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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这儿是北大荒的腹地,其知名度和历史意义与瑞金、井冈山、枣园差不多。除了我们的首相崔庸健和总书记金日成当年曾经在这儿奋斗过以外,中国的抗日名将——赵尚志将军也是在宝泉岭农场的辖区内牺牲的,有他的坟墓,也有他的纪念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想,父亲的知名度虽然不高,但大小他也算个英雄人物吧!还有大作家丁玲、大画家丁聪、大艺术家梅兰芳的儿子梅保玖,在宝泉岭,都有他们的足迹和影响。尤其是崔庸健和金日成的展览馆,在异国他乡,影响之大,作为公民,我是万万没想到的。

在宝泉岭,我一边考察和缅怀国家领导人的那段历史,一边慢慢地等待着,等待着父亲秦世海,说不定能有一天,突然就会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这不是幻想,也不是憧憬,而是有天时和地利所在。其原因是:三年的工夫,北大荒其他的大农场,我几乎都已经跑遍了,这儿再没有,那可就是上帝对我的无情和残酷了吧!天时、地利、人和,这是中国八卦图的哲理和灵魂。我在这儿等待最现实的原因是,在总局人事部门,我就已经咨询过了:“同志,北大荒哪个农场的鲜族人最多?”那位女同志也是鲜族人,她告诉我:“中国的鲜族人嘛,吉林省的延吉地区最多,居民中百分之八十都是鲜族人,我们农垦系统呢,江北的宝泉岭最多,几乎占了总人口的百分之三十。不瞒你说,我家就是宝泉岭的,是我奶奶那一辈,从汉城逃荒过来的。”“噢!那好,我就去宝泉岭那儿看看吧!”我生在朝鲜,长在朝鲜,汉语听着别扭,说起来更吃力,和本民族人在一起,说话、办事,肯定要方便多了。再说了,秦世海如果真恋着我母亲的话,很可能他也会在鲜族居民区活动,听鲜族女人说话、唱歌、跳舞,也许对他也是一种安慰和享受吧!为了能找到父亲,各方面的因素和可能性,瞑思苦想中我都已经考虑到了。我在宝泉岭接触的第一户朝鲜居民是崔万祥的全家,他的女儿叫崔俊芳,他的儿子叫崔俊男。俊男和我同岁,俊芳大我两岁。

俊芳的爷爷那一辈是从朝鲜迁民来的,是咸镜南道九龙里的。在国内也是老乡,他家在咸赴岭以南,我家在咸赴岭以北。咸赴岭的主峰就是狼琳山,九龙里靠海很近,是大海的启迪和熏陶,沐浴成了崔氏全家的热情、豁达、勇敢和坦荡。听了我的叙述和遭遇,崔万祥夫妇深表同情和感叹。同情我的坎坷,同情母亲的执着和坚贞,感叹的是,国内政策的不公正。 崔万祥的老伴顿时就忿忿不平地发牢骚说:“不应该呀!心胸怎么能那么狭窄呢?你看看人家中国政府,对少数民族,不但不歧视,而且还处处给予照顾和优待呢!孩子上学,大人就业、分房子、长工资、看病、医疗,都比汉人有优越性呀!唉,真是的,好了伤疤就忘了疼,没有中国政府派出去志愿军,美国鬼子还不得和日本人一样,欺压着咱们喘不上气来呀!”“现在强多了,我来的时候,小姨就告诉我,政策已经变了,国家领导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现在的政策是各民族一律平等,中国和朝鲜,汉族和高丽族,会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的!”我对他们补充说道:“如果能找到父亲,我就把母亲的骨灰迁来北大荒。母亲本来就是中国人的媳妇嘛,迁来北大荒,也是名正言顺的,我毕竟也算半个中国人,不管能找到,还是找不到,我这一辈子,恐怕都要在北大荒扎根喽!”对我的想法,崔家老少,是持赞成态度的,尤其是俊芳,抿着小嘴,高兴地说道:“欢迎你加盟我们农场,以后再去逮鹿,爸和弟弟,就更有一个可靠的帮手啦!”

