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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糖甜不如蜜。蜂蜜是生活中人人都喜欢食用的一种纯天然绿色食品。最好的蜂蜜是椴树蜜。乳白色、透明,食之香甜、味美爽口。世界上最好的椴树蜜,其产地是小兴安岭腹地——鸡爪子林场的黑瞎子沟。这里的蜂蜜久负盛名,远销国内外。作为名牌产品,在国际市场上始终是供不应求,其价格一扬再扬。兴安牌蜂蜜,是兴安岭人的骄傲。而它的创始人——原蜂场场长、现黑瞎子沟蜜源集团的董事长陈忠实,则是兴安人的最大自豪和骄傲。作为企业家、全国人大代表和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他跟西北著名作家陈忠实不仅是同名同姓,而且实际年龄、家庭出身、生活环境也是巧合般地极为相似。他在黑瞎子沟艰辛创业的故事跌宕起伏、可歌可泣。既充满了传奇色彩,又在风雨中蹚出了一条不平凡的人生之路。蟒蛇、狗熊、豹子,都曾与他打过交道。他在黑瞎子沟里出生入死,百折不挠。黑瞎子沟,在兴安岭的版图上,令人神往,在神往中又是那样的令人敬畏!从版图上看,黑瞎子沟地处小兴安岭东南麓的摩天岭与大石砬子交界处,大沟套小沟,沟长一百二十里,以岭为界,也是汤旺河与蚂蚁河的主要发源地。沟内古树参天、遮天蔽日、水流湍急、瀑布重叠,其中有一处大水泡子,方圆十几里,又称怪湖。

据资料记载:1943年秋天,日本驻佳木斯关东军,同伪军共计三百多人,在联队长四郎一雄的指挥下,进沟围剿李兆麟抗日联军。

时至中午,烈日当头,突然一声闷雷,乌云涌聚,刹那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大白天竟伸手不见五指。整个黑瞎子沟上空暴雨如注、天地相连。雷声使大地一阵阵地颤抖,水声更如海啸一样令世界万物惶恐不安。大雨整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整个黑瞎子沟地区一片汪洋。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雨过天晴,三百多个日本鬼子和伪军竟神秘地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消息传出,天皇愕然:“中国竟有如此神奇之地?北满剿匪,要谨慎才是!”日本国防部立即致电冈村宁茨:“世界是物质的,帝国不信神鬼。舆论哗然,与帝国不利。请军部派人立即查清,在世人面前也好有个交待。”为执行军部的命令,关东军迅速从卜奎派出了一支空军打捞队,在摩天岭附近空投下来。可是,令世人骇然的是,两拨全副武装的“水鬼”下去后,竟也无一生还。关东军司令部急眼了:“八格牙路,神奇的不要,炮火的干活。”空军立即派出来十七架飞机,携带重型炸弹,由依兰机场起飞,在死人泡上空,你来我往,好一通狂轰滥炸。过后检查,除了各种鱼类外,水鬼及战员的尸体一具也没有见到,倒是有几百条蟒蛇,数千只黑瞎子的尸体漂了上来。湖泊变成了腥红色,发出了一种非常悲凉的呜呜声,仿佛数千个老人在一齐号淘大哭。哭声一连持续了十几天。

从此以后,黑瞎子沟上空连只小鸟也见不到了……可是不久后,苏联塔斯社电文向全世界公布:在贝加尔湖下游的下安加尔斯克,有渔民发现了三十二具全副武装的日军尸体。以此为据,苏联最高苏维埃发出了全线出击的战斗命令。在强大的攻势面前,天皇裕仁宣布:在华日军无条件投降。后据史学家分析:日军投降,在时间上,与小兴安岭黑瞎子沟的死人泡有着难以说清的直接关系。

