦:从汪洋大海,万顷碧波中,飞出来一条龙,对,一条龙,飞到半空,忽然跌下,掉在泥潭里,不能翻身,蚊子苍蝇都来嘲笑它,泥鳅也来戏弄它,而它呢,除非一天天变小,变得跟泥鳅一般,就只有牺牲了性命。梦英!我当真替它担心!

黄:陈先生,您那个梦,不能成为事实!……您自然也不会不了解,有一种人,自己没有病!倒是天天在那里发愁,看见了真有病的人反以为没关系。另外有一种人可巧完全相反。——他不担心自己。因为自己的健康如何,他知道的更清楚些。

陈:可是,您也不要忘记那句格言:旁观者清。

黄:教授,您是一位很现实的人,请您忘记了什么龙,——对,龙是困在泥潭中,可是,只要它还没变小,还有一口气,龙之所以为龙,也还不可知呢。陈教授,让我请您记起一个人!一个青年,大眼睛的青年,血气太旺,心太好的一个年轻人!

陈:啊!乔张!有了下落么?三天四天前有人告诉我——可是,梦英,您没有得到恶劣的消息吧?

黄:不太坏,也不太好。要是只从一边儿想啊,甚至可以说,有这么七分希望。然而,乔张要是知道了如何取得这七分的希望,他一定要不理我了。

陈:[指室内]是不是他——

黄:当然他这妄想,搁在心里,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可是为了乔张,倒给他一个正面表示的机会。刚才他对我说,下落,已经打听到了,办法,也不是没有,不过,万事俱全,单要一样药引子——

陈:哼,乘机要挟,太无耻了!

黄:陈教授,你没有听见过说竟想用龙肉来做药引子吧。即使是困在泥潭里的一条龙呵!陈教授,您现在也许要说,即使像刚才那副牌这样的不义之财,我干脆一脚踢开,也是十二分应该的吧?

这段对话非常含蓄,富有暗示性,细心的读者可以从这里面得到种种的事情,黄梦英为了营救失踪或被捕的乔张,怎样在交际场中厮混,虚与委蛇,金淡庵追逐她至怎样程度,而陈克明教授怎样爱护期待她,怎样替她担心,作者都用譬喻来表达。锤炼之工,真可佩服。但在舞台上演出时,一般并未读过登场人物的小传的观众,听了这些暗示性譬喻式的对话,是否能懂得其所以然,就大大地是一个疑问了。我以为,这部剧本,是一部好的读物,犹之乎一部好的小说。观众在看剧以前,最好先把剧本阅读一过。

本剧是作者的处女作,以剧的技巧论,当只有可指摘之处,至于主旨的正确与反映现实的手腕,是值得敬服的。作者今年五十岁,叶圣陶氏作七律一首为寿,腹联二句是:

待旦何时嗟子夜 驻春有愿惜清明

把《子夜》与本剧相对。《子夜》是作者小说中的大作,我们也希望作者从五十岁来划一个时期,于小说以外兼写剧本,有更完成的巨著出现。

刊《文坛月报》创刊号

(1946年1月)

《爱的教育》译者序言

这书给我以卢梭《爱弥尔》,裴斯泰洛齐《醉人之妻》以上的感动。我在四年前始得此书的日译本,记得曾流了泪三日夜读毕,就是后来在翻译或随便阅读时,还深深地感到刺激,不觉眼睛润湿。这不是悲哀的眼泪,乃是惭愧和感激的眼泪。除了人的资格以外,我在家中早已是二子二女的父亲,在教育界是执过十余年的教鞭的教师。平日为人为父为师的态度,读了这书好像丑女见了美人,自己难堪起来,不觉惭愧了流泪。书中叙述亲子之爱,师生之情,朋友之谊,乡国之感,社会之同情,都已近于理想的世界,虽是幻影,使人读了觉到理想世界的情味,以为世间要如此才好。于是不觉就感激了流泪。

这书一般被认为是有名的儿童读物,但我以为不但儿童应读,实可作为普通的读物。特别地敢介绍给与儿童有直接关系的父母教师们,叫大家流些惭愧或感激之泪。

学校教育到了现在,真空虚极了。单从外形的制度上方法上,走马灯似的更变迎合,而于教育的生命的某物,从未闻有人培养顾及。好像掘池,有人说四方形好,有人又说圆形好,朝三暮四地改个不休,而于池的所以为池的要素的水,反无人注意。教育上的水是什么?就是情,就是爱。教育没有了情爱,就成了无水的池,任你四方形也罢,圆形也罢,总逃不了一个空虚。