我对崔俊芳,第一次见面,就不由狠狠地吃了一惊。她的模样、腰条、服装打扮,一行一动,包括口气、眼神、表情和目光,怎么跟我母亲李姬善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啊!母亲是二十四岁那年生的我,四五岁,我就朦朦胧胧记事了,母亲也是喜欢穿白上衣,黑裙子,裙摆很大,裙带在后面飘着;乌黑的秀发像瀑布一样,衬托着她丰腴又细嫩的皮肤。大眼睛,目光永远像秋水一样,温柔、亮丽、妩媚又深沉。说话不紧不慢,微微一笑,腮帮子上的酒窝,那样的诱人……可是,远在异国他乡的崔俊芳呢?活脱脱,简直就是母亲的翻版和影子。她比我才大两岁,我称呼她大姐,她也口口声声地称呼我小弟。如果她是十一二岁的话,我真怀疑,用迷信的说法,就是母亲的灵魂依附在崔俊芳身上,重新转世,又来到了人间,因此我对这个大姐,除了喜欢和尊重之外,好像又多了一点点疑惑和茫然。而且令我想象不到的是,崔俊芳看着淑女一样,但她的胆子特大,去年曾经配合她的弟弟和父亲,擒住了两只活狼,卖给了大连动物园。仅一只活狼的价钱,置办嫁妆,就绰绰有余了。

高丽过年——要狗命,这是北大荒人的一句歇后语。事实上也是,我们鲜族人喜欢吃狗肉,喝狗肉汤,就像广东人吃蛇,四川人吃辣椒,东北人吃猪肉炖粉条子,婆婆丁蘸大酱一样,既是嗜好,也是世世代代的传统和习惯。可是万没有想到,侨居中国北大荒的鲜族人,除了吃狗肉、喝狗肉汤外,吃狼肉、喝狼肉汤,也变成了各家各户的时髦与兴趣。打狼逮狼,也就变成了他们的工作和爱好。在朝鲜,人类是不与狼群为敌的。但侨居这儿的鲜族同胞就不同了,一到冬天,都忙着打狼。炕上铺着狼皮褥子,男女都穿着双狼皮袜子,狼肉汤也特香,油珠儿比花生米还大,喝着烫嘴,营养价值也特高,仔细琢磨呢,也就觉着顺理成章了,狗是由狼驯化出来的,狼、狗是一家嘛!吃狼肉,喝狼肉汤,当然也就无可非议了,入乡随俗,不吃不喝,反而是你自己少见多怪了!

刚来北大荒,我就感受到了,北大荒的狼群是真多。在伏尔基河农场,前边拖拉机手犁地,后边就跟着十几只老狼在逮耗子。有一只老狼蹿到了拖拉机的机器盖子上,驾驶员操纵着拖拉机旋转了三百六十度都甩不下来,老狼抱着排气管子死死不放,最后驾驶员加大油门,排气管发烫,老狼才“嗷”地一声蹿了下去。在共青农场,大白天,孩子哭闹,母亲吓唬他说:“再哭,再哭我把你扔出去喂狼!”孩子不听,继续哭,当娘的真就来气了,推开窗户,顺手就把他丢了出去。

孩子顿时就没有动静了,母亲还以为孩子害怕了呢,嘴上说着:“不哭了?不哭了就回来吧!”但探出脑袋一看,天啊,哪儿还有孩子的踪迹?母亲后悔得五脏都快要吐出来了。所以说,打狼逮狼,政府是大力支持的,但崔家父子生擒活狼,却是新鲜而又非常刺激的。一只活狼,卖八九百块钱哪,那时候的工资,每个月才二十多块钱,逮一只活狼,就能抵崔家父子全年的工资。别人眼红,也想逮,但他们没有那么大的胆量和技术,生擒活狼,用汉人的话说,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第二年冬天,我就跟着崔家父子学会了逮狼。逮狼需要勇敢,就因为勇敢,大我两岁的崔俊芳,才当着家人毫不犹豫地宣布:“我这一辈子,是非你李中朝谁也不嫁了!”我和俊芳,因为逮狼才开始了恋爱。可是狼群在逐渐减少,大批狼群越过梧桐河,被迫往河北的大山里逃去,平原上逮狼,越来越艰难了,最后为了挣钱,崔氏父子,才不得不追踪到山里,我第一次参加逮狼,就是在山里的野狼沟进行的。