黑瞎子沟与贝加尔湖之间,直线数千公里,那三十二具尸体是怎么漂浮到那儿去的呢?关于那段历史,未来的科学家,自然会给社会以客观、公正的回答的,只要有信心期待,那一天迟早会来的。黑瞎子沟的左侧是大秃顶子山脉,也是小兴安岭周边地区的最高峰,峰高1986公尺,峰顶常年积雪,云雾缭绕,林海波涛,常年轰鸣。山上山下,兽迹遍野。由于是针阔混交林,因林质又好,已被省政府纳入了自然保护区之列,也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蜜源基地之一。每到夏天,南方各地的放蜂者,乘车渡船,携妻带子,一齐涌来。公路两旁,如同闹市,操着不同的口音,却是为了同一个目标:放蜂酿蜜,以逸待劳。一到晴朗天气,在蜜蜂的嗡嗡声中,犹如千里雪飘,万里芳香。椴树花开,如同梨花。黑瞎子沟的右侧是大石砬子,其高度略逊于大秃顶子,但地势险峻,非专业人员很难攀登。也许是土质的原因,在石砬子周围松树较少,多是阔叶林,蜂巅石砬子常年淹没在云雾之中。只有春秋的晴朗季节,才能远远窥视到它的本来面目。巨石是褐色的,仰望过去似一把刺入苍穹又被雪霜云雾覆盖缠绕着的利剑,气势磅礴,慑人心魄。峰下时有虎啸声隐隐传来。据有关部门考察,黑瞎子沟右侧的青石砬子,是目前唯一的东北虎的居住地。

赶上顺风天,那种特殊的腥膻气味,穿过林海,也会令人惊醒般的扑面而来,此地有虎,须防范才是。也许是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吧,沟里沟外温差很大。黑龙江气象台的气象发布也是以黑瞎子沟为界。沟外是大兴安岭南部、黑河、伊春;沟里则是佳木斯、牡丹江和其他地区。林场职工作业呢,对这里的感觉更是经纬分明,冷热清楚。特别是春秋季节,沟外秋色萧萧,沟里仍然繁花似锦。沟里沟外两重天,即使是滴水成冰的三九天,沟里那条缓缓流淌着的鸡爪子河仍然是流水潺潺、清澈透明、鱼儿悠悠,一目了然。黑瞎子沟,论气候是无可挑剔的人间天堂,因为地形复杂,时有猎人在此迷山丢失,后期人烟多了,政府又下令给予了特别保护,供科研和考察之用。因此,在它百里的范畴之内,除了陈忠实和蜜源集团基地的员工之外,其他作业人员一概被拒之门外。60年代初期,鸡爪子林场搞多种经营,养蜂是首当其冲的一个项目。而蜂场最佳的地址选择,又是非黑瞎子沟不可。经过反复研究敲定:鸡爪子林场场长陈忠财的弟弟陈忠实,被定为蜂场场长的最佳人选。并配备了两名助手,五十八岁的右派分子康跃先和农村“跑盲流”来的夏立志。另外,还有四只猎犬保驾护航。当天一大早,三台马车就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大山深处。

蜂场地址选在了黑瞎子沟的西侧,坐北朝南,窝风向阳。用陈忠实的话说:“一箱子蜂不搅三百斤蜜,我他妈的把脑瓜子揪给他!”忠实那年还不到三十岁,不善言谈,却长得有身有力,方头圆脸大胡子,粗眉毛大眼睛,说话嗓门特高,一句是一句。用他胞兄陈忠财的话说:“他这人,说话比屙屎都臭!”臭归臭,但办事为人却是砬子顶上弹硫硫——石打实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快三十岁了,仍然是光棍一条,尽管其胞兄是这儿的土皇帝——一场之长。姑娘们的彩球,却迟迟没有掷在我们主人公的身上。身强力壮,又是单身汉,无牵无挂,相对来说,其私心当然也就小了。还有一个有利条件是:陈忠实的胆子大,那年放树时,有工人死在了山上。抬回来吧,家中还没有地方,扔在山上怕狼群给啃了。场长决定:谁守尸给他半个月的工资。忠实二话没说,回宿舍挟条被子就去了停尸场。燃着了篝火就蒙头大睡。第二天林场去人时,他还在打着呼噜呢!事后别人问他:“忠实,你害怕不?”“怕啥?明天你家有事也来找我好啦!”为啥没成亲,也许是他太耿直的原因吧!在俗人眼中,太正直了就等于是傻。一来二去,大伙也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傻大胆。

