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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烈日下面,顽强爬起来的烈马,仅仅几秒钟的时间,随着剧烈的哆嗦和颤抖,长嘶一声,第二次又悲壮地倒了下去。但围观的群众,再没有呼喊,同情弱者是人们的天性。第三匹烈马栽倒,骑在第二匹烈马上的小伙子越发有了精神,初战告捷。三分之二败在了鞭下,仅剩下跨下的坐骑,可以说就任其摆布了。他照样是光着膀子,右手扬鞭,左手拎着那件须臾不离的破衫子。功夫用在了两腿上,报复地也是愤恨地,用光着的脚板,死命地捶打在了马肚子上,“噗!噗!噗!”烈马拼了命地狂奔,马蹄声像急风暴雨一样敲打着场院,敲打着人们的耳膜,“哒哒哒!哒哒哒!……”枣红马在小伙子跨下是羞悔的、恼怒的,也是被迫无奈的。昂首长嘶,愤怒地咆哮:“咴咴咴!咴咴咴!咴咴咴!”蹄声搀和着嘶声,一圈一圈,绕着场院在狂奔,烟雾腾腾,尘土飞扬。可是,烈马就是烈马,除了勇猛,还有它天生的诡计,此刻它与骑手既是斗勇也是在斗智,先是狂奔,狂奔中又突然地来了个急刹车。前蹄纹丝不动,后腿高高地掀起。可是,骑手在它背上简直就是一块膏药,连续三次都没有得逞。随之就改变了战术,变前掀为后扬,后腿直站,一次又一次想把骑手甩下去。马失前蹄,骑手是必死无疑的,相比之下,前者是最阴险的一手。掀不过去,自然也就扬不下来了。

三掀三扬,烈马的解数似乎是用尽了,同时骑手也看穿了它的阴谋,见它没咒可念,小伙子就加紧了对它的惩罚和训练。不给它喘息的时间,不用鞭头,而是用鞭杆,腊木鞭杆,一次次戳在了马屁股上,逼着烈马继续狂奔,直到烈马大汗淋漓了,小伙子才把他最后的一招使了出来。烈马边跑,他边舞动自己的那件破布衫子,原来布衫子口袋中有一把火柴,火柴杆洒了一地,火柴洒完,他把右手的大鞭子换到了左手上,左手扬鞭,一鞭又一鞭,准确地打在了火柴头上。一鞭子一个火花,“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叭!”有的火柴杆儿被抽得蹦了起来,在空中燃烧。燃烧的火柴落在马身上,有的被汗水浸灭,有的在继续燃烧,火烧马皮,疼痛难忍,疲劳至极的烈马就只好又是一阵狂奔,“哒哒哒!哒哒哒!”马跑得越快,脊背上的骑手抽得越欢,“叭叭叭!叭叭叭!”鞭声、蹄声、火柴声同时在鸣响,同时在晃动,人们都要看傻了,傻后是惊醒,惊醒后又是一阵热烈的鼓掌,哗哗的掌声风暴一样,忽然,围观者有人认出他来了,“哟!这不是金家店的王东海吗?他来打擂,能有个不赢吗?”随后,不少人就在场外面高呼了起来:“王东海!英雄啊——”“王东海——你太棒啦!”擂台上下,四乡八镇,一直到胶东半岛,传奇式的人物王东海很快就变成了家喻户晓的知名人物。 第二匹烈马,是火辣辣累趴了蛋,累昏过去的。当王东海从马背上跨下来时,涌进场的人们也惊讶地看到,地上的火柴杆儿没有一根是完整的,都是黑头,都已经燃烧,都曾经被击中。神鞭,当今世界,这可是真正的神鞭哪!人们激动,人们狂呼,人们一次次把他抛往了高处,“王东海!神鞭哪!”“王东海!你太棒啦!”“王东海!别忘了宋财主的家产,有你一半哪!白得一个大美人!人财两全,两全其美哟!”“妈的,看看宋黑子,说话算不算数!不算数,就让他也尝尝你神鞭的厉害!”财主宋黑子眯缝着小眼,胖脸笑成了一朵菊花。点头哈腰,非常抱歉:“诸位,诸位,请你们让开,鄙人要好好地看看这位驯马英雄!请诸位放心,我宋某人决不会食言,决不会食言,承诺了不兑现,昌邑地上,今后还怎么混哪!啊?哈哈哈哈!人才难得,人才难得哟!有了王师傅掌鞭,三匹宝驹不再闲置,闲置多年的车轱辘就又能在诸位面前轱辘喽!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哟!”顺其自然,驯马英雄王东海自然就变成了宋财主家的车户子,家产和美女一事,宋黑子事过就“忘了”。王东海呢!也许是心理上的自卑作用吧,也懒得再提,除了自卑,他最大的奢望就是使唤这三匹烈马,目的达到,其他也就随他去了。