逮狼,最先决的条件是,得有两匹好马,最好是三河马,其次是蒙古马。但不管三河马还是蒙古马,马鬃都得是紫红色的和深红色的,马鬃不剪,盖住了眼睛。因为生活中所有的马鬃都是黑色和深褐色的。紫红色的凤毛麟角,几十个马群,也不见得能挑选到一匹。崔万祥的两匹烈马,都是从军马场选来的。通过军代表,一匹来自肇源军马场,一批来自牡丹江军马场,一白一红。白马雪白,除了红鬃,再没有一根杂毛。红马是枣红色的,蹄子比盘子还大,身材修长,体魄矫健。三岁左右,都是雄性,脑袋高昂,生龙活虎,跑起来流星似的,轻轻一晃,眨眼就没影,这是两匹宝马,也是崔家的荣誉和骄傲。崔家靠它,一次次地逮狼。冬天,寒风刺骨,冰雪皑皑,野狼沟离屯子有七十多里地,一过梧桐河,几乎就是野生动物的天下了。

马拉爬犁,崔万祥掌鞭,我们三人都是狗皮帽子,狼皮袜子,皮大衣,皮手套,爬犁上除了应有的工具,麻袋中有两只小猪崽,我和俊男,各背了一支半自动,我第一次进沟,俊芳特不放心,再三嘱咐我:“你俩都是我的弟弟,俊男是老行家了。三年前,十五岁他就干这种活了,关键时刻,你们俩可得配合好啊!有一点点疏忽,你就得变成狼粪……”她小手握着我的大手,半天半天,舍不得松开。

俊芳的目光,火辣辣地烤人,有多少牵挂,又有多少忧虑啊!看到俊芳,自然和不自然,我又想到了我的母亲。父亲回国分手时,母亲的眼光,大概也是这个样子吧!野狼沟的沟内枯树参天,恐怖、幽静又非常荒凉,沟长十几公里,听崔俊男和他父亲介绍:北大荒的湿地和荒原越来越少,各大农场都已经联成了手,生态不断恶化,赖以生存的狼群几乎都迁徙到野狼沟来了。野狼沟后堵主峰的名字叫烟筒山,山势陡立,怪石嶙峋,多阔叶,少针叶,阔叶中又是灌木居多,没有进沟,似乎就感到阴森森的,主峰海拔有两千多公尺,峰颠常年积雪,云雾遮盖,即使雄鹰也飞不上去,政府多次计划在主峰上架设微波通讯站,但几次努力都没有成功,考察队乘直升飞机才到达目的地。据专家透露,烟筒山主峰下面有一个洞口,洞口可能是通着俄罗斯境内的贝加尔湖和中朝疆界的长白山天池。

一阵阵浓雾昼夜不停地从洞口喷出,浓雾多数被西北风吹散,只有极少部分散落在了野狼沟内。所以说,野狼沟内植被特别茂盛,郁郁葱葱,常年不见丁点儿天日,沟口冲出来的激流,时常就卷裹着白花花的骨头。有人捞上来试验和鉴定过了,基本上都是狼骨,通过骨头,人们得出了结论:野狼太多,漂出来的骨头,多数是它们同类中的弱者。野狼饿急了眼,毫不犹豫,就会拿它们中的同类来充饥。有时上千只恶狼在一起殴斗,凄惨的哀号声,几十里外都能听到,令人毛骨悚然,非常恐怖。

北大荒的冬天是灰暗色的,碎雪飘飘,寒风刺骨,即使两脚套着狼皮袜子,坐在马爬犁上,双脚也像猫咬般的疼痛,我看不清自己的面孔,只看到了崔氏父子满脸都是白霜,胡子眉毛全都是白的,脸蛋像女人生孩子食用的红皮鸡蛋。