忠实不仅大胆,力气也是相当惊人的,他原籍是河北唐山,地地道道的邦子腔。一次从工段上回来,天黑了,觉着后面有点儿动静,扭头一看,是三只大灰狼,正在咬耳朵,商量着向他偷袭呢!忠实两手空空,有些心虚,但事到临头,也只有豁出去了。灰狼扑来,他冷静沉着,手脚并举,拳头抡开,“扑”的一声,那只狼顿时晕头转向,一头就栽在了地上,同时飞出去的右脚,也踢在一只狼的肚子上,那只狼个头特大,“哎”的一声哀叫,没出十米,也趴了下来。最后一只狼见事不好,扭头就逃,丧家犬似的。忠实见它快跑远了,哈哈笑着,大吼一声:“站住!”声若鸣雷,那狼也许是吓破了胆,真就站住了,夹着尾巴,尿都吓出来了,胆颤心惊地扭头看着忠实,全身像筛糠一样地哆嗦着,忠实过去,嘴里骂道:“都说我是傻子,你他妈的也是二百五啊!”说着一脚飞了上去……三只老狼拖回来,剥皮烀肉,全场皆大欢喜。陈忠实到鸡爪子林场来,纯粹是受饥饿的驱使。那个年代,人人吃不饱啊!派他去蜂场,除了上述原因,还有一个最大的目的是,沟里没人,可以偷着搞点小开荒,倭瓜土豆,是既充饥又当饭啊!是亲三分向,哥哥当场长,对弟弟,能不给他点照顾吗?也许当哥哥的也没有想到,弟弟是实心眼子,进黑瞎子沟第一年,就差点儿葬送了性命。起因是那条大蟒蛇,一条十几米长的大蟒蛇……第一年夏天,烈日炎炎,正是搅蜜期间,突然地跑蜂了。

跑蜂也叫盗蜂,作为蜂场来说是经常事,不足为奇。原因是管理员检查得不及时,或者是新育出来的蜂王没有被发现。一开箱子,其中一个蜂王乘势就逃了出去,而且带动着半箱蜂子,在空中嗡嗡响着,像一缕饮烟,又似一块浓云,铺天盖地般的,忽儿落在树上,忽儿又匆匆飞走。工蜂围住王子,王子带动工蜂,眨眼之时,就从这个山头飞到那个山头。每次撵蜂,都是忠实的任务,不用推辞,谁叫他是场长来着?当领导的,就应该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嘛!再说,正是酿蜜期间,半箱蜂子,就是一百多斤优质蜂蜜啊!若撵不回来,这半箱蜂子就会变成野蜂,觅个树洞,扩大势力,就算是另立门户了。所以说,撵蜂,得有很强的责任心,也是一种辛苦的差事。忠实扛着箱子,眼睛盯着空中的盗蜂。脚下多数是草甸子,淤泥积水,塔头连片。他气喘吁吁,磕磕绊绊,像老牛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水中奔波跋涉着,其劳动强度一般人根本就无法承受。

他一边追赶一边抹着脸上的汗珠子,嘴里还不停地嘟嘟哝哝:“立志这小子,真他妈的坑人,一百来斤蜂蜜,这不白丢了,干啥的,让你来?毁了毁了,奶奶的,你们可别飞远啊!”眼睛盯着高处,在灌木丛中吃力地钻来钻去,不知不觉,就追出了十几里地。这是忠实压根就没有意识到的,其实他早已经进入了危险地区,死亡也在向他一步一步地逼近……忠实的心里头只有蜂子。蜂子是国家的财产,“国家”二字,其概念在他心目中是非常遥远的,也是模糊的。但这是组织上交给自己的任务,管好这个蜂场。管不好,就是自己失职,在良心、在感情上都说不过去。他不知道什么是敬业精神,只是懵懵懂懂地觉着,做人,就得顶天立地;做事,就得兢兢业业。不管干啥都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良心是个尺寸,超过这个尺寸,他是绝对不会干的。蜂子跑了,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得把它们追回来,否则,就有愧于自己的良心。夏季,黑瞎子沟内的温度更高,太阳火辣辣的,没有一丝风。在树棵子里面钻,简直就是进了一个大闷罐。蜂群落下,看准了,盯过去,把箱子摆开,箱中有几块批子,批子上灌满了蜂蜜或白糖。用大手扇风,用肮脏的布衫子擦汗,像钓鱼一样,立上竿儿,就只剩耐心地等待着了。逃蜂闻着甜味,就会自动地从树上飞下来。包括那只该千刀万剐的蜂王,也是让他疲惫不堪的罪魁祸首。只要蜂王一进,这伙盗蜂,也就算被擒拿归案了。扣上箱盖,乐呵呵地走人。

