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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宫本魁手抓着猎枪和短剑顶着大雨,带头儿狂奔。脚下平地也在流水,小河沟早已经暴满,分不清哪儿是河沟,哪儿是河岸。草甸子上一片汪洋,爆发的山洪也在远远近近地使着性子,大发着脾气。四周林海,更是一大片雨声。河沟上有座小桥,圆木铺成,平日里来来往往,非常地方便,而此刻木桥早已经没有了影子。小赵心慌,尽管路熟,还是脚下打滑,只见他身子一拧,摇摆着两手栽了下去,他爬起来又跑,像战士一样,非常勇敢!直到闪电再次划破夜幕,他才手举着斧头,“妈呀”一声瘫坐在地上,眼前的景色,几乎把他给吓傻了,他嘴上“呵呵”叫着,却说不出话。

姜永吉没有过河,他早在河西时就“扑通”一声滑倒在了地上,确切地说不是滑倒的,而是因恐惧而瘫倒的。因为借着闪电,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风雨之中,一号鹿圈早已经血流成河,鹿圈在高处,鹿圈里流淌出来的污水都变成了紫红色并散发着腥臭的刺鼻子的膻味儿。至少又有二十多只母鹿肯定葬送了性命。一号鹿圈,简直变成了屠宰场,姜永吉的胆子本来就小,因在农村挨饿,才领着媳妇,投奔表哥,在野猪岭鹿场站住了脚跟。媳妇漂亮,别人羡慕,自己也感到自豪,刚才被宫本魁喊醒,百分之一百地不情愿,当时小两口正在炕上抱着,突然惊醒,真是扫兴!可是又不能不来,黑灯瞎火,没等过河,脚下一滑,就瘫坐在了地上。他一声儿不响,张着大嘴,往鹿圈方向探视,刚刚办完了那事,冷水一击,要多么难受有多么难受。此刻他不是怕死,而是猛然间看见了血水发晕。万一跟死鹿一样,抛下妻子,可怎么办啊!不知是心里头有事,还是身体空了,爬了几爬,竟然没能够爬得起来,只能干嚎:“杂种操的,看我不劈了你!看我不劈了你!哎哟我的妈呀!哎哟我的妈呀!”瘸子打猎——坐山头上空喊。

宫本魁力大,军人出身,经验也丰富。他打了几个趔趄,凭着感觉从小桥上蹚了过去。他枪口朝下,食指挡在扳机上,右手紧攥着枪把,像当年在战场上与日本鬼子和国民党拼杀一样,步履轻捷,行动也迅速。雨点儿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砸在头上,迷住了眼睛。跑到近前,借着闪电,本能地用左手捋了一把脸上雨水的同时,圈内的情景也还是让他张着大嘴“啊”了一声,全身一颤,又倒退了两步,呆呆愣着,长时间地没动。只有三只猎犬忽东忽西,躲躲闪闪地狂咬:“汪汪汪、汪汪汪”。

随着狗咬,透过雨幕,宫本魁借着头顶上的闪电清清楚楚地看到,除了二十多只母鹿横躺竖卧地惨死在了地上,另外的母鹿都在西北角上,筛糠一样哆嗦成了一团。母鹿的前面是“拿破仑”,它前腿叉开,眼睛血红,昂首挺胸,用身躯和犄角,在死死地守护着它们。尽管皮开肉绽,全身都是伤口,但它没有惧色,像石雕一样,屹立在那儿,威风凛凛,傲视着它的对手。尽管是一瞬间,宫本魁也注意到了,“拿破仑”的前方,是那两只庞大的黑豹,它们像幽灵一样,蹲伏在地上,逼视着鹿王,准备再一次进攻。狗咬人喊,风雨之中,豹子仍然没有退走的迹象。“妈的,果然不错,又是你们啊!”宫本魁松开剑把,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咬牙切齿,狠狠地骂道,并举起了右手,将猎枪枪口对准了豹子。在将要勾动扳机时,他又警惕地观察了一遍。

