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和肉皮的接触,似乎是在击打钢板一样,有火星四溅。中弹只令野猪有瞬间的犹豫,就又以十倍的疯狂,百倍的仇恨,裸露着獠牙,晃动着脑袋,单身匹马,顺着枪音,“呜”的一声就反扑了上来。我紧张极了,也恐惧极了。因为两发子弹同时都射了出去,现压子弹已来不及了。心跳突然窒息,手抓着猎枪,出于本能,求救般地大呼了一声,“啊!救命啊!”是枪声、猪叫声,还是我的呼喊声?种种余音还在山谷中久久地回荡着。疯狂的野猪歇斯底里地、愤怒地吼叫着扑了上来。
因为速度快,力量猛,像装甲车一样,脑袋和膀子拼命地一击、一撞,整个工棚子就猛烈地摇晃起来,吱吱嘎嘎吱吱嘎嘎。而且在同一时间内呢,我自己又绝望中本能地呼喊了起来:“啊!救命啊!”话音刚落,烛光就灭了。可是,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工棚子内三十多个人也全都突然地苏醒了过来。随之而来,黑暗中就爆炸一般响起了怒骂声、吼叫声、咳嗽声、镰刀斧头的撞击声、跺脚声、捶铺声。叮叮当当,劈里啪啦,以及三个女孩子的惊叫声和抽泣声。我一时高兴,一时心慌,手抓着猎枪,扑通一声就坐在了地上。
老天爷,可好了,这都是怎么回事儿啊?!床铺下面的小猪崽跟人一样,也清楚了过来,一齐哀叫着,“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大伙儿醒了,野猪也醒了。乱糟糟地响成了一团,响成了一个蛋。“奶奶的!砍啊!揍啊!老吴头哪?快点灯啊!”“哎哟妈呀,踩着我的脚啦!你他妈的瞎呀?”“快!快!那个窗户!那个窗户!”“快躲啦!快躲啦!西葫芦呢?西葫芦!快!你手上有大斧,守住门口,守住了门口!你听听!你听听!门框都要啃碎啦!奶奶的,是真不要命啦!”“还有这边,还有这边哪!草爬子呢?瞎摸啥呢?我又不是你老婆!”“操!你是我老婆,就更他妈糟啦!都死在这儿,孩子谁管啊!”“哟!是金场长啊!抱着枪呢?咋坐地上了呢?快起来!快起来!我的妈呀!枪筒子都热啦!我咋就没有听见枪响呢?”“老吴头,快点灯,快点灯啊!”老吴头还在嘟哝:“你个宋秃子!你个宋秃子!非要来这儿砍树,非要来这儿砍树!把大伙儿都坑了,把孩子们也坑了!你个宋秃子,你个宋秃子!看我回家,不找你算账!不找你算账!你个宋秃子!你个宋秃子!……”
人们摸着黑在呼喊、在奔走、在咋呼、在砍杀。外面的野猪更像疯了一样,一头一头地撞墙,拼了命地在翻拱。
隔着墙壁,展开了激战。我拄枪从地上爬了起来。没有吱声,就听吴英子尖着嗓子嚷嚷着喊道:“妈呀!枪没啦,我的猎枪呢?刚才我还抱着哪!”些微一停顿又马上扯着嗓子叫我,“哎哟妈呀!咋回事儿哪!钟烈呢?钟烈!金钟烈!”“喊啥呢?”我扭回头去,黑暗中不耐烦地小声儿嚷道。“喊你呢!猎枪呢?是不是你拿去啦?”杂乱和恐怖中,吴英子用责备的口气大声地问道。“丢不了,在我这儿呢!”我无奈地也是忿忿地,使劲儿把猎枪递到了她的手上,“姑奶奶,啥时候啦!你还拧着鼻子,这样地较劲!跟人家?唉!我算服啦,一会房子倒了,野猪进来,猎枪再好,又有啥用啊?啊?你听听!你听听?”吴英子气狠狠地使劲儿把猎枪夺了过去,黑暗中凭感觉,她的全身,像筛糠一样地哆嗦!