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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一天又没来得及彻底地收拾,九个人都是合衣而睡,一路上的颠簸和疲劳,躺下不久,大伙儿很快就进入了梦乡。黑暗中,我习惯性地伸手揽着崔俊芳的腰肢,但无论如何却没有了睡意。俊芳也睡了,均匀地呼吸着,可是我的思想呢,早已经回到了朝鲜。

狼琳山下,秃鲁江边,母亲的坟茔旁边,山风呼呼地刮着,有乌鸦的叫声,也有野狼的嘶嗥声,“欧——欧——”直到崔俊芳第一个惊醒,我脑子里面仍然是一团糨糊,糊里糊涂,狼叫的声音,不知道是梦中,还是在现实。直到崔俊芳使劲地推了我一把:“中朝!中朝!你听!你听!狼群在叫呢!狼群在叫呢!我的老天爷!这么多呀!快,快起来!”我听清楚了,不是在梦中,而是在小木屋的周围。欧欧的叫声,此起彼伏,潮水一样,狼嗥声伴着哗啦啦的流水声和呜噜呜噜的林涛声。很快,五匹烈马也一齐嘶鸣了起来,恐惧的、绝望的,也是迫不及待的,“咴咴咴!咴咴咴!”蹄子刨在了沙土上,“呼通!呼通!呼通通!”狼嗥马嘶,地动山摇。木屋变成了孤岛,夜幕下面,一个劲儿地晃动,尽管我们都早有思想准备,而且不止一次地与狼群打过交道,可是一旦被狼群包围,心里还是极大的恐惧和不安。

这一次我们没有枪支,一切都是被动的,万一它们涌了进来……来不及多想,各自抓着提前就准备好的刀斧。用白副场长的话说:“……用不了三天,狼群就会乖乖给你们让路!尽量别发生冲突,逼走它们是我们的目的!”俊芳使劲抱住我,全身像筛糠,剧烈地颤抖着。屋里漆黑,除了恐慌,我的心脏也“扑通扑通”地跳着。屋里头一下子乱成了一锅粥。“哎哟妈呀!这么多哪!”“我操,咱们怎么办啊?”“快!快!操家伙!操家伙!我的刀呢?我的刀呢?”“妈的,你踩着我的脚啦!眼睛瞎了呀!”“吵吵个鸡巴毛,我又不是故意的!踩死你活该!”“你再说一句活该!我看你是活腻歪了吧!”场部特意让红炉给我们加工了十几把大片儿刀,打磨得铮亮,锋利无比,得心应手。此刻,慌乱之中,刀背碰着刀背,刀背撞击着炕沿,叮叮当当,反倒更增添了一种紧张和恐惧。

我知道,岳父崔万祥行李中裹着一支双筒儿猎枪。猎枪是民用器材,有枪照,登记造册,但不属于军事武器,因为有这支猎枪,他们父子也冷静了许多。前面已经说了,岳父崔万祥是那种吃咸不管酸、油瓶子倒了也不扶的人,加上少数民族语言上的障碍,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轻易开口说点儿什么的,两位领队,相比之下,倒是十四团刚调来的王东海,风风火火,咋咋呼呼,既有主意又有胆量。黑暗中,听口气他是满不在乎的,似乎又是吹胡子瞪眼,“嚷啥你们,妈了个巴子的,都给我闭嘴!草木皆兵,一个个还他妈的男子汉呢!听着,都服从我指挥,谁扰乱军心,我就先把他给剁了!”说着,黑暗中用力晃了一下他那把大刀锯。人们顿时鸦雀无声,只有大刀锯金属的颤音,在黑暗中铮铮地回荡着。我暗自舒了一口长气,佩服这位糟老头子,他的大将风度稳住了军心。同时也感到自豪,自豪我找到了这位志愿军的爸爸,中国的爸爸,也是妈妈的丈夫。