可是,这一次,陈忠实眼睁睁地看着,蜂群千真万确地落在山根底部一处石砬子旁的一棵大树上,他奔了过来。树叶非常的浓密,但他也能分辨出来,这是一株大柞树。柞树是长寿树种,百年的柞树,尽管枝繁叶茂,树干却是十有九空了。空了膛的柞树,在冬季,是黑瞎子最理想的巢穴;夏天呢,又是蛇类最易躲藏的栖息之地。忠实两眼死死地盯着树冠,放下箱子,打开箱盖,然后仰起脸,伸长了脖子,透过树叶的缝隙,仔细地寻找那堆蜂子。蜂子很容易找到。王子虽然落下了,但小兵小卒却仍然在空中旋转着,作为标志,一眼就能看到。突然,忠实打了一个激灵,脸色变得苍白,全身冰凉,他咬着牙根,才没有晕过去。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在老柞树的主杈上,缠着一条粗大的蟒蛇,身体是从这棵树天仓的洞口中爬出去的,仅露出来的身子,就有六七米长,黑褐色,与柞树的树皮几乎是一个颜色。不站在树下仔细观察,是绝对看不到的。

忠实被吓懵了,这条蟒蛇是从哪儿来的呢?惶乱、恐惧、惊骇,受蟒蛇身体的辐射,在大树周围,都使人感到冷飕飕的,像由夏天突然到了冬天。这是北方地区罕见的一种大蟒蛇,寿命最低也在百年左右。它的出现,也许与二十多年以前那三百多名日本鬼子的死亡有着直接的联系。忠实呆呆地望着它,想赶紧逃走,两腿却是软软的,没有丁点儿力气。而这条蟒蛇,也许还没有察觉到大树下面的陈忠实。它的身体像水桶一般粗,脑袋比脸盆还大,脖子探了出去悬在空中,在蓝天下面,信子有一尺多长,像火焰一样,唿!唿!信子一伸一缩,陆续赶来的蜂子,就像被磁铁在吸着,身不由己,离得很远就被吸了过去。蜜蜂有自己的察觉能力,发现了这个残酷的敌人,再想逃走,已经来不及了。别说是蜜蜂,就是飞禽走兽,一旦闯入误区,也是很难逃走的。忠实咬着牙关,转过身来,拔腿就走。他知道,一旦对方发现,想走也来不及了!可是,就在他一低头一回首的瞬间,一堆白花花的骨头呈现在他的面前,什么骨头?这么大的一堆?有半人多高,散落在大柞树的四周。看到骨头,陈忠实不仅仅是害怕了,而是绝望。死亡就在头上悬着,也许是眨眼之间,体格健壮的他,就会立刻变成一堆白骨。想着,他一阵眩晕,全身无力,似乎蟒蛇的大嘴正对着自己的脑袋。他本能地想喊,但马上又意识到,不能喊,喊了更坏,要赶快离开这儿。走不动,就是爬,也要爬远点儿。