立身之本是自己的功夫,靠着功夫去征服这个世界,在征服世界中又干出来一件件让人羡慕的绝活。不久,王东海就参加了梁兴初和梁必业的部队,部队上有更多的好马,训练好马是他最大的兴趣。直到去朝鲜,直到当上了志愿军司令部警卫团的骑兵排长。战场上驰骋了十几年,王东海始终是和马匹们打交道的。这次征战狍子沟,欢送会上,白副场长曾经反反复复地给我们强调:“同志们哪,勘察狍子沟,风险很大,也是一次关键性的政治任务。人所共知嘛,那儿是个狼窝,是北大荒最大的一个狼窝啊!是狼退出荒原最后的一块根据地!逼着它们再迁,它们肯定要拼死挣扎的,可是农场扩建,也是大势所趋嘛!党中央已经发出了战斗令,大批知青,马上就要到达。不赶它们走,我们农场又怎么扩建?中央指示又怎么落实?本来嘛,是应该、也是有理由配备几把枪支的,可是,战备任务繁重,也是沈阳军区首长的指示,非军事行动,不经过兵团领导批准,枪支弹药绝不允许乱动。

首长的指示,相信勘察队的同志们是能够理解和响应的。“组建勘察队,所有队员,都是我们农场的骄兵、强将。以崔万祥同志为首,全家出征,崔俊男、崔俊芳、李中朝三位同志对付狼群,也是有经验的老专家了嘛!尤其是崔俊芳同志,自愿参战,知难而进,迎难而上。不怕牺牲,具有敢于争取胜利的英雄气概,她是真正的巾帼英豪,是全场女同志的榜样……凯旋时,农场领导要为你们喝庆功酒,摆庆功宴。大贺特贺,把这次行动一字儿不少地写进北大荒的开发史册上,使祖祖辈辈都能记住你们的光辉业绩!“另外,同志们也已经看到了吧,为了对付狼群,组织上特意调来了十四团的王东海同志,该同志曾经任过志愿军司令部的骑兵排长。除了我刚才讲过的他的驯马故事,在朝鲜战场上,他还曾经救了劳动党中央领导人的命。为此,他获得了最高荣誉——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国家一级勋章。有他参战,与崔万祥同志同时带队,征战狍子沟就会万无一失,就会有更大的把握。我们农垦系统,东部的雁窝岛,已经拍成电影了嘛!战胜狼群,战胜了大酱缸,全世界都知道了有个雁窝岛嘛!今天,我们进军狍子沟,也能为将来拍电影、编剧本提供最珍贵的素材嘛!……”