也许是闪电太明亮、太刺眼睛的原因,加上雨水像鞭子一样劈头盖脸地抽打着,透过雨帘,他模糊地看到,两只黑豹蹲卧在地上,距离鹿王有十多米远。鹿王后面是那二十几只魂不附体、筛糠一样哆嗦着的母鹿。是鹿王“拿破仑”的犄角挡住了豹子肆虐的屠杀。看得出来,两只黑豹,都已经受伤。伤势较轻的那只特大型黑豹,尾巴在空中竖着,旗杆一样,晃了晃,就猛地砸了下来。“噗!噗!噗!”两边的雨水,溅起了血花。霎那间就让人感受到它的残忍和狂暴。它意欲进攻,似乎又有点儿无奈。圈门关着,对宫本魁他们,也减少了点儿威胁。篱笆杖子三米多高,这两只魔鬼是怎么跳进圈里去的呢?猎狗还在狂咬着。姜永吉也还在河沟子那边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着:“哎哟我的妈呀,你个龟孙,找死来啦!看老子不剁了你们!看老子不剁了你们!哎哟妈呀,哎哟妈呀!”

桂兰和小柳也在屋里面提心吊胆一个劲儿地喊着:“小心呀!小心啊!千万千万,别再往前走啦!不是山神爷,就是金钱豹啊……玉秀!玉秀!咱们俩快把明子点上,给他们助威,也给他们壮点儿胆……推开窗户,肯定能管事!”随着话音,两大块明子,同时被点燃。火光也隐隐约约地照了过来,宫本魁一喜,心里头说道:“这娘们儿还真行,关键时刻,并没有被吓懵!事后,真得好好地感谢她们哩!”一个闪电,又再次照亮了整个世界。借着闪电,宫本魁的枪口,毫不犹豫地对准了豹子的脑袋。刚要勾动扳机射出那颗仇恨的子弹,忽听小越带着哭腔,惊呼道:“宫大哥!危险!危险!桦树上,还、还有豹子哪!”

听到喊声,紧张中的宫本魁不由地又是一愣。桦树上还有?他侧目一看,果不其然,一号圈东北角的桦树上,是有两个动物,虎视眈眈地监视着他们。肯定是同伙,当然也是豹子,两只作案,两只在放风。也正是这两棵白桦树,帮了豹子的大忙。不借助白桦树,地面上的两只,也不可能跳进圈内,是两棵白桦树当了祸首们的帮凶。当初小赵要把它们伐倒,是自己制止,留下了这两棵白桦树。保留树的原因有两种:一是白桦树本身秀丽、茂盛而又茁壮;二是工作上的需要,两棵大树,像卫兵一样坐落圈外的东北角上,既是一景,又使鹿群不用出圈就能乘凉。两全其美,干嘛要伐掉它们呢?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如今高高的白桦树作了黑豹子的跳板和天梯。它们借助白桦树,轻轻松松就跳进了圈内……三只猎犬,可能也发现了意外的情况,不再跃着进攻,而是夹紧尾巴,极不情愿地向后面逃去。一边退,一边不停地哼哼,仿佛在提醒主人:“它们还有一伙呢,在那两棵树上,我们可不敢继续奉陪啦!当家的,您也得小心啊!汪……汪……汪……”

大雨丝毫没有减弱,似乎把全世界的雨水都运送到了野猪岭上,竞赛一样,一个劲儿暴下。周围树林也是一片雨声,“哗哗哗!”闪电过后又是一片漆黑,黑得怕人,黑得使人感到恐惧。豹子是黑的,天地是黑的,周围也是黑的。黑暗之中,宫本魁没再犹豫地勾动了扳机。隔着篱笆门,枪口对准了圈内那只意欲进攻、“特大型号”的黑豹子。先是枪口喷出了红彤彤的火舌,像鬼火一样,继而是枪声在耳畔炸响,借着闪电,暴雨中似乎又增添了一个鸣雷。右手勾动扳机,左手上的短剑也嗖地一声飞了出去。左右开弓,却方向不同,枪打圈内,匕首却飞到了圈外的树上。听到树上的动物“欧”的一声惨叫,就从树杈上“噗”的一声摔了下来,似乎在挣扎,并不停地叫着:“欧哇——欧哇——”伴着枪响和动物落地声,像命令一样,远处的两位女将在举着火把呐喊:“啊——啊——嗷——”近处的赵长山和姜永吉也奔了过来,奋不顾身、拼了命地喊着:“杀啊——冲啊——”喊声震天,加上了“汪汪”的狗叫。风雨之中,野猪岭上又再次开了锅。只有白龙驹,一声不响,在静悄悄地观察和等待着。动物之间,似乎有更多的信息,在期待着勾通。