他全身酸软无力,连走带爬,悄悄地,总算逃离了那个危险地区。回到蜂场,头不抬眼不睁,躺在炕上昏睡了三天。醒来像大病了一场,睁眼闭眼,那条蟒蛇都在自己的面前晃动着,再爬起炕来,整个人瘦了一圈儿。树下是什么骨头?又是哪儿来的呢?那么大的一堆?他脑子虽笨,但一点一点,也总算捋出了个头绪,黑瞎子沟?又能是什么动物呢?当然是熊类的骨头了。想象中,一只狗熊因地面闷热而爬到了树上,正蹲在树桠上观察或是打瞌睡呢。蟒蛇不声不响,悄悄地从洞中钻了出来,出其不意,猛地蹿了上去,牢牢地缠在树上了。狗熊拼命地挣扎反抗,并“哞哞”叫着,用牙啃,蟒皮太厚;用巴掌抡,蟒蛇无动于衷,而且越缠越紧。最后,蟒蛇调过头来,张开血盆样的大嘴一下子将它衔进了喉咙之中。然后吸血、吞肉,骨头呢,劈里啪啦地落在了树下面……不久,第二只狗熊又爬了上去,蟒蛇以逸代劳,守株待兔。第二只、第三只……日积月累,大柞树下面,就耸起了这堆白花花的黑瞎子骨头,有多少只黑瞎子在此丧生?不用计算!也肯定是个天文数字了。

陈忠实从炕上爬起来的当天,就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康跃先和夏立志。“得把这个家伙除掉啊!即使不跑蜂,有朝一日,闻着甜味,它的血盆大嘴,也会伸到蜂场里来的!先下手为强!不然的话,咱们三人的命也得跟着玩儿完!奶奶的,我一想,头皮就麻酥酥的!康老师、小夏,他们俩看呢?”死里逃生,忠实的思路比以往又清晰了许多。妈的,半箱蜂子,白搭上啦!”夏立志毕竟还是个孩子,刚满二十岁,又刚从农村来。尽管一脸憨相,但一听蟒蛇就在附近,立刻就哆嗦上了,眼睛直勾勾地,颤抖中嗑嗑巴巴地说道:“陈、陈、陈大哥!我、我、我不,不想在这、这儿干了!明天就走,行、行吗?”“你害怕了?”忠实嘲讽地问道。见小夏点了点头,就生气地说道:“好吧!强扭的瓜不甜。不过,咱先丑话说在前面,后悔药可没有卖的。你一个盲流子,能来蜂场,就是对你最大的照顾啦!回到林场,不遣送你回老家,就算我瞎掰。多少人想来,领导都没有通过。你能来,就够万幸了!回去了,这种好事,你就打着灯笼找吧!哼!蟒蛇算啥,不就是一条长虫嘛!况且咱们手上还有一支猎枪,你就吓成那个样子啦!还男子汉呢!真他妈的没有出息!唉!立志呀立志,我说你什么好呢?”作为场长,责任在身,说话难听的他,也学会做别人的思想工作了。

小夏没再要走,却是一脸的惶恐,两眼愣愣的,看看场长陈忠实,又望了望康跃先,是去是留,似乎是想在这位城里来的老知识分子脸上找到答案。康跃先是省城农学院的一位副教授,昆虫类专家,被打成右派后,下放到了鸡爪子河林场从事劳动改造。他眼光深沉,一头灰发,个子不高,身体瘦弱,到黑瞎子沟建蜂场,是他主动要求的。对蜜蜂,他也有着特别的兴趣,并多次向领导建议:“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砍大木头,是吃祖宗饭、造子孙的孽哪!资源优势,得天独厚,利用好了,就会财源滚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守着黑瞎子沟,沟里有那么多椴树,不养蜂子,花粉都白白浪费了,多遗憾哪!”建立蜂场,进驻黑瞎子沟,在很多方面,领导是采纳了这位老知识分子的建议的。此刻,他扶了扶眼镜,面对忠实恳切地说道:“陈场长,以老夫之见,都是动物,应该和睦相处!那条蟒蛇,既然没有伤害于你,你再对它施暴,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哟!再说他们的生存环境,本来就是有限的嘛!我们再去逼它,它必然会以死抗争。万一咱们失手,它仇恨在胸,咱们的蜂场,岂能长久?我们是来放蜂的,要适可而止,好自为之。鲁莽行事,必然会后患无穷啊!”