“好啊!好你个金钟烈!你可真行啊!你……你……!你到底是又拿走了猎枪!……不可理喻!早早晚晚,也得跟你爷爷……一个样的下场!……你!真让我,失望啊!”说着,黑暗中,竟然嘤嘤地哭出了声来。我有些慌乱,刚要解释。那边的草爬子全洪波,就点燃了一大块松树明子,隔着窗户,呼呼燃烧着,“嗖”的一声就扔了出去。嘴里头还骂着,“杂种操的!我烧死你们这些王八蛋!”“对!对!烧死它们!烧死它们!”狗剩子和西葫芦张德胜他们也来了劲儿。各抓着一大块明子,同时点着,又同时一块儿扔了出去。
外面十米之外是一大堆干透了的柴禾。仿佛一枚庞大的炸弹,见到引火,“轰”的一声就爆炸般的燃烧了起来。全世界通亮。在大伙儿的呼喊声中,六七头野猪,均无可奈何地撤退了下去。只有床铺下面的小猪羔子还在“吱吱吱”地继续哀叫。
草爬子全洪波来气了,捋胳膊挽袖子,神气十足又得意扬扬地,“妈了巴子的!再让你们叫唤!我把你们,也通通地烧死!”咬牙切齿地,弯下腰,刚想把盛小猪崽子的竹筐捞出来,他的后腰眼,冷不防,就被吴英子狠狠地踹了一脚。“草爬子!你要找死啊!”她手抓猎枪,柳眉倒竖,咬着牙根,气哼哼嚷道。草爬子全洪波毫无防备,一连趔趄着倒退了四五步,扶着铺板,才险些没有摔倒。
看着吴英子,既恼羞成怒又有点儿气急败坏。本来就有点儿口吃,在着急和上火的时候,当众挨踹,他可就急眼了,嗑嗑巴巴地立愣着眼睛吼道:“……你!……你!啥……啥时候了,……开、开、开玩笑!”“谁给你开玩笑啦!”吴英子一手掐腰,小辫子撅着,口齿伶俐,仿佛一只斗胜了的公鸡。先扫了大伙儿一眼,最后才把锐利的目光不客气地对准了草爬子全洪波的脑门子,足足的一分多钟,才抑扬顿挫、用教训的口气,一字一句地大声说道:“保护野生动物,这是国法,你懂不懂啊?啊!还要扔到火里头去,通通烧死,电线杆子绑鸡毛——你可真是,好大的胆(掸)啊!”草爬子全洪波拿手掌在腰眼上揉了揉。立愣着眉头,拧拧着鼻子,知道还嘴还手,他都赚不着便宜,也更没有好果子可吃。就忍气吞声,半天半天才憋出了一个“操”字。“操!你不就是场、场、场长的老婆吗?……”没等他说完,吴英子的小嘴像机关枪一样,劈里啪啦,就又是一顿突突突地猛射:“场长夫人又怎么样?包括场长,都是法盲。今非昔比,一个一个,你们还都在做梦啊?法律无情,你们懂不懂啊?没人追究,不等于就是合法!犯法的事情,早早晚晚,都得受到法律的制裁!不管是山里人,还是山外人,法制课程,都不能落下,也都得补上!全洪波大哥,这下你听懂了吧?没啥感冒的了吧?”草爬子全洪波改揉腰眼变成了揉摸脑袋。
其他人也窃窃私语,纷纷议论着。不是议论法律的条文,而是在议论吴英子的人品,“瞧瞧人家英子,三年大学,就是没白上啊!开口是法律,闭口是政策,哪像咱们,就知道蛮干!”“就是的!就是的!咱们山里人,思想守旧,跟不上形势,早早晚晚,都要吃大亏啊!”“别吵吵啦!听听外面是什么动静,呼噜呼噜的!”狗剩子机灵,眨巴着眼皮,小声儿说道。于是,大伙儿的注意力,又恍恍惚惚、忐忑不安地,迅速转移到了窗外。小兴安岭的夏天昼长夜短。大火还在燃烧,火舌时不时地吻舔着高空。