时间再长,耳朵鼻子就有被冻掉了的危险。烈马的蹄声哒哒,爬犁像秋千一样,忽忽悠悠,让人紧张。逮活狼这差使,放着危险不说,仅仅遭罪,也让人承受不了啊!过梧桐河不久就进沟了,野狼沟是簸箕形的,沟门宽有数百公尺。因为沟里面湿度大,水流急,地面上的草甸子早已经被厚厚的白雪覆盖,白雪上面又冻了一层硬壳,硬壳上又托着一个个庞大的冰壶。壶面如镜,刺眼又夺目,壶面上不见昔日荒草,只有一丛丛落了叶子的灌木,在凄风中萧条地晃动着,两匹烈马是提前就挂了掌的,铁掌敲打着冰面,非常清脆又特别悦耳。

“呱哒哒!呱哒哒!呱哒哒!”进野狼沟的沟口不远,两匹烈马的速度就明显降了下来,一边奔跑,一边在忐忑中打着响鼻,“噗!噗!噗!”崔万祥就甩动大鞭,嘴里头还不停地呵斥着它们,用我们的民族语言:“真它妈的熊啊!离着还远呢,你们就害怕啦?”喊着,大鞭子在空中炸响:“叭!叭!叭!”大鞭子响过,两匹烈马又再次塌下腰去。爬犁更快,“嗖嗖嗖!嗖嗖嗖!”我觉着新奇,恐怖又有点儿刺激,徒手擒活狼,这可是闻所未闻的特大传奇啊!中国的历史上有武松打虎,朝鲜也有金刚山猎豹,但都是传说,演义,或者是历代文人杜撰出来的故事。

可是眼前,崔氏父子都是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侨民了,徒手擒狼,惊险的情节,我这个刚来不久的游民,也要开始实践了,同时也更加佩服崔俊芳的勇气,女孩子,十八九岁,与狼群打交道,胆子之大,可真是匪夷所思啊!是北大荒环境的熏陶,还是她崔俊芳天生就有这么大的胆子?跟她谈恋爱,不知道是福兮,还是祸兮?思索中,野狼沟后堵很快就到了。马爬犁在一个突兀的山包下面站住了脚。站在山包下面四望,野狼沟是一个压腰葫芦形的,掐腰处很窄,两个肚子都很大,压腰处已经接近了烟筒山主峰的根部。四面群山高耸入云,涛涛林海遮天蔽日,人在沟中行,似乎就有那种钻进了古老山洞子的憋闷感觉。

山根下面有一个木屋,木屋坚固,有门无窗,四面都是红松等大圆木垒成的,固若金汤,看出来,每次逮狼,这儿都是他们的留守处和中转站。见我抱枪不停地抖着,崔俊男就轻松又揶揄般地说道:“没事,这个木屋保险着呢,野狼再多,这道儿沟口,它们也不敢越过!”说着,先把装猪崽子的麻袋扔了下来,扔在雪地上我才发现,麻袋中还有其他肉块。两只猪崽,大概就是作钓饵或上供用的吧!崔俊男还告诉我,翻过山去就是傻狍子沟,狍子沟土地辽阔、广袤。场领导说了,农场继续开垦,狍子沟就是一个最好的分场了。因为天气太冷,我抱着步枪一个劲儿地跺脚,俊男又说了啥,我一句也没有听清楚。

只注意到两匹烈马,因为恐惧,眼珠子贼亮,而且不停地打着响鼻,“咴咴咴”乱叫,随着惊叫,脖子上紫红色的鬃毛也一耸一耸地直竖了起来。在家我就听崔俊芳说了,当马鬃盖住了眼睛的时候,烈马就变成了蛟龙,别说是野狼,就是猛虎它们也不怕。木屋内,生产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老崔头把马匹拴好,来不及点火,就找出来斧头和凿子,在两块厚厚的松木板子上,乒乒乓乓地凿了起来,崔俊男从麻袋中摸出一块硬邦邦的猪大腿,抓一把铁锹,对我说:“走!咱俩进沟!”我枪不离手,问崔俊男:“你拿什么工具?”“我拿刀锯就行了!”拐过山包,视野就豁然开朗多了,但压腰葫芦的前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都是雪原,空中都飘着碎雪,可是外面的冰雪洁白亮丽,光滑可人。但拐过山包就不同了,暄雪早已经被野兽的爪子踏实,雪面发污发暗,发污发暗的雪地上,到处都是兽毛,到处都是骨头。兽毛在随风飘拂,乱七八糟的骨头上印着清晰的牙痕和黏连着的碎雪,可是不见血迹。干干净净,骨头上连一点儿血丝或肉丝都没有。没走几步,我看到了一只狼,浅黧色,非常悲哀,老老实实地在雪地上躺着,凭感觉,沟里沟外的气氛也不大一样。