三人顿时无语。教授的一番话,使陈忠实一时很难拿定主意,但夏立志却不想再走了。是啊,不就是条长虫嘛!除了猎枪,还有四条大狗呢!忠实说得对,关里遭灾,灾民太多,遍地都是,好不容易觅到这只饭碗,真的砸了,又怨谁呢?不!不能走,必须坚持到底,天塌死大家,过河有佗子,老康都这么大年纪了,他都不怕,我怕什么?想到这儿,他正视着忠实的目光,使劲地点了点头。“放心吧场长,我豁出来了,奉陪到底,就是赴汤蹈火,我也跟着你干了!”“这才是男子汉的气概嘛!”忠实赞许地说道。然后又对着康跃先大声说道:“康老师,我想过了,为了蜂场的未来,也得把这个家伙除掉。蜂子损失是一方面。主要是那一堆白花花的骨头。假若都是黑瞎子骨头的话,那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还得有多少只狗熊,被它祸害掉呢?不!我一定要把它除掉,不管你们俩同意还是不同意!”“也好!生态本来是平衡的嘛!黑瞎子沟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有它一定的学术价值和科研价值。熊类大幅度地减少,必然也就失去了它的学术价值,是天敌所为,只有把天敌除掉,生态也才能更快地平衡过来。既然场长决心除害,老夫的意见,也只好保留了!但不知你采取什么手段?要万无一失,才能人兽平安啊!”“用猎枪呢?”忠实试探着问道。 sJnGwI9YdLHdCmfRUv35TQ9P+nOi6kufH3Iv+CECDD5PiH8ij9D6+BXaMQyFezWk



第二章

“猎枪?你太有点异想天开了吧?”康跃先平静地说道,“这可是陆地上最大、最残忍的冷血动物啊!你考虑了吗?猎枪的射程是有限的,你一枪不可能击中它的要害,就是击中要害它也不会让你活着回来的。要知道,这么大的蟒蛇,反扑速度比闪电还快,你逃得了吗?”“那你说怎么办呢?请示市委,派解放军来?用冲锋枪,或者是机关枪?”陈忠实说。“那也不是万全之策!打草惊蛇。这种动物是非常敏感的,一旦转移,对这个地区,特别是咱们蜂场,就更是后患无穷喽!”康跃先摇头否定。忠实没再吱声。他知道,教授处事谨慎,肯定已经有成熟的方案了。他期待着。只听康跃先继续说道:“我们是以明对暗,以弱对强,在战术上就必须以静制动,以逸待劳。”“你的意思是,下毒药,毒死它?”顺着教授的思路,陈忠实高兴地说道。“对,这是上策,也是万全之策,现在新出了种耗子药,叫‘八步断肠散’,剧毒,无味。拌上蜂蜜,不愁它不吞,就是不好接近。近了,人有危险;远了,又怕误伤了其他动物。尤其是狗熊,闻甜味就上,击错目标,我们可就是罪上加罪啦!”“那好,我们先弄来耗子药再说。这事小夏去办,弄来药后,我就再跑一趟。为了咱们蜂场,就是回不来,我也心甘情愿了!”忠实一腔悲壮,勇敢地说道。“不!有我老朽,这种事,哪能轮到你呢!再说了,你太鲁莽,情绪急躁,办这事,我也信不着呀!小夏先去买药吧,具体操作咱们回头再议。不管什么动物,猛禽走兽,致它于死命,是非烟火不可的。”

第二天,他们把鼠药拌入蜂蜜,装进铁桶,教授要独自前行,忠实不许:“不行!咱俩一块儿去吧!一来我知道地方,熟悉地形;二来我带上猎枪,好掩护你!”康跃先想想也是。两人背上铁桶就匆匆上路了。一切安置好,又匆匆返了回来。在那棵老柞树下面,蟒蛇压根就没有出现。“这种动物一般情况下,是夜间才出来活动的。那是它的势力范围,其他野兽,也轻易不会光顾!”通过实践,教授很有把握地分析道,“多多弄柴,烟火别断。这家伙,中毒以后不会善罢甘休,也不会当场就死。死亡以前,肯定是要来报复的。咱们在房子周围拢上火,给它以迷惑。然后都躲到山上去,越高越好。它中毒以后,报复心切,垂死一搏,可攀登高峰,却没有那个力量了!”拢上火,两人都爬到了高处。躲在一处石砬子的顶上,居高临下,俯瞰全景。篝火忽明忽暗,使缕缕烟雾与整个夜色融入了一体。就在黎明时分,沟里忽然传来了山摇地动的咆啸声,像闷雷一样。