我看了看手表,尽管还不到两点,东面的山头就一点一点地出现了亮光。启明星在闪烁,其他的星星,也在躲躲闪闪地眨巴着眼睛。有雾霭升起,像轻纱一样,遮住了河川,也罩住了林道。离火堆有四十多米远,六七头庞大的野猪,眨着小眼,晃动着獠牙,表情傲慢又有点儿得意扬扬。目光是不屑的也是残忍狡诈的,直盯着我们,似乎是监督,又像是在警戒。不时地垂下头去,在草地上哼哧哼哧地拱两嘴巴子,又忽然地昂起头来,侧着耳朵,向远处倾听。极有规矩,又似乎订立了什么样的同盟。就在远处再次传来了闷雷声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昨天晚上,那只断了一条后腿的老母猪没有了,仅剩下那头前胛骨棒受了伤的大野猪,因为流血过多,不停地挣扎着,哼哼着,忽然爬起来,用两条后腿支着,又蓦地摔倒在地上。 摔倒后不死心,几分钟后又再次挣扎着站起来。跟其他野猪一样,先是立着耳朵倾听,听到了闷雷声,又扭回头来,透过火光在端详着我们。表情和目光仿佛在一齐叙说:“哼!等着吧!你们人类多个啥,我们的人马,马上就到!……”我是炮手,能读懂它们的意思。可是我最大的担心,是那头断了一条后腿的老母猪,最终也没有找到。它如果真去搬兵?大批的野猪潮水般的涌来。在七鬼峰下面,我们就是插上了翅膀,男男女女,谁也别想逃走啦!我感到紧张,紧张得连喘气都感到了压抑。
紧盯着火光的后面,就在我一愣神儿的工夫,百十余只野猪,轰轰隆隆出现在了面前。为首的那头,恰恰是八年不见,断了一根獠牙、又瞎了一只右眼的兴安岭猪王!下篇八年了,八个春夏秋冬,八个三百六十五天。此时此刻,这头瞎了一只左眼、又断了一颗獠牙的兴安岭猪王,在七鬼峰的南坡,在黎明后的晨曦中,在烟雾的笼罩下;借着大森林的掩护,率领着它的家族——百余只大大小小的野猪,浩浩荡荡、杀气腾腾,像黄河决口,又仿佛大海中的黑潮,直奔我们的工棚子,口喷瘴气,又一齐哼哼着,一步一步地紧逼了过来……我屏住了呼吸,握紧了拳头。两眼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盯着八年前的仇敌。因为愤怒,全身都在哆嗦;因为仇恨,我觉得自己的心尖子一阵阵地疼痛。
爷爷的惨死,母亲的改嫁,爸爸至今下落不明,以及神犬“金龙”、忠犬“金虎”、恶犬“金豹”、“黑虎星”、“黄天霸”、“五虎上将”、“十三太保”,还有那套破碎了的鹿皮猎服等等,一切的一切,不约而同,闪电一样,都在我的脑海中快速地旋转着,旋转着……黑暗已经过去,太阳还没有出来,启明星还在头顶上悬着。空中由深灰一点一点变成了铅色,又由铅色一点一点地变成了银白。山头的轮廓清清楚楚。群山是静谧的、深沉的,也是充满了恐怖、紧张、威胁、骇然和绝望的。我的目光、神经、思想、灵魂和意志,统统地、不犹豫也不动摇地,一下子就被这头断了一颗獠牙、瞎了一只右眼、黑褐色、体重三四千斤的兴安岭野猪王吸引了过去。还是跟八年前一样,那么霸道,那么疯狂,那样的残忍和血腥,统率着家族,沿着对面山坡上那一望无际的阔叶树林子,泰山压顶一般,报复性地直逼了过来。
对这头野猪王,三十多人中,也只有我金钟烈能够分辨出来,不过,让我略有点儿安慰的是,上帝也并没给它特殊的照顾。猪王还是猪王,骨头架子还是那么庞大,但它的步履快走时有点儿蹒跚,整个身躯看上去也确确实实有些老态龙钟了。大自然是无情的,上帝也没有因为它残忍,就让它青春长驻,而永远称霸于四方!尽管天已放亮,百鸟也开始了啁啾,但工棚子坐落在高山的下面,山峰耸入云霄,山峰的影子,又给大地带来了黑暗。再加上工棚子前面袅袅的烟雾,使庞大的野猪群,除了猪王和那头领兵而来的瘸腿老母猪,其他的“战将和喽啰”,均隐蔽在一丛丛一堆堆的菠萝棵子下面和一米多深的草丛之中。猪甩动着嘴巴子,“吭哧吭哧吭哧”在嚼草根,边行军边补充着营养,有的在调情交配,也有的在打架斗殴,不停地奔跑,吱吱地叫着。