飞剑是宫本魁的强项,几十年来也是他的绝活。百米之内,百发百中。即使在夜间,也是说打眼睛,绝对碰不着鼻子。历来他喜欢用飞刀参战,用枪射击,仅仅是听个响儿,每次战斗都是摆设。这习惯直到他提升为团长后还保持着,配给他的手枪,不是送人,就是躺在抽屉里睡觉,只有短刀,须臾不离屁股左右。左面三把,右面三把。那把特制的刀鞘,全军仅有。解放战争期间,东北民主联军参谋长刘亚楼就半是认真半是风趣地说道:“国民党里面嘛,够级别的军人,人人都佩戴着中正剑,好威风好派头嘛!我们民主联军呢,上至林总,下到战士,也只有你宫团长,才常年佩戴着中正剑嘛!”蒋介石在打内战期间,给有功之臣赠发了多少把中正剑,这个数字,恐怕蒋委员长自己也不一定清楚。但在宫本魁身上,左右两边就佩带着六把,全部都是战利品。后来奉天解放了,经领导允许,在沈阳城里找到高水平的技师,在短剑另一面,又模仿着中正剑的字样,大大方方地刻上了“宫本魁”三个字,这六把短剑就变成了宫本魁所有。进北京、出北京,从国防部参谋,一直到今天的专业炮手兼野猪岭鹿场的场长,中正剑始终伴随着主人度过了一段又一段的坎坷岁月。老鹤林的炮手们谁都知道,宫队长身上有两件宝:一件是日本鬼子赠送给他的单筒望远镜;另一件就是这六把中正剑,不是赠送,而是从俘虏们手中夺下来的。每一把利剑的获得,都有一段惊险的故事。每次讲述,都使男女炮手们感叹:“宫队长!真的是了不起啊!”此时此刻,宫本魁左右开弓,仅凭着感觉和判断。枪响同时,左手出剑,刚刚出手,那只豹崽就“哇哇”哀叫着滚落了下来。

电闪雷鸣,大雨滂沱,随着枪响,圈内的黑豹也“欧”地一声蹿了起来,但受板杖子的制约又弹了回去。可它没有放弃,报复之心是猛兽的本能,反抗到底是它们的共性。豹子中弹,想扑出来复仇,因杖子太高,撞击失败,随后就改变了主意。两只豹子各叼一具梅花鹿的尸体,“嗖、嗖”两声跃上杖子,借助杖子又跃上了树。眨眼之间两只黑豹就逃出了圈外,并站在树上,居高临下地向宫本魁发起了反扑。宫本魁也马上就意识到了:枪没有打准,射出去的子弹仅仅是削掉了猛兽的半只耳朵。他的枪法远不如他的剑术。就在枪声刚刚响过,远处的桂兰就拼了命地哭喊道:“快闪开!快闪开!危险啊,本魁你……”远处的桂兰手上肯定是举着那只望远镜看到了危险。这个望远镜的神奇就在于不管多远,不论昼夜,基本都看得清楚,也不论是大雪飘飘还是大雨倾盆,所有目标都会暴露在视野中,甚至公母都能辨别清楚。在老鹤林,炮手们谁见了都要羡慕得淌口水:“宝贝!宝贝!奶奶的!人家小日本这玩意儿,就是他娘的好哇!”宫本魁急忙更正:“错啦!错啦!这不是东洋货,是欧洲那边德国造的。鬼子朋友送给的不假,德国析光学全世界一流!关东军团长以上都有这么一个。指挥刀、望远镜,高级军官才有资格享受。下级军官,连队长一级的,才是他们的东洋货。日本、德国、意大利都是战争的发起者嘛!科学上不去,侵略他国,怎么能行呢!日本的工业技术比德国的还差着一截子呢!雪天出围,谁喜欢用就吱一声,只是别丢了。”此时此刻,河沟那边的妻子陈桂兰正手举望远镜,挥动火把,在拼命地喊叫。

“本魁!危险啊……快躲啦……快躲啦……”

妻子的呼喊,带着哭腔:“本魁,还傻站着干啥,快跑啊!再不跑就没命了……”