出于本能,我轻轻在俊芳的胳膊上捏了一下,俊芳也为我骄傲,回头返馈回来的信息是:用她的小嘴,使劲使劲在我脖子上啄了一口,没有声音,却使我感到了一种极大的安慰和幸福。她在亲我,她在吻我,在这野狼包围后的关键时刻,这深深的一吻,既是对王东海的佩服和尊敬,也是对我的一种鼓舞和祝贺,同时也是她自己的自豪和骄傲,儿媳妇、老公公,特殊环境又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事后想想,该多么有意义!毫无疑问,崔俊芳已经承认他这个老公公了,特殊环境,又是高丽和汉族的一个特殊大家庭。

黑暗中,潮水般的狼群是从南面涌过来的。南边是野狼沟,鄂伦春这座木屋,是坐落在狍子沟北山根下面的,大批野狼肯定是涉梧桐河支流的河水过来的。这是第一个夜晚,天刚擦黑,它们就开始向我们进攻了,河南河北,同时在嗥叫,“欧——欧——欧——”“哇——哇——哇——”铺天盖地,此起彼伏,叫声凄厉、残忍,毛骨悚然,又使人感觉到了一种绝望和恐怖。尽管我进过野狼沟,尽管我逮过野狼,这次来狍子沟,尽管也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和精神准备。但此刻听到狼嗥,而且是这么多,这么大的野狼群在一齐嗥叫,我的思想还是紧张到了极点,右手抓着大刀片,左手攥着崔俊芳的胳膊,心突突跳,筛糠般地颤抖。俊芳和我一样,也可能是更甚,趴在我背上,似乎是一瞬间就要晕了过去。

毫无疑问,涉水过来的狼群很快就把马匹和我们的木屋给包围了。我们想把它们逼走,它们呢,为争夺地盘,却要让我们彻底地葬身于狍子沟里面。紧张、恐怖、绝望!黑暗中,先是马匹的蹄子声扑通扑通地传了进来。白马、黑马、枣红马,都是北大荒少有的那种烈马。马蹄子的厉害,肯定让围攻者吃到了苦头,“噗”的一声,“噗”的一声,“噗”的又一声,凶猛的蹄子伴着野狼一阵阵的哀叫,“欧!欧!——哇——哇——哇欧——哇欧——”黑暗中,岳父崔万祥用朝鲜语懊丧地嘟哝着:“我的马完啦!我的大白马完喽!该死的,咋忘记松开缰绳了呢!该死的,该死的!……”伴着激烈的打斗,五匹烈马很可能是挣断了缰绳,“唿嗵唿嗵”的蹄子声,时间不长就平静了下来。更多的野狼,把进攻的目标都锁定在了小木屋上。有野狼跳到了房顶上,欧欧叫着,愤怒地、残忍地,也是报复性地用牙齿啃,用爪子刨。几十只,还是几百只?不得而知,黑暗中仅仅听见了糟烂木头的咔嚓声,震耳欲聋,野狼的爪子似乎就抓在了自己的身上,“咔嚓嚓!咔嚓嚓!哗啦啦!哗啦啦!……”

头上的灰尘一个劲儿地抖落。黑暗中,我攥着大刀,屏住了呼吸,其他人也和我一样,紧张地观察,在恐惧中等待。周围不少的木头都已经朽烂了,尽管很粗,却抵不住野狼们的利齿和爪子。听动静,一根朽木就要被啃透了。王东海急了,沉着冷静又突然吼道:“把蜡烛点上!真它妈的胆肥啦!”蜡烛点上了,不是一只而是三只,见到亮光,周围的咔嚓声很快就停了下来。屋里屋外,死亡般的寂静,但我明显地感觉到,狼群没走,而是在侦察判断或等待命令。果不其然,附近传来了三声吼叫声:“哇——哇——哇——”像婴儿在啼哭,听上去令人感到那样的毛骨悚然。