忠实知道,肯定是那条蟒蛇药物中毒,开始发作、折腾了。他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毛骨悚然,全身抖着,两耳捕捉着夜幕下的声音,两眼死死盯着木屋周围的火光,心里缩成了一团,右手牢牢地抓住了猎枪的木托。屏息静气地苦苦等待着,老康缩在他的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分一秒,在等待着最危险时刻的到来……“哗啦”一声,在飓风中大树被折断了。紧接着,飓风越刮越猛,越刮越烈。震动着山谷,摇撼着高山。很快,那家伙就腾云驾雾般地扎了过来,阴森森的。一眨眼,就到了面前。因烟雾太大,它没法辨别方向,而是横冲直撞,像一头恶魔。它蹿进屋里,劈里啪啦地一阵折腾。也许是疼痛难忍无力坚持了“滋!”的一声,整个身体像棵枯树般地立了起来,“忽”的一声,又缩回去了。紧接着,也就是在几秒钟内,它巨大的身体,在痛苦的扭动中,就死死地砸在了死人泡的水面上,“轰隆”一声,一股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紧跟着,整个黑瞎子沟又恢复了它死一般的寂静。“老天爷!我的妈呀!”手握枪机的陈忠实,终于深深地出了一口长气。“了得嘛!这家伙,毒蛇猛兽,报复心都强着呢!”黑暗中,康跃先感慨地说道。“康老师,多亏了您,不然,咱们仨也早就命归西天了!”忠实感激地说道。开始,他还不想让康跃先来,这么大年纪了,不能搬不能抬,做饭又不会,碍手碍脚的,纯粹是个累赘。通过这次事件,忠实深切地体会到,知识的力量更为重要,即便是在这荒芜人烟的山沟里面。知识分子,是人类社会的瑰宝啊!也只有此时此刻,老实巴交的陈忠实,才从心眼儿里喜欢了康跃先,这个被打成右派、哈尔滨农学院的老教授。

天亮以后,他们俩站在死人湖岸边,真切地看到,蟒蛇僵直了的尸体在水面上漂浮着,像一根粗大的圆木,伴着湖水,悠悠晃动。“妈的,咱们蜂场,总算去了这一害!”冲着湖水,忠实狠狠地啐了一口:“啐!不可一世,也不过是如此!”“是啊!真正主宰着这个世界的是上帝。在自然界中,所有的生命,都是渺小的,也是脆弱的,人类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动物群体,不过,群体再大,在上帝面前,也是微不足道的。唉!珍惜大自然,珍惜自然界的所有生灵,是我们每个人义不容辞的责任啊!”老康说。除掉蟒蛇,蜂场在黑瞎子沟内总算又步入了正常的轨道。蟒蛇死了,全场震动,不少人前来拍照,包括电台和报社的新闻记者。不久,《黑龙江日报》和黑龙江人民广播电台就向全社会发布了这条消息。《黑龙江日报》的标题是:“黑瞎子沟奇迹再现,一条蟒蛇饮毒而亡。”不久,一家科研单位就来人把尸体打捞上来,运了回去。据说,整个东北林区,包括长白山和完达山,这么大的蟒蛇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时间,从省城闹到边疆村镇,茶余饭后,人们都在纷纷议论着黑瞎子沟。黑瞎子沟酿造出来的蜂蜜,自然也就引起了消费者的特别关注。蜂蜜,本来就是中药不可缺少的一个组成部分,再跟那条蟒蛇联系在一起,在患者和食用者的心目中,其药用价值,自然也就胜出了一筹。黑瞎子沟蜂蜜,供不应求。黑瞎子沟到处长满了摇钱树。