沟外是恐惧,是那种说不出来的隐隐约约的恐惧。沟里就不同了,拐过那个小山包,全身的汗毛就直竖了起来,头皮也是一奓一奓的,心脏高高地悬着,视觉、感觉和听觉,都在告诉你周围每一棵大树、每一丛灌木、每一个雪墩的后面,都有无数只眼睛,在躲躲闪闪地窥视着自己,那目光像利剑一样,透过肺腑,又让全身的血液刹那间就凝固,我问崔俊男:“还有多远?”“马上就到了!”俊男头也没回。我手抱半自动,十发子弹都已经上膛,与仅拿着铁锹的伙伴比,心里头有点坦然,觉着好奇,也有点儿纳闷,这些野狼,以山包为界,怎么就不敢越雷池一步呢?于是我又问道:“外面咋没有骨头呢?还有这么多狼毛?是地势的原因,还是狼群内部的关系?”崔俊男极不耐烦,没好气地答道:“你咋这么多话呢!这儿是北大荒,你懂不懂?”口气中明显警告我,北大荒处处都充斥着它的神奇,不该问的你就不要多嘴。

没有风,周围特别寂静,天空灰暗,阴沉沉的。空气中始终弥漫着那种似雾非雾、似雪非雪的小粒子,沸沸扬扬,加深了恐惧也影响着视野,地上的厚雪,踩上去没有丁点儿动静,抬脚落脚都让人感觉处处都是牙齿,牙齿就在你的脚下。地方到了,离山包和木屋大约有三里地左右,一个大坑,椭圆形的,深不到两米。坑底和四周到处都是积雪,积雪上面裸露着几棵枯草。看得出来,这个土坑和外面的木屋是配套形成的。年代有些久远,四周还有被厚雪覆盖着的朽木,横三竖四,乱七八糟,大小不一。

可想而知,这个大坑,不知道有多少只野狼在这儿上当受骗了。屡屡使用,屡屡都能成功,野狼狡猾吗?狡猾还能上当?看着四周多年堆积起来的朽木,我对“狡猾”二字产生了动摇,中国人不是常常说,吃亏上当不就是一次嘛,再一再二,总不能再三再四吧?可是狼呢?年复一年,怎么就老往这个坑里头跳呢?我在观察的一瞬间,崔俊男说话了:“你把周围和坑底的积雪清出来,越干净越好!”说完,他拿上刀锯就爬到最近的山坡上去了。崔俊男在锯小杆子,一棵接着一棵。打枝丫,截楗子,沙沙的锯声很远就能听到。周围并没有威胁,连野狼的影子也见不到,我放心地舒了一口长气,放下步枪,抓起铁锹开始了清雪,边干活边端详着四周:这儿是一处盆地,土高就在盆地的中央,周围的山包并不很陡立,树木遮掩着白雪,山形几乎是绝对一致的。