因了这种种,早想把这书翻译。多忙的结果,延至去年夏季,正想鼓兴开译,不幸我惟一的妹因难产亡了。于是心灰意懒地就仍然延搁起来。既而,心念一转,发了为纪念亡妹而译这书的决心,这才偷闲执笔,在《东方杂志》连载。中途因忙和病,又中断了几次,等全稿告成,已在亡妹周忌后了。

这书原名《考莱》,在意大利语是“心”的意思。原书在一九○四年已三百版,各国大概都有译本,书名却不一致。我所有的是日译本和英译本,英译本虽仍作《考莱》,下又标《一个意大利小学生的日记》几字,日译本改称《爱的学校》(日译本曾见两种,一种名《真心》,忘其译者,我所有的是三浦修吾氏译,名《爱的学校》的)。如用《考莱》原名,在我国不能表出内容,《一个意大利小学生的日记》,似不及《爱的学校》来得简单。但因书中所叙述的不但学校,连社会及家庭的情形都有,所以又以己意改名《爱的教育》。这书原是描写情育的,原想用《感情教育》作书名,后来恐与法国佛罗贝尔(今译福楼拜)的小说《感情教育》混同,就弃置了。

译文虽曾对照日英二种译本,勉求忠实,但以儿童读物而论,惭愧未能流利生动,很有须加以推敲的地方。可是遗憾得很,在我现在实已无此功夫和能力。此次重排为单行本时,除草草重读一过,把初刷误植处改正外,只好静待读者批评了。

《东方杂志》记者胡愈之君,关于本书的出版,曾给与不少的助力,邻人刘熏宇君,朱佩弦君,是本书最初的爱读者,每期稿成即来阅读,为尽校正之劳;封面及插画,是邻人丰子恺君的手笔,都足使我不忘。

对了米莱的《晚钟》

米莱(今译作米勒)的《晚钟》在西洋名画中是我所最爱好的一幅,十余年来常把它悬在座右,独坐时偶一举目,辄为神往,虽然所悬的只是复制的印刷品。

苍茫暮色中,田野尽处隐隐地耸着教会的钟楼,男女二人拱手俯首作祈祷状,面前摆着盛了薯的篮笼,锄铲及载着谷物袋的羊角车。令人想象到农家夫妇田作已完,随着教会的钟声正在晚祷了预备回去的光景。

我对于米莱的艰苦卓绝的人格与高妙的技巧,不消说原是崇拜的;他的作品多农民题材,画面成戏剧的表现,尤其使我佩服。同是他的名作如《拾落穗》,如《第一步》,如《种葡萄者》等等,我虽也觉得好,不知什么缘故总不及《晚钟》能吸引我,使我神往。

我常自己剖析我所以酷爱这画,这画所以能吸引我的理由,至最近才得了一个解释。

画的鉴赏法原有种种阶段,高明的看布局调子笔法等等,俗人却往往执着于题材。譬如在中国画里,俗人所要的是题着“华封三祝”的竹子,或是题着“富贵图”的牡丹,而竹子与牡丹的画得好与不好是不管的。内行人却就画论画,不计其内容是什么,竹子也好,芦苇也好,牡丹也好,秋海棠也好,只从笔法神韵等去讲究,去鉴赏。米莱的《晚钟》在笔法上当然是无可批评了的。例如画地是一件至难的事,这作品中的地的平远,是近代画中的典型,凡是能看画的都知道的。这作品的技巧可从各方面说,如布局色彩等等,但我之所以酷爱这作品却不仅在技巧上,倒还是在其题材上。用题材来观画虽是俗人之事,我在这里却愿作俗人而不辞。

米莱把这画名曰《晚钟》,那么题材不消说是有关于信仰了,所画的是耕作的男女,就暗示着劳动;又,这一对男女一望而知为协同的夫妇,故并暗示着恋爱。信仰,劳动,恋爱,米莱把这人间生活的三要素在这作品中用了演剧的舞台面式展示着。我以为,我敢自承,我所以酷爱这画的理由在此。这三种要素的调和融合,是人生的理想。我的每次对了这画神往者,并非在憧憬于画,只是在憧憬于这理想。不是这画在吸引我,是这理想在吸引我。

信仰,劳动,恋爱,这三者融和一致的生活才是我们的理想生活。信仰的对象是宗教。关于宗教原也有许多想说的话,可是宗教现在正在倒霉的当儿,有的主张以美学取而代之,有的主张直截了当地打倒。为避免麻烦计,姑且不去讲它,单就劳动与恋爱来谈谈吧。