距离不远,其位置也就在木屋的正前方,叫声刚停,肆虐的狼群就开始了进攻。“咔嚓!咔嚓!咔嚓嚓!咔嚓嚓!”……“咔叭”一声,东面墙壁出现了一个窟窿,半米长,小桶一样,狼群是肆无忌惮地,也是迫不及待地,四个爪子同时伸了进来。崔俊男离那儿最近,举着大刀,早就准备着。说时迟,那时快,四只毛茸茸的狼爪子刚一出现,崔俊男手中的大片刀,“嘿”的一声就剁了下去,随着大片刀儿的亮光一闪,“咔嚓”一声,四只毛茸茸的狼爪子同时被剁了下来。黑血四喷,哀叫声凄厉,“欧——欧——欧——”听动静是两只老狼,悲惨凄厉,哭泣般从高坡上轱辘了下去。

疯狂的狼群刹那间又停止了进攻,可是那个窟窿再没法儿堵上,如果两旁的朽木继续被扒掉,阵地被突破,狼群就会洪水般地灌进来。我正在担心,老岳父就把猎枪口抵在了那个窟窿上,“咕咚!咕咚!”连着开了两枪,枪声在木屋中回荡着,震落下灰尘,也减少了恐怖。时间在一秒钟一秒钟地消逝着,灯影下面,大家都自动站在了自己的岗位上,脸色铁青,紧攥着刀把,严阵以待,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特别是那个王东海,身材不高,却是一脸的刚毅。空袖子在微微地晃动着,聚精会神,通过门缝观察着外面。目光平静,虽然紧张,但也有点儿快感,络腮胡子满脸都是,茅草窝一样,遮住了伤疤,又掩去了他不少的凶气。外面又传来了狼嗥,“欧!欧!欧!”此起彼伏,彼伏此起。

远处有接应,附近有回答,数量增大,再一次冲锋,似乎是马上又要开始,王东海说话了,既是命令,也是在提醒,尽管沙哑,听上去却是那么厚重有力。“大伙儿听着,刚才是偷袭,也是对咱们的试探。这一次,就是全面的进攻啦!你听听,它们还在研究呢!”说着,他晃了晃手上的大刀锯,不慌不忙,沉着地说道:“咱们一齐往外冲,但一定要拉开距离,主要是搭救马匹,别让兔崽子,把马匹给毁啦!”然后又指着王成国和孙刚:“你们俩出去,找木头把这个窟窿堵上。”然后又对我和崔俊芳说道:“你们小两口就不要出去了,好啦,开始行动!”听声音,大批野狼潮水般地扑了上来。

黑暗中,只有个别野狼在“欧儿!欧儿!”地叫着,没到跟前,紧张中我就清清楚楚地看到王东海杀气腾腾,眼珠子都是红的,他先把刀锯衔在嘴上用牙齿噙着,然后用唯一的右手抓了一把桦树皮,在蜡烛上引着,桦树皮呼呼地燃烧,他猛一脚把门踹开,人和火把同时射了出去。速度之快,闪电一样,大伙儿随之涌了出去,呐喊着、吼叫着:“冲啊——杀呀——杀啊——杀呀——”喊声、刀声、牙齿声、哀叫声,地动山摇,空气都在颤抖。火把落在了干柴火堆上,干透的柴火很快就噼噼叭叭地燃烧了起来,火舌舔着夜空,火苗打着旋儿,照亮了荒野,照亮了大地。我右手抡刀,左手抓着崔俊芳的胳膊,分秒没停,随众人就冲了出去。俊芳左手上握着一把切菜刀,忘记了害怕,目光也很亮,同时呐喊,为大伙儿助威:“杀呀!杀呀!杀呀!”孩子一样,只有激动和愤怒,却没有丝毫的恐惧和害怕。刚一出门,我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气,低头一看,三个狼脑袋,血肉模糊,同时在地上轱辘着,血水冒着热气,遍地横流,尸体在地上躺着。