妻子的呼喊使宫本魁更加地冷静和沉着。曾身为军人,冲冲杀杀,什么样的场面没有经受过?尽管他知道豹子非同于其他的猛兽,它动作敏捷,速度特快,几百米的距离眨眼就到。它的速度比子弹还快,人的两脚怎么能是它的对手?不管是尾巴、利爪,还是它的血盆大嘴,人要想逃脱,比蹬天还难啊!光复以前他就亲眼看到,一名白俄猎人,在山崖下面,骑马端枪与豹子决战。不等枪响,豹子的利齿就咬碎了他的脑袋扭头就走;另一位猎人马上开枪,射出去的子弹都没能追上豹子。豹子的奔跑像闪电一样,轻轻一蹿就是十几米远;有一只金钱豹,饿急了,见一只小熊爬到了树上,离地面足足有两层楼高,豹子飞起,一巴掌就把小熊打了下来,随着就是一口,结束了它的生命。深山老林里面,炮手猎人,无一例外都是谈豹色变。那还仅仅是一般的金钱豹,黄毛蓝花,体重不过百斤,而眼前的这两只黑豹子像猛虎一样矫健、凶残。在小兴安岭林区,一般猎手,谁又见过?靠着过人的胆量、高超的剑术和三次同豹子打交道的经验,宫本魁随手丢掉了猎枪,双手拔剑,做好了准备。此时此刻他非常自信,豹子厉害,但他的剑术在武林高手中也是少有的。他相信剑术超过相信子弹,只等豹子冲过来。大雨哗哗中,那只落地的豹崽在桦树下面一声声哭泣般地哀嚎着:“哇——哇——哇——”三只猎狗早已经夹着尾巴,一声不响地远远躲开了,只有宫本魁,在夜幕下怒火中烧地和豹子们对恃着。空气凝滞,瓢泼大雨也刹那间放慢了速度。眼前处处血腥,充满了恐怖!妻子桂兰还在一声声地喊着:“救人啊!救人啊!呜呜呜……救人啊……”

说也奇怪,也许豹子们领教了这个黑汉子的厉害,也许是咬死了大半圈母鹿后,解了恨也出了气,也许是远处火光使它们感到了胆怯……总之,凶残的豹子喘着粗气,却始终没有下来较量。也许它们知道黑汉子的双剑眨眼之间就能置它们于死地。

闪电又再次地划破了夜空,亮得刺眼,亮得骇人,山野像白昼一样,一草一木都暴露在了面前。闪电照亮了黑豹,也照亮了炮手;照亮了猎犬,也照亮了它们的主人。人与兽对恃,互不相让。女人在哭,助手们也傻了。豹子居高临下,借助杖子跃到了树上,用残忍的目光逼视着宫本魁。树身一阵剧烈地晃动。豹子们的眼睛,四大两小射出了仇恨的目光。利爪把树皮抓出了一道道的口子。也许是几秒钟,也许是一眨眼,在跃上白桦树的同时,一只豹子突然间悲痛欲绝地大吼了两声:“呜——呜——”叼着死鹿贴着树干“咔嚓”一声就砸了下来。地面上豹崽子的哀叫也戛然而止。万籁俱寂,只有暴雨从上到下哗哗地浇着。宫本魁知道,悲嚎者是母豹,它的愤怒已经达到了极限,它的利爪又报复性地剥开了树皮,钢鞭一样的尾巴不客气地把一根胳膊粗的树杈抽断,空气紧张得似乎就要爆炸了。

站在树下,手握双剑,宫本魁没有丁点儿的惧色和绝望,却有一种特殊的悲哀和苍凉。他眼盯着豹子,身上充满力量。经验和直觉告诉他,猛兽进攻,眼神表情都有点儿异样,要不等豹子离树,就把两把短剑刺入它们的喉咙。在这方面,宫本魁历来是信心十足的,况且几十年征战,也从来没有失过手。功夫之深,连自己都感到吃惊。没有这手绝活,当年松木旅团长也绝不会冒着杀头的危险与自己结交,并成为知心朋友的。那家伙是少将,刚从朝鲜半岛上调来,驻防依兰,管区是下江。他崇拜武功,对宫本魁的剑术达到了迷信的程度,因此亲自骑马出城跟他会面。这是个秘密地点,只有少数人知道。会见时,松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你的本魁,我的松本,本字的干活,大大的友好。魁的,你的说话,需要太军,不,需要朋友什么?不要客气,朋友的帮你!国家的不说,我们的友谊,大大的,大大的。魁的剑术,神奇的一样。”

