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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乌鸦的叫声,在这雨后的早晨,越发使悲哀中的人们阵阵毛骨悚然。野猪岭上空,除了悲痛和苍凉,同时仍然被一种巨大的恐怖死死地笼罩着。没有小咬,也没有蚊子,只有水声在轰隆轰隆地鸣响。赵长山哭丧着脸道:“我还以为‘拿破仑’活着呢!没有它的保护,一号圈内所有的母鹿恐怕是都完啦!”

扑进鹿圈后,宫本魁第一眼就看到,“拿破仑”四腿叉开,挺着脖子,脑袋前控,犄角像钢刀,沾染着血迹,也悬挂着一撮撮黑毛。毫无疑问,这是在决战中留下来的一缕缕纪念。尽管它矫健、凶猛、有神奇的力量,但它的对手毕竟是两只凶残无比的金钱豹啊!“拿破仑”死了,但鹿死架不倒,它照样站着,威风凛凛,像雕塑一样。它已皮开肉绽,前胸后背,四肢和屁股,包括脖子与脸部,通体上下均布满了伤口,甚至露出了白花花的骨头。真是惨不忍睹啊!鹿场的员工,男男女女都知道,这只来自自然界的雄性马鹿是被“武则天”一次次地诱骗来的。它的加盟,使野猪岭鹿场增添了荣誉。当初宫本魁找到了于宝坤,翻书本阅文章,才给它找到了一个最恰当的名字——“拿破仑”,于宝坤说:“拿破仑是一代英豪,也是法国大革命前的君主,征战欧洲,曾经誉满天下。这匹马鹿跟‘武则天’有缘分,也是天生的一对。这一对儿马鹿,恐怕是鹿场的灵魂和骄傲哩!宫队长!要我老朽看,这也是您的福气和造化哟!”

宫本魁搂着“拿破仑”,很长时间上下牙齿仍然嘎吧嘎吧地山响。尽管如此,他依然怀疑自己的眼睛。神奇的“拿破仑”绝对不可能轻而易举就离开这个世界啊!它不是肉体凡胎,它是上帝派下来的一名武士,来观察人间,也是来监督其他灵性的。第一次与它见面,宫本魁就有了这种神奇的感觉。

那是他刚发配到野猪岭鹿场的第一个冬天,苦闷、苦恼、茫然、失落,且有无尽的酸楚和惆怅。妻子桂兰一个劲儿地磨叨。怨天尤人地埋怨自己的命运太苦。说这鬼地方,几十里不见个人,当初还真不如坐牢蹲监狱,心里更痛快些呢!宫本魁不想解释,解释也没用。为了避免吵嘴凭空惹气,就带上了他的宝贝——六把中正剑和单筒儿望远镜,一个人上山了。他不管东西南北低着头一个劲儿地闷走。那年小雪,但天气特别地寒冷,走出不远,胡子上就挂满了一层厚厚的白霜。走着走着,突然传来了“扑噜噜、扑噜噜”的搏斗声,“卟卟”的喘息声和“哗啦、哗啦”的奔跑声。树叶落光了,千里林海,光秃秃的。这儿又是浅山区,针阔叶混交,视野极好,攀上一块砬子,远远近近,就尽收眼底。宫本魁做梦也不会想到,一场激战,就发生在自己的脚下。十几只红着眼睛的灰狼,后追前截,两面夹攻,与一只马鹿展开了激烈的搏斗。搏斗中的马鹿,就是今天他搂着的“拿破仑”。马鹿的神韵和力量使宫本魁既开了眼界,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妈的,大千世界,古往今来,这才是真正的高手和英雄啊!”

砬子不高,又是居高临下,不需要望远镜,只用肉眼,整个战场就能观察得清清楚楚。战场的中心,就是这只马鹿。它褐色绒毛,张着鼻孔,眼睛黑亮。因为天冷,又是剧烈的搏斗,在奔跑和搏斗中马鹿鼻孔中喷出成团的白气:“噗,噗,噗!”它四蹄飞扬,神情紧张,左冲右突,像蛟龙出海,又似旋转着的一股风暴,在石砬子下面,一阵阵地猛跑。树叶飞了起来,枯草在空中乱舞。雪粒弥漫,战场上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宫本魁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这只马鹿必死无疑,插翅也难飞喽!冬季的野狼好残忍啊!