树木是针、阔叶混交,山根与山根之间,大约有四个足球场大吧!端详着山形和地势,我忽然联想到了那张中国古老的八卦图。八卦图是周易的核心和精髓,毫无疑问,第一个在这儿逮狼的人是有一定的学问和造诣的。崔俊男往下面拽小杆子,一趟又一趟,拽完小杆子,看了看我的工作,“行!蛮可以的!”说完,把那块猪大腿扔了下去。“咱们走吧!”路上我问他:“这个坑是你们挖的吗?还有外面的那座木屋,也是你们盖的吧?”崔俊男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不客气地反问我道:“你问这干啥?”“随便问问呗!”“刚才我不是说了吗,这儿是北大荒,中国的北大荒,不是你们朝鲜的新兴里,不该问的,你就别问!”崔俊男俨然是一付教训我的口气,而且把中国和朝鲜这四个字咬得很重,蕴含着蔑视,也流露出了他的不屑。 他的口气,使我感到了愤怒,可是我很快又把火气平静了下去,走时他姐姐不是一再嘱咐我吗:“俊男是老行家了,十五岁他就干这活啦!……关键时刻,你们俩可得配合好啊!……”俊男有经验,也是有一定城府的,再有……我忽然想到,我和俊芳恋爱,他可能是不满意吧?想着,蓦然间我就释然了,心里头暗暗地说道:“操!有啥牛的,再牛也不还是小舅子嘛!”回到木屋,我的岳父老丈人已经把大炕烧热了,外面寒风刺骨,大炕上却是热呼呼的,朝鲜人都能喝酒,北大荒人更是海量,没有菜也能灌三碗。崔万祥父子也不例外,从家一走就装了满满的一大塑料桶,不多不少,二十公斤,七十五度,延军农场烧酿,就浓度而论,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北大荒”啊!不用让也不客气,各人用各人的大黑碗,一口白酒,撕一块狗肉,我们仿佛不是到这儿逮狼,而是度假。这儿也没有血腥的猛兽,只有湖光山色,悠哉游哉,神仙一样的日子。吃着狗肉,喝着白酒,可我总觉着憋闷和疑惑。都是野狼沟,可是以这个小山包为界,为什么沟外面太平无事,山包里面就是野狼的世界和天下了呢!

我问岳父:“大伯,这条沟叫野狼沟,怎么沟口部分没有狼呢?野狼为啥就不敢越过这个小山包呢?”岳父老泰山,平时并没有多少话,和其他的鲜族壮年人一样,除了在外面干活,到家就是喝酒、抽烟、睡懒觉,家务事一点儿都不管,喝上酒,往那儿一坐,一靠,一歪,都能睡过去。有一次上厕所,半天没出来,进去一看,他竟然蹲在那儿睡着了。有时正吃着饭,饭碗一推,脑袋靠墙壁就呼噜上了。老岳母指责他是觉迷,属猪的,吃饱了就睡,吃不饱也睡。也许我是他的姑爷吧,出于礼貌,借着酒劲,他给我讲了下面这个故事。故事的内容让我感到了震撼和悲哀。为日本法西斯的手段而震撼,为北大荒野狼沟里面的狼群而悲哀,同时也为这个世界感到了失望和灰暗,北大荒没有神秘,有的仅仅是耻辱和苍凉,痛苦与悲壮。

岳父老泰山崔万祥告诉我:1939年的秋天,入侵中国的日本关东军,遭到了抗日联军的打击和围剿,主要指挥官是抗联三军的军长赵尚志,十个整编师,八千多人,与日军一个联队发生了激战。日军联队相当于一个整编师,联队长的名字叫山本肆郎,军衔是大佐,一千多人,还不包括伪军。战场在鹤岗矿务局的东北方向,激战了两天两宿,血水成河,尸骨成堆。松花江铁路大桥炸毁,依兰方面的日军无法接应。秋天水大,南有松花江,东面是梧桐河,西面和北面是小兴安岭,但密林深处又是抗日联军的根据地和大本营。第二天展开了肉搏,空中的飞机也无法帮忙,敌人伤亡惨重,我军也损失了大半。

敌人的武器占了绝对的优势,但我军人多,特别是肉搏,武器再好,也是靠一把刺刀在支撑着。况且,六军戴鸿宾的部队从汤旺河地区增援来了,三军、六军像钳子一样,左右出击,同时向残敌扑去。杀声震天,刀光在闪动。日军最后才剩下了三百多人,面对十几倍的抗日联军,山本肆郎下令,向山区转移,企图翻过烟筒山,撤退到逊克县和孙吴县一带,与北安派出来的日军会合。可是山本肆郎和他的残兵败将万万没有想到:三百多人进了野狼沟不远,数千只野狼,就把他们团团包围了,鬼哭狼嗥,喊爹叫娘,赵尚志和戴鸿宾率部队从狍子沟这面爬了上去,准备截住他们的后路,把残余的日寇消灭在野狼沟内。可是我军部队刚爬上山头,就听到浓密的林子下面是一片哀号声,不是狼嗥,而是人号。