宫本魁笑了笑说道:“好吧!那我就交你这个鬼子朋友了。谁叫你我都占了一个‘本’字。松本将军如果方便的话,最好给我弄一箱匣子枪,意大利造的,快慢机,二十响!把我们队员都武装起来。”松本非常地慷慨:“明天的,老地方的接货!”又用戴着白手套的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了这个单筒望远镜,举到宫本魁面前:“这只望远镜的,你的,非常的重要!我的送你,客气的不要!”宫本魁接过望远镜,反反复复端详了半天,直到晚上才发现了这只望远镜的真正价值和松本将军的良苦用心。第二天在老地方,松本果然派人给他送来了两箱匣子枪,每箱十支枪,五千发子弹。匣子枪装备了抗联游击队,望远镜归自己所有。李兆麟和冯仲云知道后不客气地把宫本魁批评了一顿:“目无组织纪律,这么大的事情咋就不向上级报告呢!”“你呀你,批评你多少次了,无政府主义思想,老是不改……”光复以前,宫本魁使用的是红炉上自己锻炼的匕首和钢刀。抗联变成民主联军,他才有机会用上了“中正剑”。那剑的原料来自美国,钢火极佳。松本跟他交朋友,是两件事促成的。第一次是松本乘轮船去佳木斯一带视察,轮船刚要离开码头,船头上一名卫队长就穿透了脖子。刀子是从岸上飞来的,刀把上清晰地写着“宫本魁”三个字。松本见刀,大大吃惊。第二次是在依兰县城的城门楼子上,傍晚时分,一把飞刀削断了膏药旗的旗杆。飞刀上镌刻的又是“宫本魁”三个字,出于对宫本魁的敬佩,少将旅团长松本下定决心,冲破国界和政治上的制约,毫无顾忌地要跟这位神刀手交个朋友。

天近黎明,瓢泼大雨丝毫没有减弱。黑夜之中,宫本魁手握双剑,两脚站成了八字步,眯着双眼,目光死死地盯着桦树上的三只黑豹子。思想一片空白,耳畔唯有哗哗的雨声。但他全身的力气通过双臂,又通过胳膊,几百斤的力气,均运在了手掌上,手掌上的剑锋,对准了老豹子的咽喉。意念和本能在操纵着双手,甚至不需要中枢神经的指挥。只要树上的豹子有一点儿异常,两把利剑就会比闪电还快地飞上去,即使不致它们死亡,也会让它们重伤。

在小兴安岭的茫茫林海深处,所有的野兽都有它们自己独特的灵感。尤其是食肉类的动物,它们的思维仅次于人类。关键时候可能超过了人类,不管狐狸、豺狼,还是豹子,敌我交锋,它们也在时时刻刻地揣摸对方的胆量和气质。胆量来自于经验,气质却是由功夫铸成的。有人在逃跑中被野狼给咬死,尽管是在群体中也很难幸免,可有些炮手呢?单身一人,即使赤手空拳地在原野上一坐,群狼见了,也要乖乖地绕开。猛兽们知道,哪一种人是怕死鬼,哪一种人惹不得。不该惹的一旦惹了,必然会遭殃。对怕死鬼呢,不吃掉他们也是天大的遗憾。两只暴戾无比的黑豹子,只要轻轻一跃,在扑下来的同时,爪子利齿就会把宫本魁撕成肉酱,可是它们没敢下来,吼叫两声,调头而去。“呜——呜——”母豹极不情愿地扔下了地面上受了伤的孩子。见豹子逃走,三只猎犬才突然地来了精神,追赶着狂咬,似乎在为豹子送行。“汪——汪——汪——”

豹子走了,林海也显示出了它的轻松。这场大雨,持续了多天。暴发后的山洪,横冲直撞着呼啸而下。冲走了鸟类,卷走了兽类。鹿崽、狍崽、狼崽和豹崽被洪水卷走,它们的母亲只能眼泪汪汪,一声声哀叫。有些老狼为了生存,只能万般无奈地迁徙。用食草动物的胃(牛肚子或骡马的肚子)把小宝宝装在里面,用嘴衔着,向河对岸游去,因为母狼致死也不会扔下自己的孩子。可是那只母豹子在匆匆逃离时竟然把伤崽留给了对手,还将咬死后叼到树上的母鹿又扔了下来,徒劳往返。母豹的行为让鹿场的男女都感到了惊诧。