山里人都知道,狼群的习性是夏散冬聚。夏天容易觅食,不用聚伙就能享受到美餐。冬季就不行了,千里冰封,旷野荒凉,为了生存,聪明的灰狼组织起来,经常数十只或上百只在一起行动,发现目标后就穷追不舍。追上后,不管是野猪还是狗熊,团团围住,就是一顿撕啃。尽管野猪的獠牙,狗熊的巴掌也能殊死的搏斗,但野狼狡猾,不仅仅是狡猾,关键的时候,也特别的勇敢,像人类中的亡命徒一样,急了眼的时候,再强大的对手也能征服。在小兴安岭,狼群是智慧型的食肉类动物。光复前在密林中打游击的时候,宫本魁就亲眼见到一群野狼在追赶一头驼鹿。驼鹿在前面跑,狼群在后面追。翻过一道岗梁,狡猾的狼群突然改变了主意,在一只白眉毛老狼的指挥下,七只灰狼兵分两路,三只继续按原路追赶,另外四只看了看山岗的走向,抄近路翻山提前到达,埋伏了起来,以逸待劳,轻轻松松就把那只庞然大物拖倒在了地上。眼前这只马鹿,其命运肯定不会优越到哪儿去。可是宫本魁错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战场上的形势眨眼之间就发生了骤变。马鹿高大,可也灵活,似乎后面有眼,屁股一拧,两个后蹄就闪电般地弹了出去,“噗!噗!”既准又狠,两只灰狼同时被命中,飞出去老远,再也没有起来。

狼脑袋碎了,变成了破瓢,脑浆四溢,飞溅到空中。谁都知道,灰狼的特点是铜头铁腿豆腐腰。铜头被踢碎,这只马鹿的力量是千斤还是万斤?两条后腿同时弹出,把百十斤的狼射出去几十丈远,踢的似乎不是两只老狼,而是两个霉烂变质的破倭瓜。后面的狼群呢?自然就知趣地停止了进攻。前面又出现了更精彩的一幕。奔跑中的马鹿粗大俊美的犄角在脖子上背着,脑袋冲天,眯缝着眼睛,后腿弹出的一霎那,前腿也突然地来了急刹车,没有惯力,稳稳地停住了身子。在刹车的同时,脑袋一低,紧接着又是猛力地一晃,头上的犄角,齐刷刷变成了十多把钢刀和利剑。这只马鹿是搏斗老手,力大超凡,经验也丰富。猛力一晃,两只灰狼就同时被高高地挑了起来并举在空中。不等它们叫唤,马鹿脑袋一晃,“嗖”地一声,就甩了出去。这只老狼,恰恰被甩在宫本魁脚下的石砬子上,“扑哧”一声,就结束了性命。石砬子顶上的宫本魁高声喊道:“太棒啦!太棒啦!好伙计,你才是真正的大力士呀!”手舞足蹈,像喝醉了一样。

再看那只马鹿,昂首挺胸,迈着方步,像一位凯旋归来的将军,风度翩翩,一脸的傲容,小尾巴傲慢地轻轻晃动着,不紧不慢,向傻了眼的狼群中走去。再看狼群,别说是应战了,简直是魂不附体,全身颤抖着,“欧欧”嚎叫,三三两两地往密林中逃去。宫本魁跺着脚,非常忘情地又再次为这只马鹿王子叫好:“好!好!你这两手太漂亮啦!”

马鹿听见了呼声,似乎也察觉到了有人。见狼群逃去,才扭过头来,用蔑视的目光,往石砬子顶上轻轻地瞥了一眼。马鹿走远了。宫本魁才想起了身上的望远镜,急忙掏了出来,对准焦距。望远镜中的马鹿,全身闪光。光斑在滴水成冰的大森林里面绚丽多彩,又似夏天大雨过后一道道的彩虹。回到家中,他多次跟炮手和同事们说:“鹿是仙体。伙计们,这次我是亲眼见到啦!就在咱们野猪岭附近。诸位拜托啦!如果见到了它,无论如何,也得枪下留情噢!”也许是宫本魁的虔诚感动了这只马鹿王子。第二年春天,这只马鹿就出现在了野猪岭上。它的光临,是受到了“武则天”的引诱。陈桂兰第一个发现了马鹿,她眉飞色舞,小声儿喊道:“小姜、小赵,快来呀!快来呀!来了一只大马鹿,狗也不咬!好漂亮啊!”

吉星高照,野猪岭鹿场,是人畜两旺啊!宫本魁用电话向林岚局长报告了这一喜讯。林岚局长在电话中说:“一头好公鹿,得七八千元啊!还得从吉林省调拨。祝贺你们又为野猪岭鹿场添财进宝!”林局长还安排记者专程到鹿场来采访。过后在《黑龙江日报》上发了个头版:“野生马鹿自动来鹿场安家”。赵长山还特意搭车去鹤岗买了一挂长鞭,在鹿圈门口“劈劈啪啪”燃放了半天。柳玉秀拿出结婚时的红绸子,结了两个大花,两只鹿王各佩戴上一朵。像结婚一样,连续多日,鹿场到处都洋溢在祥和与喜庆的气氛之中。