副场长白大校口才、文才都相当不错。欢送会是鼓劲会,也是勘察队员熟悉王东海的一次交流会。对王东海的加盟及王东海的身份,不仅仅是我的妻子崔俊芳,岳父崔万祥、小舅子崔俊男,也有点儿茫然和疑惑,他是不是我在国内外寻找了十几年的父亲秦世海呢?因为是初次见面,又是岳父全家关注的一个问题,所以对他的背景和身份都在思考,都在琢磨,都在观察,但谁也不好意思直说,或不便于直说,来日方长,进了狍子沟,一铺炕上打呼噜,一个锅里头摸勺子,了解他的身份会有很多的机会和时间的。关键的是我自己本人,尽管是为寻找父亲才来到了中国的北大荒,可是一见这个埋埋汰汰的糟老头子,我感情上就有些彻底的凉了!不想和他交谈,更不情愿把珍藏着的勋章掏出来让他过目,反而替母亲感到惋惜。母亲风华正茂,那么漂亮,那么温柔,那么贤慧,怎么会嫁给这么一个斜着身子走路、全身散发着腥臭味的糟老头子呢?让人寒心,太让人失望,太让人遗憾了!但愿他不是那个秦世海,秦世海是战斗英雄,是驯马的奇人,是我永远崇拜的偶像,我身上流淌着的是秦世海的血液。秦世海与王东海,风牛马不相及,这个王东海,跟我李中朝没有丝毫的关系和瓜葛。如果不是半年后,在风化的狼粪中发现那一枚勋章的话,他仅仅是个路人、是同事,更进一步说,只能算个老前辈,征战狍子沟的一个老战友。半年后,狼粪中发现了一枚勋章,那枚勋章,和我脖子上的这枚勋章一模一样。

狼群咬死了王东海,王东海自然也就是那个秦世海,秦世海死了,曲折的寻父,也变成了我终生的遗憾,狍子沟的狼群,是真正的可恨、可憎而又可恶啊!马车晃晃悠悠,马蹄声清脆又悦耳地敲打着梧桐河的东岸。“呱哒哒!呱哒哒!呱哒哒!”俊芳和我都在皱着眉头思考,思考着我们的前途,更担心此次前行,有几个人还能完完全全地活着回来?狍子沟的狼群像牛犊子一样,多少猎人和捕狼高手,都在狍子沟内魂丧九泉,消失于这个世界。狍子沟,越来越近了,偶尔听见了狼嗥声,“欧——欧——”五匹烈马,十个耳朵,蓦然间全都高高地支棱了起来,并且打着响鼻:“噗——噗——噗——”太阳平西,五匹马、两辆车、八男一女九个人,浩浩荡荡地开进了狍子沟。

名义上叫狍子沟,事实上这儿是野狼群的天下。别说是什么梅花鹿傻狍子了,沟里沟外,连一根狍子毛你都见不到,狍子是食草类动物,野狼原本就是它们的天敌,狼窝中能见到傻狍子,那可真是天大的传奇故事了。当然了,世界上所有的地名都是有它的原因和背景的,听以前的老北大荒人说,狍子沟并非是空有其名,不仅仅是傻狍子,马鹿、梅花鹿、犴达罕、山羚羊、山野兔、野鸡、沙畔鸡等,均相依为邻,相依为伴,成群结队,铺天盖地。棒打狍子瓢舀鱼嘛,就因为北大荒连年开发,居民点增多,荒原上的野狼都集中到小兴安岭的边缘地区,生态恶化,生物链严重破坏,狍子沟才变成图有虚名的野狼沟了。

狍子沟是梧桐河上游最大的一条沟系。沟长三十多华里,山势不陡,大漫坡,杂草半人多高,白桦林子一片连着一片,土地荒凉,广袤而又肥沃,它的后堵也是烟筒山的主峰,地形恰恰是一个椅子圈型的,整个野狼沟被它环绕了有三分之二,与野狼沟搭界的几座山峰比较险峻。当年日本鬼子溃退进野狼沟时赵尚志的抗日联军就是从狍子沟这面翻过去的。可以说,日本鬼子空投的化学性炸弹对狍子沟没什么影响,狼群为了繁殖后代寻找自己的生存空间,从野狼沟的小山包里面翻过那几座砬子山,狍子沟就变成它们的乐园和赤色的根据地了。后来我去农垦总局查过资料,当年开发北大荒,在松花江岸百万亩荒凉的草原上,乘军用飞机前来视察的朱老总——朱德委员长就指着狍子沟说道:“场部为啥不建在那儿呢,不受水气,也容易开发嘛!”陪同的王震将军给他解释道:“老总啊,您不知道,那儿是北大荒的狼窝,一个侦察排已经在那儿失踪了,在河西建场,我担心后患太大哟!那儿的野狼像牛犊子一样,还是不惹它们为好吧!”