我感到惊讶,俊芳也“妈呀”一声,因为我们俩不约而同地看到,火堆旁边,王东海手提着刀锯,刀锯上沾满了污血和狼毛。他斜歪着身子,空袖子在夜幕下面猎猎地抖动着,像一面旗帜,也衬托着主人翁的豪迈和威武。大火熊熊,不远处有人在喊叫:“毁啦!毁啦!王师傅哪!马匹没啦!您的大轩马没啦!”“大白马也没影啦!缰绳断了,哎哟妈呀,踢死了这么多狼啊!”“快!快!给它一刀!给它一刀,它还活着哪!它还活着哪!”“扑哧”一刀,“扑哧”又一刀。是老岳父的声音,用朝鲜语带着哭腔般地喊道:“我的大白马!我的大白马!大白马哟,你千万千万别出事啊!”是小舅子崔俊男的声音,非常勉强地安慰他爸爸说道:“爸!没事的!没事的,您放心吧!野狼再凶,大白马也不怕!兴许是挣断缰绳,逃回家去了吧?……把猎枪给我!你看那儿,肯定它们还没走!”枪声响了,火舌很亮,“咕咚——咕咚——”随着枪声,又有一只老狼在草丛中惨死,其他野狼闻声后向更远处逃去,哗啦啦,哗啦啦,又是一阵骚动。是的,熊熊大火照亮了大半个天空。火势太猛,尽管没风,也是呼呼地响着。因为是秋季,加上这几天又特别干燥,木屋周围本来就是杂草丛生,灌木茂密,那时候人们的防火意识不像现在这么强烈,农场烧荒,点火就是一片。

浓烟滚滚,天地都是黑的,前面烧荒,后面的拖拉机就开始翻地,不少野生动物在火海中丧生,野狼、梅花鹿、犴达罕、野猪、狗熊、傻狍子等等。动物不懂得迎着火头奔跑,穿过火头才能够脱险,而是东一头西一头,懵懵懂懂、糊里糊涂地狂奔。放火烧荒又多数是顺风,浓烟爬高再顺风一吹,整个草甸子就被死死地笼罩住了。动物一懵,就更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没有空气,滚滚浓烟很快就把它们呛昏了过去,一头栽倒,原地不动,都被蔓延过来的荒火烧成了焦炭。如果是春天,荒火的速度比骑马还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大火过去,各种野生动物的尸体横三竖四,陈尸遍野。

动物是被薰死后又烧熟了的。北大荒没有春天,立夏后的日照长,气温又特高,烈日下面,野生动物的尸体是一堆一堆的。飞禽走兽,统统聚成了大堆遇难。飞禽中有野鸡、飞龙、沙畔鸡、野鸭子、丹顶鹤、红头雁等等;走兽中多数是野狼,北大荒是狼群的天下嘛!除了野狼,也有前面所说的其他走兽,特别是孤猪,毛烧光了,你就很难辨别它是哪一个群体。死后散发着臭味,令人恶心,又让你惨不忍睹。拖拉机隆隆地响着从这些尸体上辗了过去,随着又被大犁翻盖在了黑土地的下面。第二年你就看吧,那一片庄稼的长势特好,因为下面就是一座野生动物的坟墓。玉米两米多高,穗子一尺多长,但因为贪青,却常常是熟不下来,动物烧死,北大荒的土地就更肥。狼群怕火,群体再大,一支火把就能把它们彻底地征服。这是经验,也是男女老少最起码的一点常识。