可是现在呢?才仅仅半年的时间,做梦也不会想到,一夜风雨,两只鹿王均死在了黑豹子的掌下。“武则天”被咬断了脖子,“拿破仑”也精疲力竭,以身殉职断送了性命。思索着、抚摸着,宫本魁心潮起伏,爱恨交加。

宫本魁搂着“拿破仑”的脖子,明明知道它早已经停止了呼吸,但他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仙体的鹿王也会死?灵魂也会离开它的躯壳?半年多来,他和“拿破仑之间,在感情上可以说是形影不离。英雄爱英雄,好汉惜好汉啊!记得他刚进圈舍那天,想以场长的身份对它表示点儿亲热,可万没有想到,走到近前,张嘴刚想说道:“老伙计,还认识我吧?前年冬天,在石砬子下面,你跟那一群野狼……”但没等他张嘴,就猝不及防被“拿破仑”一脑袋撞倒在地上。他躺在地上,哭笑不得,尴尬地喊道:“我操!你这家伙,警察打爹——六亲不认啊!”喊着,嚷着,两手支地,肚子一挺,就站了起来,嘴上还赔着小心:“朋友,朋友,你咋能胡来呢?”嘿嘿笑着,刚站了起来,屁股上的粪土还没有拍掉,“拿破仑”也不商量,脖子一挺,一脑袋又把他抵在地上,并后退一步,歪着脑袋,用挑衅的目光,在继续观察,仿佛在说:“不服气啊!”

“你小子再起来!”宫本魁懵了,苦笑着。他飞快地思索着,是在何时何地得罪过这位大爷?没有,历来就友好,感情也到位。想到这儿,就一手抚摸着胸口,气急败坏,怒气冲冲地喊道:“妈的,太不够意思了!往死顶我?后老婆打孩子——你是真狠啊!”嘴上嚷着,就又要爬起来和它理论。他还没爬起来,隔着二号圈舍的柳玉秀就在那边笑嘻嘻地喊道:“宫场长啊,你坐着别动!千万别起来!你要起来,它还得顶你!那天‘武则天’差点儿没把我们俩顶死!桂兰姐没告诉你呀?坐着别动!别动!见你不动,一会儿它就离开了!”果然,有半支烟的功夫,“拿破仑”抽了抽鼻子,转了转眼珠子,调转脑袋,幸灾乐祸地回到了它那帮“妻妾”的身边。那神气样儿仿佛在警告他:“哼!快起来滚吧!以后别忘了,进来时先禀报一声,这儿的地盘,由我当家!”宫本魁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哼!看把你牛的!跟老子我也耍上威风啦!”出了圈门,柳玉秀迎上来说道:“哎呀宫场长,你不知道啊,这‘两口子’可酸性啦!见了你们男人,‘拿破仑’就瞪眼珠子,前天小赵就挨了一顿好顶。今天哪,又让你赶上啦!”说着,莞尔一笑,又不好意思地说:“前些日子我和桂兰姐时时刻刻都得提防着‘武则天’。现在好了,感情深了,特别俺桂兰姐,跟‘武则天’的感情,比你们俩还好哩!宫大哥,我这个说法,你不生气吧?”宫本魁揉着胸口,皱着眉头吸了两口冷气,看了一眼圈里面成双成对的鹿,嘲讽、羡慕又有点嫉妒地叭唧着嘴唇说道:“同性相厌嘛!这也是学问。实践中的学问。动物这玩意儿,也是这个德性。”说着,又吸了一口凉气,皱着眉头,又揉了揉胸膛。

“哟!顶坏了吧!我看看。”柳玉秀放下饲料桶,盯着宫本魁,关切地说道。

“没事没事,忙你的去吧!过一会儿就好了!”宫本魁揉着胸膛,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养鹿是为了割茸。茸角是珍贵的药材。茸角变老,也就失去了它的药用价值,所以说,整个鹿场,除了雄性王子“拿破仑”,其他的公鹿都是秃头。秃头的公鹿是很自卑,在它们看来,犄角既是武器,也是饰品。像皇冠、战袍、头盔和高层次的军衔一样,既是资格也是一种荣誉。在退角后、新角没有长出来之前,公鹿们总是躲着配偶,藏在灌木丛的深处,连续多日,也不肯露面。可是一旦长全了犄角,你看它们那个臭美呀!它们喜欢站在高处,突兀的山头或岩石的顶上,再不就是久久地停留在小溪边,望着水中的影子,像醉酒一样,自我欣赏、自我陶醉。俊美、矫健、风流又自豪的公鹿,特别是在有月亮的夜晚,会对着空中嚎叫:“欧——!欧——!欧——!”吸引着异性,呼唤异性来相聚。