东洋鬼子,即使是哭爹喊娘,也是唧哩咕噜的让人听不清楚。站在山顶上,透过纷纷的秋雨,赵尚志告诉戴鸿宾道:“别下去了,狼群替咱们解决了!妈的!山本这家伙,鬼精鬼精,但没有算过狼群!”戴鸿宾说:“日寇不可能想到北大荒的狼群也是爱国的!让昭和天皇哭鼻子去吧!……”日军被消灭了一个联队。

1940年以前,在北满地区,全军覆灭,这是日军最惨重的一次。可是,日本法西斯太猖狂、太野蛮,也太霸道了,赵尚志没有想到、戴鸿宾没有想到、北满临时省委的领导们也没有想到。

第三天,日本人的轰炸机群就在野狼沟上空出现了,先是狂轰乱炸,炸弹成束成束地投了下来。野狼沟东西宽八里半,南北长十几里,烟火弥漫,热浪滚滚。伴着炸弹的轰隆声,沟里的狼群哞哞地惨叫,似乎是挣扎,又仿佛在逃命。那哭泣般的惨叫声,听上去,真让人撕心揪肺、悲痛万分啊!可是,抗日联军和当地老百姓,没有料到的事情还在后面呢!

轰炸机群飞走的当天下午,从北安方向又飞来了一架飞机,飞到了野狼沟的上空以后,既没有打抢,也没有扫射,而是鬼鬼祟祟地扔下来两颗炸弹,距离不远,两颗炸弹都扔到了野狼沟的中心。炸弹落地,爆炸声并不大,远远听上去像破西瓜一样:“叭嚓!叭嚓!”飞机突然升高,但没有返回,而是得意扬扬地在野狼沟上空盘旋了两圈,仿佛一只大鸟,翅膀还不时地上下抖动着,观察了半天,才悠哉游哉地返回去。部队和老百姓都清清楚楚地听到:破西瓜般的爆炸声响过以后,野狼沟就再也没有悲惨的哭泣声和哀叫声了,仿佛突然间哑巴了一样。静悄悄的,只有秋风在呜呜地吼着,野狼沟似乎变成了死亡沟。从此,宝泉岭地区,不管是捡蘑菇、采木耳、挖人参,还是挖药材的,猎人、炮手,包括采金土人等等,凡进沟的人,出来就得了一种怪病,全身鼓泡,大的像鸡蛋,小的似花生米,奇痒难忍,随着就是疼痛,火烧火燎般的疼痛。水泡破了就开始腐烂,技术再高的大夫也看不好,直到烂死。从此以后,附近的老百姓,再也不敢进野狼沟了,谈沟色变,野狼沟真正变成了死亡沟。

1945年抗战胜利。抗战胜利后,民主政府才派出了专家实地考察。考察的结论是:1939年秋天,也就是七年前的秋天,日本飞机扔下来的那两颗炸弹是细菌弹,七三一部队生产,炸弹爆炸后散发出来的毒气叫介子气。这种炸弹,不仅仅是北大荒的野狼沟,北满地区都有,黑河、北安、虎林、牡丹江,齐齐哈尔等,都有细菌炸弹在威胁着中国人的健康和生命……黑龙江是中共的大后方,1945年抗战胜利,1945年也就算解放了。

解放以后,民主政府派专业技术人员,把野狼沟内的生态环境彻底地清理了一遍。弹片深埋,又点燃荒火焚烧了一遍,介子气的毒性才彻底地清除干净了。万幸的是,敌人投弹的那天是东北风,又是细雨蒙蒙的连阴天,所以说,野狼沟是压腰葫芦形的,以山包为界,毒气逆风扩散到山包旁边就荡然无存了。可是三十年后的今天,沟里的野狼,仍然是祖祖辈辈以小山包为界,山包外面,打死它们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啊!这一次,野狼沟的神秘面纱,被岳父崔万祥彻底地揭开了。 +T+dU4K8qhW93XCLP9MIRGP9D2RdKujaxW7nuLoejDbb/OKQ7VQlLxK2101Mwhu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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