此刻小木屋前面的那堆柴火的势头正猛,噼噼叭叭地炸响着,火舌十几米高,浓烟在拧着劲儿地飞舞,非常壮观,又使人觉着特别的安全。只要有火,狼群再多也没咒儿可念。烈火引燃了周围的杂草,杂草下面又是多少年的腐枝败叶,几分钟以后,火势就顺着一棵棵的白桦树爬了上去,爬到空中,又忽然熄灭,烟灰飘舞,蝴蝶一样在高空中舞动。我和俊芳呆呆地看着,狼群就在周围,欧欧嗥叫就是不敢靠近,借着火光,它们幽蓝的目光像一串串的小灯笼,虎视眈眈,在窥视着我们,既不撤退,也不敢冲锋。有狼不时地嗥叫一声,“欧——”但潜伏着的狼群仍然不动。尽管火势熊熊,天体通明,狼叫声仍然使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骇人般的恐惧刹那间又笼罩在了每个人的心头。看着地上的三只死狼,未婚妻崔俊芳先是有些瞠目结舌,咽了口唾沫,平息了一下呼吸,才佩服又感叹地小声儿说道:“中朝,你爸爸好厉害啊!”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本能地也是下意识地,摇头是不承认他是我爸爸,点头是佩服他的功夫和勇敢。

三只老狼,同时把脑袋切了下来,是什么样的速度?又是什么样的功夫?要知道,三只老狼肯定不是在一条线上,又是在夜幕的掩护下,老人的眼神又不太好使,烂眼角还是风泪眼。狼头落地,一连三只,这使我想起了他的驯马故事。

三匹烈马,同时被他打住,同时被他征服,掩护崔庸健,昏迷中用一只胳膊打退了敌人,又是百发百中,可是他的外表呢?糟老头子,满脸皱纹,白眼珠永远都是红红的,左脸上的伤疤,除了丑陋,又让人感到了恶心,黑黑的,瘪瘪的,死蚯蚓一样,尽管有胡子掩盖,鼻子眼睛包括嘴角,均有意和无意地向旁边歪着。走路身子倾斜,一步大一步小,左腿一拐一拐的。不是走路,而似乎是在拉纤,看他的外貌,我替母亲觉着惋惜,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太让人遗憾了。可是他的功夫呢?还有他为人的豪爽和智慧,处事的坦荡和勇敢,内在爆发出来的底蕴和魅力,亲眼目睹以后,我就替母亲感到欣慰和骄傲了。不仅仅为母亲骄傲,也为我自己有这么刚毅又彪悍的老爸而幸福、而安慰、而愉快、而陶醉,陶醉的目光始终在围着他转。看到三只死狼,我真想扑上去喊他一声:“爸爸!您不叫王东海,您是秦世海!我是您的儿子,是您没见面的儿子李中朝啊!”可是,我又再次地克制住了。火势渐弱,周围的狼群又开始蠢蠢欲动了!“欧!”一声,“欧喽!”又一声,此起彼伏,仿佛在联系,准备着又要进攻。略有缓和的气氛,刹那间又恐怖地紧张了起来。星光灿烂,远处是黑黢黢的群山,群山的深处也有狼叫,非常遥远,又仿佛就在眼前。

野狼沟、狍子沟,遍地狼群,有野狼把尖嘴插在地上嗥叫,也有野狼冲着夜空在嘶鸣。听上去是沾沾自喜的,也是得意扬扬的。狼群不分国界,早在朝鲜,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曾经说过:“孩子别怕,有妈妈呢,你听,这只冲天叫唤的野狼是在找对象呢!”“什么是对象?”“它的女朋友呗!也可能是白马王子啦!小孩子不懂,长大后就知道啦!”听见野狼发闷、悠长的叫声妈妈就紧张了,“孩子别怕,有妈妈呢!这些天不要出门,听话,在屋里面玩,听见了吗?老狼们又聚堆呢!不知道哪个村子又要倒霉啦!”前面我已经说过,野狼的集体主义精神很强,一旦聚了大堆,再强大的敌人,它们也能战胜。