雄鹿珍惜自己的犄角。在大森林里面,为了争夺配偶,公鹿之间经常决战。决战的方式是抗膀子,而不是用脑袋顶。抗膀子的声音,离很远就能听到。仿佛是用木棒子在敲打一棵空桶子枯树:“嘭!嘭!嘭!”而且多是傍晚或黎明时分。猎人听见这种声音,就会屏住呼吸,从下风头,蹑手蹑脚地摸了上去。坐山观虎斗,待双方战败后便从中渔利,常常生擒活捉,发一笔横财。在市场交易中,活鹿是死鹿价格的十几倍。壮大鹿场,发展鹿群,不少人采取这种就地取材的经营方式,变野生为家养,再靠卖崽来获取暴利。一只鹿崽,不管是公鹿母鹿,平平常常,都能卖上千元的价钱。野猪岭鹿场中大部分梅花鹿,都是从老鹤林狩猎队的炮手那儿购买来的。一举多得,鹿场壮大资产,炮手增加收入,野生动物资源又得到了妥善的保护。

炮手们都知道,雄鹿会惜角如命。人工饲养的鹿在锯茸角期间,会用麻醉枪将他们击倒,晕倒时所有的公鹿都是让脑袋最后着地,保护茸角不受丁点儿的损失。而野生的公鹿呢?双方在决战时,一方犄角被毁掉,便不需要再战,失掉犄角的那只公鹿,就会羞辱难忍跳崖自杀。雄鹿决战,都是千方百计地毁掉对方的犄角。雄鹿的虚荣之心和爱美之心在动物之中是极为罕见的。包括它们雌雄之间的交配,感情再深,也是在夜间进行。它们的羞耻感甚至超过了人类。宫本魁就曾在狩猎队中多次吼道:“妈的,啥玩意儿,提上裤子就不认账!白披了张人皮,伤风败俗,都不如只牲口呢!让大伙儿跟着你丢人!”

此刻,野猪岭的上空,尽管乌云滚滚,但淅淅沥沥的雨点儿总算停了下来,满圈的污血,仍然纵横交错,散发着腥臭,使人感到恶心。二十多只鹿的尸体,又该怎样处理?鹿心血淌光了,又有多少鹿胎盘能熬成膏子?鹿肉得赶快运走,万一变臭,又怎么食用?眼下粮食又紧张,林场职工和家属,大部分都在忍饥挨饿。因为桥梁冲垮,路基塌陷,车辆进不来。不管是用牛车、马车还是拖拉机,把死鹿运到丰林、丰沟或者金山屯,对居民来说,都是救命的食物,就是运不到林场,也得让狩猎队的人食用,否则,扔在这儿是多大的损失。想到这儿,宫本魁松开了右臂,打算离圈进屋,摇通电话,把电话通报给局长,可是刚一松手,四个鹿圈内的生灵,就不约而同发出雷鸣般的哀嚎:“嗷——嗷——嗷——”地动山摇,如哭似泣。

宫本魁愣了,姜永吉愣了,赵长山也愣了。两位女将,陈桂兰和柳玉秀也同时给闹愣了。鹿同时在哀叫,是咋回事啊!是抗议?是呼唤?还是哀悼?不约而同地,公鹿、母鹿、大鹿、小鹿,均扬着脖子,含着泪花,朝一个方向——七鬼峰的方向,同时哀嚎:“嗷——嗷——嗷——”悲伤而又悲壮,苍凉、凄厉,像拉响的汽笛。山洪不再咆哮,乌云也突然停止了运动。连潮湿的空气仿佛也蓦然凝固了。就在大伙儿懵懵懂懂一愣神的功夫,预料不到的奇迹又再一次出现在面前。

先是一号圈内,二十多只幸免于难的母鹿停止了哀叫,它们噙着泪花,按次序齐刷刷跪倒在马鹿王子——“拿破仑”的面前。继而是二号、三号和四号鹿圈,全都涌了出来。汇集到一号圈,纷纷跪倒在“王子”面前。它们昂着脖子,自发地在举行着一种什么仪式。大地无声,整个世界似乎也蒙上了一种巨大的不幸。宫本魁是军人,生活中的酸甜苦辣他全经受过了。眼下的场面,仍让他惊讶,让他愕然,也让他悲痛。盯着鹿王,他张大了嘴巴。

鹿王“拿破仑”身躯魁梧高大、俊美,目光明亮,绒毛华丽。特别是犄角,像艺术家的雕刻,又似最高统治者的皇冠,挺拔、醒目。众目睽睽之下,“拿破仑”犄角的根部,有一股蓝烟,袅娜缭绕着升了起来。升到高空时,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香味散发出来。桂兰“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听女主人哭喊,鹿们发出了雷鸣般的吼叫:“嗷——”随着吼叫,“拿破仑”的躯体轰隆一声倒在地上。蓝烟还在继续,并在空中不停地变幻着形状,再看遍体鳞伤的鹿王躺倒在地上,血水像盛开的桃花。重伤处白花花的骨头暴露在外,人们的心像针扎一样地痛。桂兰的哭声变成了嚎啕,继而又变成了大笑:“哈哈哈……”