1953年到1969年,仅仅十几年的时间,狍子沟不得不变成一个分场的规划区了,形势所迫,不得不逼着它们往大山深处再一次搬家。我们这帮人的下榻之处是进狍子沟不远的一座木刻小屋,小屋跟我们去年逮狼时的那座没什么区别。据说是鄂伦春人留下来的,鄂伦春人在这儿食宿的目的是烟筒山上的几只东北虎,东北虎是他们的追捕目标,与周围的狼群没有丝毫瓜葛。也许是习惯成自然了吧,鄂伦春人不屑与狼群为难,北大荒的狼群自然也就能容忍他们的枪声和马蹄声了,和平共处,相当默契,鄂伦春女人,也敢放单从狍子沟路过,包括他们的孩子,狼群围着转,也不对娃娃们有丝毫威胁。鄂伦春人的猎犬,都是由第一代野狼杂交成的,机灵、勇敢、生死不怕,但也能对主人的全家忠心耿耿,鄂伦春人与野狼之间的关系,直到今天,也还是一个破译不了的秘密。在这一方面,鄂伦春人历来是守口如瓶的。“与狼共舞”,在北大荒和小兴安岭,就是指鄂伦春人中的女孩子而言,这个马上的民族与遍地的狼群,历来就有着传统的友谊和别人猜测不透的感情。

与鄂伦春人的传统信仰恰恰相反的是,这次狍子沟之行,我的岳父老泰山崔万祥,接受任务后始终一言不发。在家中自己的佛龛面前供了三天香火,一宿一宿地跪着,整个气氛非常压抑。岳母安慰他道:“和白场长说说,换个人去呗?”岳父苦闷着摇头,内弟崔俊男说道:“妈,你就别掺合了,政治任务是党委研究决定的。我爸不去就会以反革命罪论处的。”临行前岳父特意去了一趟鹤岗,在三宝寺的老君庙上再一次地供香,再一次地许愿,知道自己有罪,结怨多年,此次之行,毫无疑问是凶多吉少啊!受老岳父的影响,这些天我多次从噩梦中惊醒,闭上眼睛就看到了夜幕下的狼群追赶爬犁,目光残忍,恐怖到了极点。特别是那只瘸着一条前腿、丢了半个耳朵的白毛子老狼,目光是残忍的、血腥的、歹毒的,也是阴险而又狡诈的。

它个头儿不高,但凡人不能识别,它确实是那种仙风道骨型的。尽管瘸着一条前腿,也能从马爬犁的后面忽然就到了马爬犁的前面。大白马谁都敢踢,唯独对那只白毛子老狼,它在后面出现,大白马就拼了命地狂奔,在前面出现呢,大白马又哆嗦着后退,打着响鼻,每一根鬃毛都直竖了起来……这次狍子沟之行,但愿老狼——那只瘸了一条腿的白毛子老狼,别再在大伙儿的面前出现……听老岳母说,百岁老狼刀枪都不入,要想把它击毙,使用的子弹也是特殊加工过的——用女人的经血浸泡多天,晾干了再用。

杀伤力强,还绝对不会臭火,这次进军狍子沟,妻子崔俊芳自愿报名,岳父岳母也都是默许和支持的。岳母多次问她:“来了吗俊芳你?”俊芳不高兴地答道:“妈,你怎么老问呢?俺又没有怀孕,到时候,它能不来吗?”勘测队进沟,也是未婚妻崔俊芳月经排泄的第一天,从目光中和表情上也能看出来,岳父崔万祥他们,关键时候还要靠妻子特别的女性来转危为安呢!在这一方面,“与狼为舞”,似乎是也能找到一点点答案。女人的经血很脏,可是又有一定的用处。这一点,未婚妻崔俊芳是理智的也是清楚的。在我来宝泉岭的头一年,俊男十七,俊芳都十九岁了,野狼沟逮狼,关键时刻,俊芳毫不犹豫地就豁了出去,但怎么个豁法,弟弟和父亲守口如瓶,她自己更是只字不提。即是我们俩在最激动的那个时刻,她也拒绝了向我泄露那点儿秘密。