俗语说得好,猛虎也架不住一群狼嘛!此刻老狼们在呼唤,争夺地盘,互不相让,更残忍的进攻马上又要开始了。王成国和孙刚用最快的速度堵上了那个窟窿,窃窃私语,不安地说道:“哎!刚才剁掉了四个爪子,最少也得两只,咋着一只也没了呢?”“逃走了呗!”“不可能,剁掉的是前爪子,怎么能逃走?”“别着急,一会儿你就看见啦!”王成国的爷爷是猎人出身,从小跟着他爷爷在荒原上骨碌,所以说,对各种动物的生活习惯,他从小就是了如指掌的,借着火光,他告诉小个儿孙刚道:“赶巧哪,一会儿你就会见到受了伤的两只野狼是被其他的野狼救走的,伤爪子搭在后屁股上,六条狼腿跑起来也不慢,而且我还能肯定,伤者肯定是公狼,搭救它俩的,又百分之百是母狼。

两口子,形影不离,公狼打头,母狼在后面助威,一个受了伤,另一个背起来就跑。野狼的家族,其武士道精神与日本鬼子差不多啊!”两人议论着,刚到火堆旁,老王头就命令般地指挥着说道:“把这玩意儿拖进去!”说着,用带血的刀锯指着地上的三具尸体。“拖进去干啥?这么埋汰,臭哄哄的!”孙刚皱着眉头捂了捂鼻子反驳他道。“少啰唆!这儿是战场,懂吗你!”老王头瞪着红红的眼珠子,用刀锯一指,不客气地吼道:“快点儿,急了眼,我把你也剁了!”孙刚害怕了,张着的嘴巴半天没有合上。还是王成国懂事,弯下腰,用左手抓着一条后腿,使劲拖了进去。见孙刚情绪不对,紧张中就小声儿解释说道:“快!快!愣着干啥!还让老王头急眼哪!不拖进去,狼群回来,就把它们吃掉,活狼吃死狼,你懂不懂?啊?除了夫妻两口子,老弱病残,统统被吃掉,要不怎么说,狼群和日本鬼子一样呢!不拖进去,就是帮了它们的大忙。”

王成国解释着又抓起另一只野狼的后腿。“我操!这么沉,二百多斤哪!狍子沟的老狼都他妈的抵上黑瞎子沉了!这么多狼肉,吃不了还不得臭了呀!”孙刚个小,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干脆扔了大刀,两手拖着后腿,咬牙切齿拿出来吃奶的力气,才把那只死狼拖了进去。岳父老泰山、小舅子崔俊男、傻大个儿于大巴掌也各拖着一条死狼过来了,死狼是让马匹踢昏了的。然后又让他们给补了一刀,有的剁掉了脑袋,有的切断了脖子,还有的剖腹开了膛。木屋前面到处都是狼毛,遍地都是污血。前后数了数,加上俊男剁掉的四个爪子,刚才这一阵激战,二十一只老狼败在了马匹和我们的手下。狼群不报复我们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不报复我们,它们就不是北大荒的主宰者——大灰狼了。

屋子太小,八男一女,本来就拥挤,十九只死狼再拖了进来,炕下几乎就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炕上炕下到处都是狼毛,沸沸扬扬,被子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还有流出来的污血,既腥又臭,刺鼻般难闻。看着这么多的死狼,在场者谁心里都非常明白,五匹烈马虽然是挣开缰绳后逃跑的,但也可能逃不出去,这么多的野狼,别说是马匹了,就是蛟龙和老虎,十有八九也得被它们给毁掉!持续了两三个小时,一大垛干柴就变成了厚厚的一堆火炭,火炭覆盖了一层薄薄的轻灰,微风吹来才一阵一阵发红。而且有烧不透的木炭忽然一亮,立刻又灭了,火堆旁只有几块粗大的朽木,缕缕浓烟继续缭绕。