宫本魁咬着牙根,离开了鹿圈。他右手紧紧握着那把字迹都快磨平的短剑,全身湿透,忘记了寒冷和苦累。军装上染满了鲜血,不知道是鹿血,还是豹子的鲜血。他眯着眼睛,胡子眉毛也都写满了愤怒。进屋后他就摇起电话,话筒里却没有丁点儿的动静,刚要发怒,又突然地想到,肯定是山洪冲倒了线杆砸断了电线。电话线是从丰林林场扯过来的。分机设在林场。鹿场距大岭检查站是一根电话线,分机一摇,两头都响。鹿场到检查站,还有三里多路,要翻一个山包。线路冲断,整个林区就失去了联系。扔下话筒,他奔了马棚,想骑马去老鹤林,先到狩猎队看看情况再说。身为队长,调动炮手,众人出动围歼豹子,他胸有成竹。

大白马急不可待地在刨着蹄子,看着主人,目光亲切,又有几分烦躁。林局长赠给他这匹马时说:“老战友,这是我的坐骑,就送给你了!我有汽车,一般情况下也很少用它,闲着也是闲着,你就骑了去吧!鹿场交通不便,遇到狼群,也是你的伙伴哟!刚到伊春那些年,几次脱险,都多亏了这匹白龙驹,说实话,也就是你宫本魁,送给别人,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呢!”这是一匹典型的战马,鬃毛长长,白毛银亮,眼如铜铃,四个蹄子有小瓷盆大小。骑着它刚到老鹤林,崔大胡子就羡慕地说道:“宫队长,你从哪儿得来的这匹宝马?这家伙骑着比搂漂亮娘们儿都他妈的过瘾!啧啧!啧啧!太他妈的馋人啦!”

为开发小兴安岭,处级干部都配备了坐骑。六十年代初期,这里道路修通,情况好转,各局局长的交通工具才都变成了汽车。马匹下放给了林场,一般的马用来拉车,烈性的好马就变成了场长们的坐骑。毫无疑问,管局局长的坐骑,就更是所有战马中的宝中之宝、王中之王了。对宫本魁来说呢,除了望远镜和中正剑,这匹白马自然也变成了他的心爱之物。平日即使不骑,早早晚晚,也要牵着缰绳溜达一圈,人畜之间,自然而然也就加深了感情。

宫本魁永远也不会忘记刚来野猪岭的第一个冬天。那天他骑着白马到下边林场溜达,途中醉酒的他从白马上栽了下来。炭场附近的几名烧炭工人发现了白马和宫本魁。当时宫本魁还在昏睡,周围有被大白马踢死的灰狼。烧炭工人把他喊醒,他迷迷糊糊趴在马背上。大白马就这么小心翼翼地把他驮回了家。那段路有三十多里,回到鹿场,妻子桂兰哭诉着说:“你呀你呀,你不要命啦!媛媛她爸,你瞅瞅咱白龙驹,四个蹄子都是血啊!北大荒遍地是野狼,你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媛媛还怎么过啊?别喝酒了,我求求你啦!”在坎坷的逆境中,大白马救了宫本魁一命,也给了他生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在狩猎队,宫本魁曾多次感叹:“我是倒霉者,也算是幸运的。是大白马、梅花鹿,还有大森林和炮手弟兄们使我振作起来,一天天地活了下来。如果当初不是来小兴安岭,而是发配到农村或者其他地方,我宫本魁肯定就没勇气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了!湖南那个省委书记周小舟,不是早就上吊自杀了嘛!我是大校,军队里面,有好几位中将级军官,都因为想不通服毒、卧轨,或者是上吊、投井,离开了这个世界。唉,算我命大,也可能是缘分吧。能有今天,和弟兄们在一起,我宫本魁也就知足喽!”

如今,他离开战友和首长,离开了首都北京,同时也离开了那座庄严而肃穆的国防部大楼。在林区、在野猪岭,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他的岗位是鹿场的场长,他的肉体和灵魂都重新回到了大自然。有烈马陪伴,与马鹿和梅花鹿为伍。高兴了,可以信马由缰地在山林中狂奔,苦闷时就大碗大碗地喝酒,醉倒在马上,人事不省。山林中野狼遍地,豹子成群,可是,宫本魁每次都能安全地返回。他睡在马上,马还能照样走动。大白马虽然性子烈,但它会千方百计地保护主人。如果宫本魁实在是醉如烂泥爬不起来了,大白马会把附近的野兽轰走,再回去送信,请人帮忙,把宫本魁驮走。