“哎呀!你就别问了呗!对得起你,你还要怎么样啊!……北大荒的事,不该问的,今后你就别问,必要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啦!”这次来狍子沟,她是义无返顾的。为了她的父亲和弟弟,为了她的爱情和婚姻,再有,也是北大荒的需要。有崔俊芳加入,气氛轻松,又添亮丽的一景。坐在车上,我也曾感情复杂地试探过王东海,当着崔俊芳的面,“王、王师傅,你家在共青农场住吗?”“家!什么家?”他苍凉而又绝望地扫了我一眼。伸出唯一的右手在大黑马的屁股上拍了拍,既自豪又有点儿凄楚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唉——家?这就家喽!”“王伯伯啊,这么说,您还是独身生活呀?”崔俊芳先冲我撇了撇嘴,唧咕了一下眼珠子,然后又扭头探过身子去关切地问道:“一个人生活,多寂寞呀!找个老伴儿多好,瞧您这衣服,早该洗啦!整天穿着,臭哄哄的,多味儿呀!一会儿到了地头,脱下来,我给您洗洗!您老横是有六十岁了吧?”一听说给他洗衣服,王东海乐了,龇着满口的黄牙:“六十岁?还远着哪!知命之年,还有一大截子呢!”说着,回过头,扫了崔俊芳两眼。突然,他的笑容没了,目光火辣辣,一眨不眨地盯着,既是愕然又有些意外,厚厚的嘴唇嚅动了半天,非常非常口吃地问道:“你、你、你姓啥?”不等回答又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姓李,是不是?”崔俊芳意味深长地微笑着说道:“我不姓李,我姓崔,他才姓李呢!”说着,指了指我的脑门子。

老王头有些失望,也有些尴尬,直着眼珠,很长时间才缓缓地扭回了头去。嘴上还自言自语地念叨着:“看走眼喽!看走眼喽!”说着,又再次重重地舒了一口长气:“唉——”我知道老王头的感觉,和我第一次见到崔俊芳一样,俨然是我母亲的翻版。要不然,王东海为啥直勾勾地呆愣了半天?他的感情深处,肯定惦着我的母亲,肯定牵挂着他的妻子李姬善。果不其然,阳光下面,随着车轱辘的晃悠,前面的王东海,闭着眼睛,哼哼出一种老掉牙了的小调。小调的内容是我熟悉的,是朝鲜民间的爱情小调,旋律平缓,令人深思。记忆中,灯影下面,母亲坐在大炕上,时常哼哼的就是这种小调。外面是狼琳山,山下是秃鲁江。听着江风,闻着江水,母亲在感情上是那么投入,那么逼真。

睫毛上噙着泪花,半天半天,就像个雕塑一样,我正思索着,俊芳趴在背上,偷偷地告诉我道:“中朝!中朝!老王头哭了!老王头哭啦!肯定的,是你父亲,保证没错!”进了狍子沟,前后两台车上的五匹马一齐打着响鼻,咴咴地叫着,气氛恐怖,也让人感到了紧张,到处都是狼粪,到处都是白花花的骨头和飘拂着的狼毛。狼粪有的风化了,多数还非常的新鲜,看样子,发现我们进沟,它们才仓促地逃离现场的。前马不敢往前走,王东海拖出刀锯在空中晃了晃,呵斥着马:“真他妈的狗熊,打交道又不是一天啦!走你们的呗,不怕死,就再出来较量较量嘛!”然后又用那唯一的大手,在辕马的屁股上拍了拍。

辕马一身黑毛,油光闪亮,与老王头配合默契,跟岳父崔万祥的白马一样,这匹黑马,肯定也是老王头心上的一块宝贝疙瘩。到了地方,天色已近黄昏。见众人打怵,老王头就大声嚷嚷着喊道:“奶奶的,瞧你们这个熊样,还他妈的男子汉呢!狼群有啥,不就是一帮大狗吗!当年,在朝鲜战场上,我一个人行动,四十多只狼跟着,战马都吓瘫了,红着眼睛,可那又怎么样呢!我掏出来马卜络夫手枪,推上快门,胳膊一抡,受伤的嗷嗷叫,活着的都他妈的滚蛋了!你们几个记住,什么动物都怕人,怎么说人是高级动物呢!”说着,嚷着,咋呼着,与开始见面时的形象气质截然不同。