因为是西风,顺沟塘子刮来,木屋的左前方,远远近近的灌木丛和草甸子中,也有轻烟在飘动。狼群没有进攻,只是在远处走动。篝火熄灭,那一串串小灯笼般的目光也就折射不到了。它们似乎是在议论或研究怎么进攻,又怎样才能把我们彻底一网打尽。远处漆黑,整个山野是黑沉沉的,出奇的深沉又出奇的寂静,只有远处的河水不紧不慢,哗啦啦地淌着。偶尔也有猫头鹰的叫声,“咕咕喵——咕咕咕,喵——咕咕咕,喵——”拴上木门,又换了一圈蜡烛,两人在门后站着,两人在窗户下守着,除了我和崔俊芳,其他三人都坐在死狼的尸体上。手抓兵器,防备着偷袭,没有睡意也没有困倦,不少人开始了吸烟,一边吸烟一边思索,烟雾腾,腾再加上刺鼻子的血腥味,臭哄哄的膻气味,捂上鼻子也觉着呼吸艰难。多亏是夏天,门和窗户上都有缝隙,如果是冬天,门被堵得严严实实,屋里的气味可让人怎么熬啊!我看了看手表,两点半了,一会儿就能天亮。

刚想站起来伸个懒腰,守在窗户下的俊男惊讶中小声儿喊道:“姐夫,你看你看,又是那只瘸狼,去年咱们见到过的!”俊男历来是不称呼姐夫的。说起来,我比他才大两个月,体质没有他好,经验也没有他丰富,俊芳嫁我,他还有点儿不满呢!背后曾骂我是“这个杂种日的!”即使当着他姐的面,脸上也是那种悻悻的目光。也许这是一个特殊的夜晚和特殊的环境吧,破天荒,他竟喊了我一声姐夫。我有些受宠若惊,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俊芳撇了撇嘴角,又推了我一把,我才懵懵懂懂地意识到,崔俊男真的在喊我呢!我躬着腰,从炕梢几步就窜到了炕头,按着窗户台,聚精会神往外面张望,嘴上还小声儿说道:“去年那只瘸狼,不可能吧?”因为刚才又有两只老狼被俊男剁掉了爪子,听王成国说,肯定是母狼在背着它们跑,俊男所喊的是指刚才的两只瘸狼吧?可是我仔细瞅了瞅,脑袋一懵又是一炸,心脏跳动加快,前胸后背一阵子发凉,全身麻酥酥的,血液流动缓慢,目光发直,像定格一样,一动不动,僵尸一样地愣在了那儿。

木屋坐落在山根下一处缓慢的高坡上,坐北向南,视野极好。如果是白天,整个狍子沟肯定是一览无余的。此刻,透过朦朦胧胧的夜色,借着晨曦的那点儿微光,我不眨眼睛地看到,正前方五十米处,一棵碗口粗细的风桦树下面,一只老狼坐在那儿跟我们对视。一身白毛,非常醒目,又非常刺眼。它的左前腿瘸着,左面的耳朵也少了一只。目光是凶狠的、残忍的、蔑视的,又是悲哀的。是叫阵?是示威?还是在亮相?我岳母是一位老北大荒了,去年从野狼沟返回,听了我的叙说,岳母的眼珠子顿时就长了,很长时间才忧心忡忡、恐惧不安地说道:“唉,孩子啊,你不知道吧?真正的灰狼得有五百年,修炼到全白是八百年哪!北大荒的狼群哪,灰色的不能,可那都是黧灰啊!灰白色,银白色的,哪儿有啊!……中朝啊,你说看到了白狼,瘸腿,又少一只耳朵,我总觉着,以后的日子是凶多吉少啊!”“妈,看你说的,咱家逮狼,又不是一年啦!”俊芳不高兴地反驳她母亲道,“就你才迷信,什么神儿鬼儿的,八百年不也是一只狼嘛!它能咋的?再说,咱们也不打算吃这碗饭啦!”岳母无语,忧郁的目光,沉重的心情,半天半天又舒了一口长气:“唉——”此刻,外面的炭火基本熄灭了,星星很稀,既眨巴着眼睛又躲躲闪闪。