天亮了,滂沱大雨也渐渐地小了下来。只有闷雷还在空中轰隆轰隆地滚过,闪电也暗淡了许多。淅淅沥沥,远远近近仍然是一片雨声。多日暴雨,七鬼峰上有些巨大的石头滚落了下来,砸断了无数棵幼树。河道阻塞,河水泛滥,毁坏了农田,也冲倒了房屋。不少林场还有人畜被淹死的情况发生。勤快的人家不顾疲劳,捡回来的一袋子一袋子的黑木耳,如今晾,没地方晾;晒,没地方晒,最后只能愁眉苦脸,眼巴巴地扔掉。野猪岭的地势较高,山风平缓。岭西是大丰河,岭东是河里河。暴雨再大,野猪岭鹿场也可安然无恙。但是豹子的偷袭却给鹿场员工带来了痛苦和灾难,损失之大,在全省林区中也是重灾区。整个鹿场是满目狼籍,污水横流,腥臭刺鼻,一只只死鹿横倒竖卧,惨不忍睹啊!

夏天夜短。天亮雨止,首先是百鸟唧唧喳喳不停地叫,仿佛是在彼此问候,又似乎是不约而同地展开了议论,议论暴雨中这残酷的一幕。二十多只母鹿,活蹦乱跳,眨眼之间就暴尸于圈内,腹内小崽也与其母同归于尽。如此计算,死亡的数字就恰恰多了一倍。特别是那只母鹿,名字叫“武则天”,也是一号鹿圈的自然领袖,肚子特大,又能吃能喝,子孙后代已经多茬。每次怀孕都是双胞胎或多胞胎,历来在鹿场享有特殊的照顾。陈桂兰曾说:“咸盐没啦,宁肯人不吃,也不能苦了‘女王’。还指望着它呢!一年两窝,多高的产量啊!又是胎盘,又是糕子,其他的母鹿呢,一年到头才下一个小崽。都像‘女王’这样,咱们姐妹,还能愁没钱?玉秀妹子,你说对吧?”

此时此刻,天刚放亮,陈桂兰和柳玉秀就踉踉跄跄,跟头把势地涉河奔了过来,没进圈门眼睛就直了。一眼发现了躺着的“女王”,她俩二话没说直奔过去,单腿跪地,抱住“女王”就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喊:“老天呀!可怎么办啊!这挨千刀的、该死的豹子……肚子里的崽呀,也白白地瞎了!”陈桂兰哭着嚎着,突然站了起来,晃动着脑袋,咬牙切齿使劲吼道:“本魁呀!你不给它们报仇,我就跟你没完!哎哟妈呀,老天爷啊!疼死我啦!”在场的人谁都知道,陈桂兰和“女王”的感情十分深厚。放牧的时候,“武则天”吃饱了就围着桂兰,舔舔她的双手,吻吻她的额头,目光温柔,充满了一种特殊的关爱。桂兰是随丈夫被发配到这儿来的,孤苦伶丁,心灵深处自然就有说不尽的苦恼。人家玉秀在林场还有一个表嫂和姨妈呢!时间久了,也有个地方能诉诉衷肠。可是她陈桂兰呢,除了丈夫和女儿,唯一的伴侣,就是这只通情达理的“武则天”了。鹿场有些员工不止一次看到,每当陈桂兰和宫本魁吵嘴以后,她就会跑到鹿圈里面,抱着“女王”磨磨叨叨地诉说上半天。“武则天”呢,就会伸出舌头,非常温柔地为她舔去了眼泪。女儿媛媛多次生气地说:“妈妈,你不要我啦!母鹿好乖好乖哟!”“女王”一死,陈桂兰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

此刻,陈桂兰对丈夫悲恨交加地暴喊了一顿之后,全身抖着,脸色煞白,弯腰抱着鹿头,又是一阵嚎啕。她是真的痛心,也悲痛到了极点,像死了亲人一样,披头散发,大颗的泪珠顺腮帮子滚动。肩膀子一耸一耸的,摸着鹿头的手也在不停地哆嗦。没人相劝,柳玉秀、姜永吉、赵长山、宫本魁都用泪眼相互望着,听着桂兰一声声地嚎啕,彼此心间,无不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别说是张嘴说话,连呼吸喘气似乎也感到非常艰难。大伙儿的目光在满圈的死鹿、桂兰和“武则天”身上移动,最终停留在了雄性马鹿“拿破仑”的身上。