大猪小猪,公猪母猪,在对过侧面的山坡上,相互嘶咬,你抢我夺,队伍的阵营显得极不严肃。透过烟雾,我也清清楚楚地看到,庞大的猪王,也真的就像阵营中的统帅一样,从树林子中刚一露面,刚才那退回去的几头孤猪,就匆匆忙忙跑到面前去汇报、去请示。一边哼哼,一边回过头来张望。目光表情都是那样地幸灾乐祸,万分地得意又充满了嘲弄,仿佛在警告着我们:“哼!等着吧!大王下令,一会儿就让你们升天。折腾了半宿,跑了你们这些卖瘸膏药的!”特别是那头前胛骨受了重伤的野猪,爬起来摔倒,摔倒又爬了起来,翻着跟头,往野猪王的面前爬行。但终因流血太多,没爬到近前,就一头扎在黑黑的泥土地上,挣扎着继续在哼哼。我对自己的枪法充满了自信。
仅仅一枪,庞大的野猪眼看着就要结束了性命。我感到骄傲,也感到了悲哀。骄傲的是枪法,独一无二,得心应手,随心所欲,指哪儿打哪儿。悲哀的是这头自撞了枪口的野猪,为了那头母猪,心甘情愿地搭上了性命。这家伙,到底是殉情,还是为了江湖上的义气?太阳没有出来,但霞光已经划破了大地。工棚子的周围,草地上仿佛被拖拉机通通地翻了一遍。这儿一个大坑,那儿一座山包。泥土上散发着清晨的芳香,飘拂着野猪毛。
同时,各种各样,粗粗细细的大树根子也裸露了出来,被野猪们的大嘴巴子,不客气地拱过,真比拖拉机的大犁还厉害啊!野猪王一来,突击队员们跟我一样,除了紧张和恐怖,还有一种更大的新鲜和茫然。鸦雀无声,均伸着脖子,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在等待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哎哟我的妈呀!这家伙,这不是黑象吗!还断了一根獠牙!金场长!金场长!你说的就是它吧?八年以前,被你打断了一颗獠牙的野猪王!”是狗剩子的声音,战战兢兢,因为恐怖,连说话的腔调都变了,“妈呀!金场长,我算是服你啦!这大家伙……你可真的是……胆大包天啊!”大伙儿无声,谁也不敢搭腔。
狗剩子说完,整个工棚子,很快又恢复了它死一般的宁静。我扶着窗台,回头看了一眼吴英子。大火灭了,室内又没有点灯,朦朦胧胧中,我模模糊糊地看到,英子和另两位女伴,都拥抱在一起。看不清脸色,但也能体会和感受到,熬了一夜,她们仍然像昨天晚上一样,精神紧张到了极点,也恐惧到了极点。与昨天晚上不同的是,她们三人,六只小手,一齐在抓着双筒儿猎枪,全身颤抖着、哆嗦着,目瞪口呆,屏着呼吸,在死死地盯着窗外。