东山的山尖上有了鱼肚皮般的亮色,毫无疑问,天快要亮了,尽管雾霭很浓,琼浆一样,但朦朦胧胧、恍恍惚惚中,凭着肉眼,树木、杂草、河流和旷野,还是能模糊地分辨出来。视野中的老狼,毛眼是那种透亮透亮般的雪白,它始终坐着,姿式不变,眼珠儿都不眨。可是又在不停地悠动,速度很慢,无声无息,似乎是坐在了一块云彩上,很慢很慢地出现了,又很慢很慢地消失了。小木屋和它坐落的地方是在一条垂直的轴线上,仿佛是电影中一个极慢极慢又定了格的镜头,纵向活动,它身边的风桦树是最好的标志。退到河边,彻底消失,重新出现,一点一点地又移动了过来,似乎是表演,又仿佛是威胁,让人紧张又恐怖到了极点。伴随着夜色一点点地退去,守着大门和窗户两边的勘测队员都看清楚了,当它再次游移到风桦树下面的时候,模模糊糊中是几十只野狼在陪伴着它活动。

除了去年冬天我看到的那两只大个儿灰狼,再有就是背着的两对儿,个小的背着个头大的,个大的没有前爪,膝盖以下是血淋淋的,目光残忍,充满了仇恨。毫无疑问,这两对就是刚才王成国所说的,母狼背着公狼,公狼是英雄、是模范、是榜样,母狼因此也有了地位和荣誉,陪着狼王一起活动。除了恐怖,我的心情还沉重到了极点。我知道,今天进了狍子沟,八男一女,活着出去的希望都很渺茫,尤其是老岳父的全家。岳父沉默不语,一言不发,但我的小舅子崔俊男刚才那一声“姐夫”也许倒出来所有的奥妙和真谛,也许是职业决定了他们的性格吧,包括妻子,都有一定的城府,涉及到狼群,他们对我说的永远是那一句话:“这儿是北大荒,不该说的别说,不该问的你就别问!”包括我们俩在办那事的时候,不管是站着还是躺着,俊芳一概是守口如瓶。“哎呀!你这是干啥呢?不是告诉你了吗,这儿是北大荒,不该说的别说,不该问的你就别问了呗!……真没劲!啥情绪也得让你给破坏了,下去下去下去!……”朦朦胧胧,只有此时此刻我才彻底地意识到了,俊芳嫁我,这是个阴谋,招我为婿,又是他们全家挖下的一口陷阱。

六十年代的北大荒,军人的世界,男人的天下。女人凤毛麟角,尤其是崔俊芳这样的坐地户,就自身的条件,嫁个科级干部或场长副场长是绝对没问题的。女人缺,十八九岁就有生孩子的。可是崔俊芳二十岁了才找到对象,而且我还是混血儿,既没有地位,长相又一般,即使崔俊芳是一见钟情,她的父母也不是糊糊涂涂的傻瓜蛋吧?他们家靠逮狼发了财,可是我李中朝呢?糊糊涂涂登上了贼船,船已经启航,发现了,觉醒了,就是想下船也已经身不由己了。坐在船上,等着触礁,跳下船来,也只能是淹死。想想母亲,想想小姨,我比别人更感到了绝望!只有面对死亡,我才彻底地感悟到了,这儿是梧桐河的上游和支流,情人岛——梧桐河大崴子离这儿也不很远,大约也就是二十多里地吧!俊芳以身相许,相许以后才给我讲了那个动人的故事——为治感冒,狼崽被活活淹死,多少只母狼因丢了孩子而痛不欲生?可是崔俊男和他的父亲呢,靠着逮狼,全家都骑上了自行车;靠着卖狼,有了金钱为女儿活动工作。一年年逮狼,提前过上了小康生活,俊芳知道后果是什么。可是已经晚了,去年冬天,我亲手参与了逮狼,马蹄子加上了两支半自动,多少只老狼丧生?恐怕是老岳父和小舅子也不见得能回答清楚吧! HqIEUqrImEGTWSHSuVbn0WXSRSXp+Q5UiaasC5TmPCY78awNIKOxRG+LdX6u39Q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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