中正剑、望远镜、大白马和马鹿王子“拿破仑”,以及腼腆、大方又刚烈的母鹿“武则天”,在野猪岭鹿场,在茫茫林海,在艰难的岁月中,给宫本魁,也给他的全家带来了信心、欢乐和幸福。“拿破仑”和“武则天”一死,让宫本魁感到天塌了,整个世界都失去了乐趣,动物中的朋友仅剩下了大白马在孤零零地陪伴着他。

宫本魁奔马棚而去。他先伸着脑袋在马脸上亲了亲,然后才解开缰绳,用商量的口气小声地说道:“走吧伙计,电话线断了,先陪我去一趟老鹤林,让于队长他们进山,灭掉豹子,替‘拿破仑’它们报仇。”话音刚落,就听赵长山满腔怒火地扯着嗓子喊道:“宫场长,这只小豹崽怎么办啊?”“养着它,把伤先给它治好!”宫本魁手扣着马肚带,眼望着白桦树下面,毫不犹豫地大声说道。留下豹崽,有多方面的好处,一是能引诱老豹子,这叫放长线钓大鱼;二是他想做个试验,饲养豹子,看有没有这种可能;再有是不忍心杀掉,况且也不解决问题。留在世上,毕竟也是一条性命呀。

扣好肚带,手抓鞍子,宫本魁轻轻一纵,就跃上了马背。湿漉漉的衣服贴在了肉皮子上,他打了个喷嚏,猛然意识到:妻子桂兰,似乎有点儿不正常。她刚才的笑声与整个鹿场的气氛极不协调。但他没有多想,也顾不上多想,勒着马缰,就往岭下面奔去。尽管泥泞,马蹄声还是那么响亮,“呱哒哒,呱哒哒……”

空气清爽,遍地水湿,但没有蚊子。路面上的杂草有半米多高,茁壮茂盛,生机勃勃。小草悬挂着露珠,伸展着腰肢,似乎刚刚从睡梦中醒来。马蹄掠过,水珠哗啦哗啦全砸在了地上,惊得花鼠子匆匆忙忙地往树尖儿上爬去,逃奔的同时惊恐不安地叫着。拐过山包后,尽管早有预料,但面对眼前的景物,宫本魁还是大吃了一惊:“哟!这水这么大呀!”

多日连阴,又是一夜暴雨。山沟处处变成了泽园。岭上岭下一片水声,激流滚滚,波浪涛天。草甸子不用说,更是一片汪洋。别说是路面和桥梁,就连河岸毛柳也全都淹没了影子,只有几根白桦枝子,晃动着,像在拼命挣扎。洪水打着旋涡,像猛兽一样,吼叫着向下游扑去。电线杆子更不用说了,宫本魁看了半天,连个影子也没有找到。这百年不遇的特大水灾,别说是人类无法抗拒,就是狼崽、鹿崽、黑瞎子崽也逃避不及,纷纷葬入水底。宫本魁勒住缰绳,放弃了当初的打算,“回去吧!”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天不助我,我又能奈何啊!”

突然,下游方向,水天之间有两个黑点,拼命挣扎着向北岸游来。是什么动物?有这么高超的本领?他掏出了望远镜,刚举到眼前便吃了一惊:“哟!又是那两头豹子!这俩家伙,还没有走啊!它们从对岸返回,冒着被淹死的危险向鹿场方向而来,大概是来寻找和搭救它们那受了伤的小豹子吧?”想到这儿,宫本魁的心里猛地一沉,拨转马头急忙往回赶。到了鹿场没有下马就听到妻子“哈哈哈”的笑声。宫本魁心里头一紧,滚身下马。柳玉秀抱着小媛媛也急奔到了面前。她眼泪汪汪地哽咽着说道:“哎呀!宫场长,你可回来啦!快过去看看吧,桂兰姐她……她的精神上好像……媛媛别哭,这不是爸爸回来了嘛!”说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陈桂兰站在一号圈的门口,披头散发,全身水湿,一脸的污秽。她右手拿着刀子,左手举着一堆脏物。毛茸茸的,并且在滴着血水,隔着河沟,非哭非笑地嚷嚷着喊道:“哈哈哈,这就是鹿鞭!小姜小姜,你用不用啊?都让我割下来啦!你要不用,我可都用啦!别说你大姐不够意思。哈哈哈!哈哈哈!多少钱,也买不着啊!送到国防部,给那些大官!哈哈哈!这回我可要都独吞了!欺侮你老娘,什么狗揍,让我们来蹲山沟!凭着什么让我们来蹲山沟!欺侮俺家本魁!你那是胡咧,说他是彭德怀的死党,我陈桂兰不服!我要进中南海,我要找周总理!哈哈哈……哈哈哈……我们不蹲山沟,回北京、回北京啊!”她扬脸朝天,两脚像拌蒜,东摇西晃的。手中的刀子使得小姜和小赵都不敢靠前,只能欲哭无泪,呆呆地观望着。宫本魁一来,他们才好像猛然间找到了救星。