林场的女孩儿,不少人都会打枪。尤其是英子,丈夫是猎人,叔叔是炮手,熟悉猎枪,就跟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一样,那么熟悉,也是那么精湛。我知道,即使野猪群吼叫着冲了上来,这支猎枪,她们三人也是绝对地不会放手。英子是主谋,更何况,此时此刻,这支猎枪,已经变成了她们的绝对靠山和主心骨。不管是拼杀,还是被猪群挑成了肉酱,踩成了肉泥,出于自卫,这支猎枪,也绝对不可能再放手了!我感到气恼,也有点儿无奈。看了外面一眼,刚想说啥,就听吴英子的叔叔吴三桂颤抖着嗓音小声儿说道:“钟子哪!快把猪崽子送出去吧!别磨蹭啦!再磨蹭,就来不及喽!”吴三桂不再磨叨着咒骂宋场长,而是凭着多年的经验和长者的责任,通过观察,当机立断地做出了抉择:送出猪崽,眼下的灾难,就可能避免。因为老母猪是救崽子来的,搭救不成,才亲自进山搬来了救兵。
老吴头的意见,得到了大伙儿异口同声的拥护:“对!吴师傅说得对!送出去吧!不送出去,它们肯定没完!”“看见了吧!野猪都害怕烟火,没有烟火,它们早就冲上来啦!这堆大火,整整一夜,帮了咱们的大忙啊!”“唷!看见了吧!都出来啦!这么多哪!哪儿来的啊!快!快!快送出去!别找不自在!……你们看看!你们看看,通通地,都出来啦,黑压压的!小兴安岭的野猪,赶集一样,都来七鬼峰了吧!”“妈呀!可不咋的!这家伙!这家伙!……”我扭头再看外面,旷野中的小溪流两边,五十米之外,所有的野猪,一只不少,通通地从杂草和树林子下面钻了出来,抖擞着精神,齐刷刷地排列在那儿。所有的小眼睛一齐盯着我们,剑张弩拔,虎视眈眈,似乎就等着那头瞎了一只右眼、又断了一颗獠牙的大王一声令下,铺天盖地,霎那间就会涌上来。
此时此刻,天色也已经大亮,但乌云遮住了霞光,氲氤的晨雾中,整个气氛也紧张到了极点。我知道,大伙儿也都明白,猪群不是在调兵遣将,等待时机,而是被面前浓浓的烟雾给挡住了。尽管熊熊的大火已经熄灭,但袅袅的烟雾,因为受空气的压迫,不能升高,只能在山谷中弥漫、徘徊、游荡。是烟雾帮忙,临时性地,人与野猪,才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那头猪王肯定知道,也肯定懂得,太阳出来,气压升高,烟雾驱散,它就能一声令下,用蹄子和獠牙,把眼前的毛贼通通消灭。我来不及多想,扭头转身,一躬腰,就把竹筐从铺下面拖了出来。
小猪崽还在哀叫着,“吱吱吱!吱吱吱!”可是,它们绝对不会想到,为搭救它们,妈妈翻山越岭,拖着一条伤腿,已经搬来了救兵。我搬着竹筐,用命令的口气,告诉驾驶员崔司令道:“崔司令!快!赶紧把拖拉机发动起来,我有急用!”说完,一踢门就闯了出去。大伙儿都替我捏着一把冷汗,特别是英子,毫不犹豫,提着猎枪就跟了上来。我回头一看是她,心里头一热,到底是夫妻,生死与共啊!但嘴上却严厉地吼道:“回去!找死啊,你出来!”关键时刻,吴英子并没有计较我的脾气和态度,而是故作镇静,尖声儿说道:“我掩护,你去吧!送过火堆,就赶紧回来!”我送过火堆,放下竹筐,轻轻地推倒,见小猪崽吱吱叫着都爬了出来,才缓缓地转身,回到了烟雾的后面。但没有进屋,而是两手握拳,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的那头猪王。极端的仇恨,使我全身都在哆嗦。咬着牙根,命令吴英子道:“把猎枪给我!”“哼!”吴英子傲慢的,斜瞪着眼睛,用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紧跟着又撇了撇嘴,“哼!你以为,你是谁啊!法盲一个!跟我耍威风,自不量力!呸!恶心人!”是的。怪不得人家都说,官再大,级别再高,能指挥千军万马,但调动不了自己的夫人。此时此刻,我除了尴尬就是愤怒:对着身后,再次地喊道:“崔司令!崔强!听见了没有,让你发动机车!”话音刚落,透过烟雾和暮霭,我就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头老母猪用最快的速度,一瘸一拐,兴冲冲又迫不及待地扑了上来。