劳动与恋爱的一致,是一切男女的理想,是两性间一切问题的归趋。特别地在现在的女性,是解除一切纠纷的锁钥。

“不劳动者不得食”确是人间生活无可逃免的铁一般的准则,无论男女。女性地位的下降实由于生活不能独立,普通的结婚生活,在女性都含有屈辱性与依赖性。在现今,这屈辱与依赖与阶级的高下成为反比例。因为,下层阶级的妇女不像太太地可以安居坐食,结果除了做性交机器以外,虽然并不情愿,还须帮同丈夫操作,所以在家庭里的地位较上流或中流的妇女为高。我们到乡野去,随处都可见到合力操作的夫妇,而在都会街上除了在黎明和黄昏见到上工厂去的女工外,日中却触目但见着旗袍穿高跟皮鞋的太太们姨太太们或候补太太们与候补姨太太们!

不消说,下层妇女的结婚在现今也和上流中流阶级的妇女一样,大概不由于恋爱,是由于强迫或买卖的。不,下层妇女的结婚其为强迫的或买卖的,比之上流中流社会更来得露骨。她们虽帮同丈夫在田野或家庭操作,未必就成米莱的画材。但我相信,如果她们一旦在恋爱上觉醒了,她们的营恋爱生活,要比上流中流的妇女容易得多,基础牢固得多,不管上流中流的女性识得字,能读恋爱论,能谈恋爱,能讲社交。

但看娜拉吧,娜拉是近代妇女觉醒第一声的刺激,凡是新女子差不多都以娜拉自命。但我们试看未觉醒以前的娜拉是怎样的。她购买圣诞节的物品超过了预算,丈夫赫尔茂责她:

“这样浪费是不行的!”

“真真有限哩,不行?你不是立刻就可以有大收入了吗?”

“那要新年才开始,现在还未哩!”

“不要紧,到要时不是再可以借的吗?”

“你真太不留意!如果今日借了一千法郎在圣诞节这几日中用尽了,到新年的第一日,屋顶跌下一块瓦来,落在我头上把我磕死了……”

“不要说这吓死人的不祥语。”

“喏,万一真有了这样的事,那时怎样?”

赫尔茂这样诘问下去,娜拉也终于弄到悄然无言了。赫尔茂倒不忍起来,重新取出钱来讨她的好,于是娜拉也就在“我的小鸟”咧,“小栗鼠”咧的玩弄的爱呼声中,继续那平凡而安乐的家庭生活。这就是觉醒前的娜拉的正体。及觉醒了,离家出走了,剧也就此终结。娜拉出家以后的情形是值得我们思索的。于是,“娜拉仍回来吗?”终于成了有趣味的一个问题。鲁迅先生曾有过一篇《娜拉走后怎样》的文字。

觉醒后的娜拉,我们不知道其生活怎样,至于觉醒以前的娜拉,我们在上流中流的家庭中,在都会的街路上都可见到的。现在的上流中流阶级本是消费的阶级,而上流中流阶级的女性,更是消费阶级中的消费者。她们喜虚荣,思享乐。她们未觉醒的,不消说正在做“小鸟”做“栗鼠”,觉醒的呢,也和觉醒后的娜拉一样,向哪里走还成为一个问题,还是一个费人猜度的谜。

上流中流阶级的女性,物质的地位无论怎样优越,其人格的地位实远逊于下层阶级的女性,而其生活也实在惨淡。她们常被文学家摄入作品里作为文学的悲惨题材。《娜拉》不必说了,此外如莫泊桑的《一生》,如佛罗贝尔的《彼华荔夫人》(今译作《包法利夫人》),如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等都是。莫泊桑在《一生》所描写的是一个因了愚蠢兽欲的丈夫虚度了一生的女性,佛罗贝尔的《彼华荔夫人》与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其女主人公都是因追逐不义的享乐的恋爱而陷入自杀的末路的。她们的自杀不是壮烈的为情而死的自杀,只是一种惭愧的忏悔的做不来人了的自杀。前者固不能恋爱,后二者的恋爱也不是有底力的光明可贵的恋爱,只是一种以官能的享乐为目的的奸通而已。而她们都是安居于生活无忧的境遇里的女性。