宫本魁先是一愣,脑子一片空白,干嘎巴嘴唇却说不出话来。他两手抖着,全身上下,筛糠一样,感到无比的寒冷,像三九严寒掉进了冰窟窿里,拼命挣扎,却寻不到生路。没有眼泪,只有酸楚。巨大的酸楚,使他险些摔倒。牵着缰绳,半天才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责任和义务。他顾不上妻子,头脑略一醒,就十万火急地把两个助手喊了过来。“小姜、小赵,你们俩还愣着干啥?赶紧过来,我有话跟你们说!”

两位助手一脸的迷惘,但两人都知道场长的性格,工作第一,事业第一,内心再苦,也不轻易流露,尤其在下级面前,他从来都是一脸的刚毅和严肃,就是嚼着黄连,也不会皱一下眉头。此刻知道有任务在布置,两人就一路小跑踩着泥水,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奔了过来。

“你们俩注意,那两只黑豹很可能又回来了,刚才,我在河边看到了它俩!方向是咱们鹿场。它们比马快,现在大概是已经到了!”宫本魁说道。

“又来啦?”赵长山挠着头皮,蹙着眉毛,既愤恨,又有点儿恐怖地喊道:“这不是成心跟咱们过不去了嘛!”

“是的!”宫本魁板着面孔严肃地往前走了两步,声音不大,也充满了忧虑。“你俩想想它们来干啥?动动脑子。”不等助手们回答,他又挥动着手说道:“回来的路上我就考虑过,这两家伙,是来偷袭,是要夺回受了伤的崽子的。扔下崽子,它们不会甘心。你们要知道,豹子是猫科中的高级动物,残忍、疯狂,也是咱们鹿场的大敌,不彻底除掉,早早晚晚是个祸害!在管局,有关领导早就提醒注意防着老虎和豹子。创办鹿场就得处处防着它们,只有它们,才真正是马鹿和梅花鹿的天敌。一旦发现了鹿群,野猪、狍子、黄羊送到嘴边,它们也不吃。野生鹿的味道特香,正合乎老虎和豹子的口味,不像野狼,香肉臭肉,什么肉都吃。要知道食草动物中间只有马鹿和梅花鹿才有本领,能寻觅到珍贵的药材,如灵芝了、党参黄芪了、柴胡、龙胆、金银草、天麻、刺五加……”他扳着手指,熟练地说道。

“鹿有灵性。刚才你们俩也看到了,在‘拿破仑’的身上。说起来嘛,这也是科学的,更没有什么秘密。就因为食用了贵重药材,马鹿和梅花鹿才长寿,也不轻易生病。鹿遍身是宝。据我推断,豹子、老虎为什么喜欢在夜间行动,白天睡觉?为什么能行走如飞,极不容易猎捕?关键的原因,就是因为它们食用了鹿肉。中草药的精髓,也就在这两种猛兽身上发挥了作用。”

“好啦!现在你们两人赶紧做好准备,先把那两棵白桦树伐倒,使它们靠近了鹿圈,也无机可乘。再有呢,是死看死守。关键是北山和西山,树高林密,极容易隐身。如果有空,近距离范围,统统地伐倒,一棵不留,使猛兽们没有藏身之地。”

“还有,那只豹子,千万别把它整死。要精心饲养。壮大鹿场,我们都要多动脑子,但不能胡来,更不能蛮干。我的意思你们俩听懂了吗?”姜永吉和赵长山同时点了点头。咽了口唾沫,宫本魁接着又忧虑地说道:“明后天呢,蹚过河去,我就去老鹤林,跟于队长他们研究研究,看怎样出兵,来野猪岭鹿场铲除后患。黑豹如果不来呢,那咱们就以攻为守,去七鬼峰下面,抄它的老窝,置它于死地!豹子不除,咱们鹿场永远也不会安宁!好了,你们俩忙去吧!我看看你嫂子到底是啥病。刚才我就觉着她精神上有点儿问题,也许是刺激太大吧?别说是女人,就是我宫本魁,还觉着发懵呢!鹿王一死,心里头像长草,一天到晚吃不好睡不好。能没有感情嘛!唉!步步是坎,处处是岔,她再病了,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最后几句,宫本魁喊了起来。半宿的工夫,他魁梧的身材突然间矮小了许多。皱纹深了,胡子像长杂草。浓黑的鬓发也突然间出现了一根根刺眼的银丝,而且走路踉跄,像醉汉一样,看了让人担忧。两只鹿王,在一夜之间同时被毁掉。宫本魁毕竟是男子汉,又是军人,出生入死,经历的多啦!否则的话,谁敢保证,他不会精神失常?尤其是充满了传奇色彩的马鹿王子“拿破仑”,那身躯、神韵以及与野狼们搏斗的技巧和魄力,令宫本魁佩服。有无数个夜晚,不顾蚊虫的叮咬,他披衣蹲在圈外,一边抽烟,一边观察圈里的动静。女儿媛媛醒来不见爸爸,就不高兴地嚷嚷着:“妈妈,妈妈,爸爸他睡觉也跟鹿在一起呀?爸爸真坏,爸爸不要媛媛了吧!”妻子也忿忿地说道:“别上炕了,也别进屋了,一宿宿地在那儿盯着。不就是只鹿嘛!比老婆孩子还重要?哼!我看呀,用不了几年,你的头上也得长出犄角来了!来世干脆投生成马鹿得了,不但自由还妻妾成群,多美呀!”