在火堆边儿上,不顾危险,把生死置之度外。垂下头,伸着脖子,用那只大舌头,轻轻地、尽情地,在抚摸它的崽子,那么慈祥,那么贪婪,又是那么忘情。好长时间,才叼起来一只,扭头就走,拖着一条伤腿,把崽子衔出去有二十多米远,在野猪和人类的众目睽睽之下,放下崽子,又急急忙忙地返了回来。
一边奔波一边在哼哧,“哼哧!哼哧!哼哧!”返回来又急忙叼住了一只,也试图一块儿叼走两只,但办不到。因为一只小崽“吱”的一声惨叫。它急忙放下,仅叼着一只,又往回快跑。打了半辈子野猪,这种场面,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同时也感到遗憾:小兴安岭的野猪,协作精神,太令人失望了。相比之下,北大荒的灰狼,群体精神,该是多么强大!如果是狼群,数百只野狼围困了我们,别说是三十个人,就是三百个人,恐怕也早就完啦!野猪与野狼,智慧和手段,简直有天壤之别。野猪群越大,战斗力越差。
所以说,在小兴安岭地区,冬季狩猎,庞大的猪群,是最理想的目标!相反,在另一方面,狼群与野猪,又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一只野狼见了人就逃走,可是一只孤猪呢?它会破釜沉舟,不惜一切代价,与猎人猎犬,血战到底。老母猪在叼崽子,一趟又一趟的。吴英子在跟我斗气,撇着嘴角,拧着眉头。两只小手,狠狠地握着那支双筒儿猎枪。大伙儿在室内观察着外面。我喊了两遍,驾驶员崔司令才极不情愿地走了出来。
看着我问道:“发动车干啥?”我大手一挥,不客气地回答:“别啰唆!执行命令好了!”崔司令伸了伸舌头,不敢多语,操起来启动绳,轻轻一拽,机车的起动器,就像警报器一样,在静谧又紧张的山谷中,嗷嗷地吼叫了起来。远处庞大的野猪群先是一愣,阵营就乱了,有的想逃走,有的已经钻进了林子。但多数在观望,一是没有听到大王的命令,二是对这台拖拉机也挺感兴趣。清晨的山野,林海茫茫,处处都是碧绿,可是唯有这个大铁家伙,卧着不动,却在一声声地怪叫。
见主机开始了运转,噪音也小了,可驾驶员崔司令仍然愣在那里,我就匆匆忙忙地奔了过去,告诉崔司令:“快!上车!开足马力,轧死它们!”说着,跳上机车,钻了进去,崔司令先是一愣。当明白了我的意思后,咧着大嘴,立刻就来了。拍着屁股,高兴地喊道:“金场长!真有你的!高!实在是高哇!”说着,也匆匆忙忙地钻了进来,兴高采烈、意气风发又有点儿手舞足蹈。“杂种操的!看看咱们谁硬!”说着,加大了油门,踩着离合器,挂上了高速挡空车就咚咚咚地吼叫着,像发了疯的牤牛,撅着尾巴,撒开四蹄直扑了上去。太精彩、太过瘾、也太刺激了!崔司令是他的外号,他是马厩崔老板子崔队长的独生子。学名叫强子,长得身材魁梧,人高马大,于是大伙儿都叫他崔大强子。司令的绰号来源于他下乡时的那个青年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