雷声已经远去,天亮时,淅淅沥沥的雨点儿也终于停了下来,但浓云仍然很低,罩着群山,裹住了林海。顺沟塘子看去,空中的云彩在急走,像奔马一样;低处的紧贴着地面,像一块轻纱,也似一团团的烟雾;烟雾的下面,沟沟坎坎里一片水声;树叶花草似乎都在向外渗着水珠。宫本魁、姜永吉和赵长山三个男子全都像落汤鸡一样,从头到脚让雨水浇了个透。

因为寒冷,也因为痛恨,他们脸色灰白,上下牙也在咯咯地响着。眼前全是死鹿,令人感到了绝望。绝望的同时又都在思索和质问着:谁惹了黑豹?黑豹为啥要跟鹿场结仇、作对,来报复和祸害咱们呢?野兽不搞霸权,更不会侵略和扩张,三次光临,均是有它们的目的和动机。动机的根源,很有可能是袭击错了目标,误把野猪岭视为了老鹤林。老鹤林的炮手,不知道是哪位大爷和姑奶奶,跟黑豹家族结下了仇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可能是中心狩猎队惹了祸,如今是野猪岭鹿场代他们当了替罪羊。

在白桦树下面狗突然咬起来:汪汪汪!汪汪汪!三只猎犬一边狂咬,一边蹦蹦跳跳地兜着圈子。宫本魁知道狗在树下嘶咬着什么,麻木的神经倏地清醒了。毫无疑问,猎犬围攻的肯定是他用利剑刺下来的小豹子。他大步迈了过去:“滚!别它妈的瞎咬,现在来精神了!”三只猎犬极不情愿地躲到了远处。摇头晃尾,气哼哼地却又无可奈何。

宫本魁弯腰先捡起了自己的短剑,在裤腿上擦去血迹,插入刀鞘,才全神贯注地端详起了湿地上的豹子。豹子不大,大约有二三十斤,方头圆脸,亮亮的眼睛,黑毛中紫红的暗花,斑斑驳驳,极像梅花又似古时的铜钱。豹子躺在地上,猛地一看,简直就是家养的狸猫。它喉咙上的伤口里淌出来的鲜血,把绿茸茸的草地染红了挺大一片。豹子脑袋贴着地皮,四爪微颤,毫无疑问,它还没有彻底死。宫本魁躬下腰,用手指在它鼻子上轻轻地试了试,心里头说道:“噢!还有气呢!没死,算你命大,也算你万幸!”当时因为下雨,还因为黑夜,最大的原因是枪响剑飞,左臂一颤才略偏了一点。宫本魁边想边用右脚又轻轻地踢了它一下。他目光威严,小声儿说道:“好吧,优待俘虏!既然没死,那就让你再继续活着。野猪岭上,这也是缘分嘛!父母有罪,我可不能让你也受到株连啊!”以物喻人,宫本魁比谁都有更深刻的感受。当年在会议上发言,就因为自己替彭德怀和黄克诚说了句话便被贬到此地。当时,宫本魁说:“彭老总的万言书,我认为没错,是真实的客观存在嘛!说黄总长反党,我不同意这个说法……”就这么两句话,他就被关押了起来,并脱下了军装,被迫无奈地定居在了野猪岭上。黑豹子三次血洗鹿场,这只豹崽都没有介入,它是随从,陪伴父母到这里来的。这一次重伤,从客观上分析,也不能说它是冤枉的。跟自己一样,懵懵懂懂、糊里糊涂地被人从暗处打了下来,可怜的豹崽,你父母犯罪,你干嘛不躲开?隔篱笆观阵,来凑这份儿热闹……正低头思索,就听小赵哭泣般大声地喊道:“宫场长啊!你快来呀!快来呀!‘拿破仑’它怎么地啦!”

宫本魁猛地一愣,撇下昏迷中的小豹崽子,顾不上多想,抬腿踉踉跄跄地就扑了进去。“拿破仑”和“武则天”是天生的一对。夜里清楚地看到,是它的勇气保护了后面的母鹿。混战之中,难道这只神奇的鹿王……冲进圈内,来不及细看,他就像傻子一样,全身抖着,大叫了一声:“啊……”

宫本魁搂着“拿破仑”的脖子,混浊的眼泪顺着他的黑脸上的络腮胡子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早起的乌鸦在空中一边盘旋一边哇啦哇啦地惨叫,“哇——哇——哇——” sr6wXvNXGlLytxdBWrvU89zkyQGtdGTih+0Od7oxSzoM7ANZI/R3RTtVZ2q3oZa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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