“你眼气了?你和玉秀不也是跟我一样嘛,睁开眼睛,就围着‘武则天’的屁股转?唉!彼此彼此,都一样啊!养鹿像养花,又像喝酒,见了好酒,谁能不醉?养着盆好花,谁不珍惜?你再想想,这些年来,没有鹿群在陪伴着咱们,咱们在精神上早就完了。没有寄托,没有追求,在世上活着,还有啥意思呢?”是的,生活坎坷,精神痛苦,在绝望到了极点的时候,是野猪岭上的这样生灵,给了他们生活下去的勇气。”

身为场长和牧鹿人,在野猪岭,在老鹤林,在整个小兴安岭林区,唯独宫本魁目睹了梅花鹿和马鹿雌雄之间的交配。种鹿和母鹿昼夜厮守在一起,培养出了感情。当着人面,雌雄之间是绝对不肯也不会办那种事。那是一个夜晚,皓月当空,乍暖还寒,宫本魁在圈舍外面走动。透过障子,宫本魁发现了“拿破仑”和“武则天”躲在鹿圈的一角,先是在互相抚摸,面孔紧贴着面孔,然后就匆匆忙忙地偷办了那种事情。宫本魁一说,陈桂兰第二天早晨就脸飞彩霞,激动加兴奋地张扬着喊道:“真的吗?让你看到啦!哎哟妈呀!赶紧熬小米粥犒劳犒劳它们。这回‘武则天’肯定又是双胞胎了。”一连多天,陈桂兰都要对“拿破仑”给予特殊的优待和照顾,并掐指计算“武则天”分娩的时间。如今“武则天”和“拿破仑”都死于豹齿,这种打击,不管是谁都难以承受啊!

此刻,陈桂兰依然在笑。她右手舞刀,左手举着那一堆毛茸茸脏兮兮的烂肉。在河沟儿那边,仰脸朝天,嘟嘟囔囔在骂着什么:“哈哈哈哈,你们俩都走了!呵,都走了,‘武则天’,把孩子也带走了!还有你,你这个风流够了的‘拿破仑’。看见了没有?小姜、小赵,这就是你们男人的下场!”她拧着脖子,手中的刀好玄没有划到自己的脸上,“哈哈哈哈!让我们来蹲山沟,欺侮俺本魁,不是将军呐!大校也不让当了。哈哈哈哈!狗狼养的,咱们没完,我陈桂兰豁出来了!我要回北京,我不蹲山沟了!凭什么不让我回北京!”桂兰歇斯底里,拼命喊叫着。“桂兰,你怎么能胡来啊!”宫本魁心如刀绞,奔到面前,忍无可忍地大吼了一声。刚要夺刀,又猛地一愣,身子摇晃着,险些栽倒。他咬紧牙关,才站住了脚跟。

陈桂兰目光发呆,眼神直勾勾的,满脸凶相。听见喊声就破口骂道:“你狗操的是谁呀?拦着老娘,不让俺回北京,老娘跟你拼了。”吼着嚷着,嘶声地骂着。右手上的匕首明晃晃地向着丈夫戳了过来。

宫本魁站着没动,伸出左手托住了妻子握刀的胳膊,轻轻一捋,就捋下了刀子。他捏着刀背轻轻地一甩,身子没动,头也没回,就听“叭”地一声,匕首不偏不斜扎在了数十米之外的树上。宫本魁伸出右手,拦住了桂兰,模糊的泪眼中整个世界都变得朦胧。

“哟!吓了我一跳。”正在砍树的姜永吉四下看了看,然后一使劲儿,从树上拔下了刀子,刀把上清晰地刻着“宫本魁”三个字。 aoV/0sowjehadg3ukUXdneFvopJ/PvsfApNros8La/IHuiLMjEnWKPJHyczeThr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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