在中国的历史上有一对我所佩服的恋爱男女,就是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我不佩服他们别的,佩服他们的能以贵族出身而开酒店,男的着犊鼻裙,女的当垆(虽然有人解释,他们的行为是想骗女家的钱)。我相信,男女要有这样刻苦的决心,然后可谈恋爱,特别地在女性。女性要在恋爱上有自由,有保障,非用劳动去换不可。未入恋爱未结婚的女性,因了有劳动能力,才可以排除种种生活上的荆棘,踏入恋爱的途程。已有了恋爱对手的女性,也因有了劳动的能力作现在或将来的保证。有了劳动自活的能力,然后对己可有真正恋爱不是卖淫的自信。

我所谓劳动者,并非定要像《晚钟》中的耕作或文君的当垆,凡是有益于社会的工作,不论是劳心的劳力的都可以。家政育儿当然也在其内。在这里所当连带考察的就是妇女职业问题了。

妇女的职业,其成为问题在机械工业勃兴家庭工业破坏以后。工业革命以来,下层阶级的农家妇女或可仍有工作,至于中流以上的妇女,除了从来的家庭杂务以外已无可做的工作。家庭杂务原是少不来的工作,尤其是育儿,在女性应该自诩的神圣的工作。可是家庭琐务是不生产的,因此在经济上,女性在两性间的正当的分业不被男性所承认,女性仅被认作男性的附赘物,女性亦不得不以附赘物自居,积久遂在精神上养成了依赖的习性,在境遇上落到屈辱的地位。

要想从这种屈辱解放,近代思想家曾指出绝端相反的两条路:一是教女性直接去从事家事育儿以外的劳动,与男性作经济的对抗;一是教女性自信家事育儿的神圣,高唱母性,使男性及社会在经济以外承认女性的价值。主张前者的是纪尔曼夫人,主张后者的是托尔斯泰与爱伦凯。

这两条绝端相反的道路,教女性走哪一条呢?真理往往在两极端之中,能调和两者而不使冲突,不消说是理想的了。近代职业有着破坏家庭的性质,无可讳言,但因了职业的种类与制度的改善,也未始不可补救于万一。妇女职业的范围应该从种种方向扩大,而关于妇女职业的制度,无须大大地改善。职业的妨害母性,其故实由于职业不适于女性,并非女性不适于职业。现代的职业制度实在太坏,男性尚有许多地方不能忍受,何况女性呢?现今文明各国已有分娩前后若干周的休工的法令和日间幼儿依托所等的设施了,甚望能以此为起点,逐渐改善。

在都市中,每遇清晨及黄昏见到成群提了食筐上工场去的职业妇女,我不禁要为之一蹙额,记起托尔斯泰的叹息过的话来。但见到那正午才梳洗下午出外叉麻雀的太太或姨太太们,见到那向恋人请求补助学费的女学生们,或是见到那被丈夫遗弃了就走投无路的妇人们,更觉得愤慨,转而暗暗地替职业妇女叫胜利,替职业妇女祝福了。

体力劳动也好,心力劳动也好,家事劳动也好,在与母性无冲突的家外劳动也好,“不劳动者不得食”,原是男女应该共守的原则。我对于女性,敢再妄补一句:“不劳动者不得爱!”

美国女作家阿利符修拉伊娜在其所著的书里有这样的一章:

我曾见到一个睡着的女性,人生到了她的枕旁,两手各执着赠物。一手所执的是“爱”,一手所执的是“自由”,叫女性自择一种。她想了许多时候,选了“自由”。于是人生说:“很好,你选了‘自由’了。如果你说要取‘爱’,那我就把‘爱’给了你,立刻走开永久不来了。可是,你却选了‘自由’,所以我还要重来。到重来的时候,要把两种赠物一齐带给你哩!”我听见她在睡中笑。

要爱,须先获得自由。女性在奴隶的境遇之中决无真爱可言。这原则原可从种种方面考察,不但物质的生活如此。女性要在物质的生活上脱去奴隶的境遇,获得自由,劳动实是惟一的手段。

爱与劳动的一致融合,真是希望的。男女都应以此为理想,这里只侧重于女性罢了。我希望有这么一天:女性能物质地不作男性的奴隶,在两性的爱上,铲尽那寄食的不良分子,实现出男女协同的生产与文化。

对了《晚钟》忽然联想到这种种。《晚钟》作于一八五九年,去今已快七十年了。近代劳动情形大异从前,米莱又是一个农民画家,编写当时乡村生活的,要叫现今男女都作《晚钟》的画中人,原是不能够的事。但当作爱与劳动融合一致的象征,是可以千古不朽的。 SLPKk+Gf3Dtbzu/WAx54FGi729zQiU2a5joKc1HyCbOt/qRgSeYyUqIubsVxtp2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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