现在站在我面前的王东海,豪放、大度、剽悍又刚毅,左脸上的伤疤闪着亮光,左边的空袖子迎风飘荡。他一边卸车一边招呼我们说道:“去去去,赶紧弄柴火,每人五大抱,包括我们老头子在内,完不成任务,谁也别想着进屋。”军人的气质,干脆又利索。把马匹安置好,又用长者的口气,疼爱地对崔俊芳说道:“妮子,你就不用抱柴火啦!如果不累哪,你就帮大伙儿做做饭吧!不愿做,你就歇着,瞧你这身段,我是觉着好面熟啊!”俊芳自然不肯闲着,打扫卫生,点着火就开始煮饭。拣柴火时,我有意识跟他接近,既是试探也是关切地问道:“您在朝鲜,都去过哪儿呀?”他用一只胳膊干活,其速度比我的两只胳膊还快,“咔嚓!咔嚓!”杨木杆子就被他掰折了,一边忙活,一边不以为然地答道:“狼琳山、大榆洞、新兴里、妙香山,去的地方多了去啦!打仗嘛,哪儿不去?”“您去过新兴里!”我明知故问。“去过,去过,当然去过啦!那是三十八军指挥机关的所在地嘛!我还在那儿养过伤哩!新兴里,唉!我呀,连做梦,都想着再回去看看哟!可是……唉!干活吧!干活吧!哎!你怎么知道新兴里的?”他停下手来,疑惑地望着我。“我父亲在那儿当过兵,是他告诉我的。”“噢!你父亲也在梁大牙(梁兴初)部队干过?他叫什么名字?说出来,备不住我还能认识呢!”“他姓李,叫李……”妈妈的名字,话到嘴边我又狠狠地咽了下去。我知道,眼下是个不寻常的时刻,他是我们的领队,又是大伙儿的主心骨。作为丈夫,这位一只胳膊的残疾老人,肯定也是在时时刻刻地思念着自己的妻子——我的妈妈。

妈妈的死,也许他还不知道吧。而这十几年,他又是怎么熬过来的?不到五十岁,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孤独一人,与马匹为伴;辛酸的生活,坎坷的经历,思想上的委屈,精神上的折磨,身心上的煎熬,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急需要了解和知道的啊!还有我的大姥,我的小姨,此时此刻,只要我把衣服上的扣子解开,那枚勋章就在我脖子上悬挂着,而他呢,毫无疑问,肯定也会珍藏着……算了,先忍一忍吧!十八年都熬过来了,难道就不能再等这十八个小时?我抑制住情感,抱起柴火,回到了木屋。

木屋中,王成国四仰八叉地在大炕上躺着,老王头伸手把他就扯了下来,吹胡子瞪眼,大着嗓门吼道:“屁大的工夫,你就抱完啦!啊?”王成国讪讪地笑着:“多累呀!坐了大半天的马车,明天再抱呗,又不是……”“什么?明天再抱?你他妈的不想活啦!一会儿狼群就找上门来了,到时候,我拿你点天灯哪!去,少一根也不行!少抱一根,我老头子也跟你没完!快去,快去,别他妈啰唆!”王成国极不情愿地又抱了两抱。八个人,五八四十抱,多数是杨木杆、桦木杆和柞木杆,门前堆了一个大垛。柴火抱完,俊芳的大米饭也焖好了。尽管串烟,但嚼起来也很香。吃饭时我再次注意到老王头的两眼,始终在崔俊芳的腰条和五官上撒摸和端详着,不时地摇头又不时地点头,目光一会儿暗淡,一会儿又明亮。香喷喷的大米饭,别人是风卷残云,老王头却没有吃多少,一个粒一个粒地嚼着,忧心忡忡,真正的是食之无味啊!一铺大炕,我和俊芳睡在了炕梢。 /kJcHv0jcqVqsAnQjybBFeHSvgHjm32gzCN8aSOmM3uuQVKZhS0OFMMEbb1qaG6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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