黑瞎子沟,真正成了小兴安岭的风水宝地。特别是南方的养蜂户,不远万里,风尘仆仆地赶来。一到春夏之交,简直就是车水马龙,人山人海。在简易的公路两边,蜂箱一只靠着一只,临时帐篷一家连着一家,从黑瞎子沟沟口,一直扯到了鸡爪子河林场的场部。万般无奈之下,林场只好派出了专人看守,对养蜂户,只许沟外安营,不准沟内扎寨。在改革开放的今天,为了自身利益,林场不得不采取了垄断政策。使肥水不流外人田,沟里的蜜源是好,但别人想打主意,却比登天还难。当然,这是近期情况了,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嘛!在60年代初期,养蜂户,却是仅有此家,别无分号!没有竞争,却是处处充满了风险和坎坷啊!世界上所有的动物和昆虫,再也没有比蜜蜂更为勤奋和辛苦的了。在酿蜜期间,忠实看到,蜜蜂们天一亮就出发,天黑了还在忘我地工作着。赶上月色晴朗的半夜时分,不少蜜蜂才陆陆续续地返回来。有些蜜蜂,翅膀上驮着花粉,飞着飞着,就从空中一头栽下来,嗡嗡叫着,在疲惫的挣扎中停止了呼吸。蜜蜂的自我奉献、牺牲精神,使它的主人陈忠实深受教育和启迪。活着为了他人,死后无牵无挂。蜜蜂精神才是一种伟大的精神哪!忠实敬佩蜜蜂的牺牲精神,蜜蜂死后,他是绝对不允许别人去肆意踩碾的。

“脚下留步,我先收拾了你再检查!”他嘱咐夏立志说。然后就小心翼翼地收起来,用纸包上,挖个坑,埋了下去。见他迂腐,立志就笑,半是嘲讽半是揶揄:“陈场长,开个追悼会吧,给它们!”陈忠实把脸一沉,大声吼道:“少他妈给我甩蝇子,干你的活儿得了!”立志讨了个没趣,却仍不服气,犟嘴不敢,只能长叹一声:“唉!这种人,真是没办法哟!”立志知道,每一只蜂子,都是陈忠实的心肝宝贝。有一次开箱检查,一时匆忙,陈忠实就没戴蜂帽。箱盖一开,蜜蜂“唿”就扑了上去,在他的脖子耳朵鼻子嘴唇满脸满头的就是一顿猛蜇,直蜇得他鬼哭狼嗥,嗷嗷大叫,像杀猪一样,抱头鼠蹿。但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他两手挓挲着,脑袋使劲地摇来晃去。立志紧喊:“用手拍呀!用手拍呀!”说着,冲过去抓起一件上衣,劈里啪啦地就是一顿猛抽。还抱怨地说道:“你的手呢?懵了咋的?”没成想陈忠实非但没谢,反而对夏立志好一顿大吼:“抽死了,都让你抽死了,你看看地上!”一看地上,果然是死了一层,黄糊糊的。陈忠实的脸部马上肿了起来,疼得他龇牙咧嘴,但对小夏,却丝毫没有原谅:“献殷勤,我用着你啦?”看忠实那副尊容,夏立志气得想哭。但又不能和他一般见识,只好嘟囔道:“好心不得好报,蜇死你,我也不再管了!”牢骚归牢骚,小夏和老康都知道,陈忠实这个木头人,你不伤害蜂子,他是绝对不会向你发火的。这一点,蜂场的人都会理解。

椴树的流蜜期,多数是在中伏季节,前后也就十多天。而伏天又是雨季,赶上阴雨连绵,蜜蜂出不去,这一年就算是白伺候了。所以说,养蜂是撞大运,撞上了,掏一把,撞不上,就得赔个底儿朝天。放蜂人是赶着季节跑,新疆、海南岛、四川盆地、云贵高原、胶东半岛、辽河口岸。铁路部门,不管车皮多么紧张,蜂场迁徙,优先供应,绿灯大开,不得延误。这是国务院早就明文规定了的。养蜂的容易发财,走运时,一年就能盖座小洋楼。是啊!唯独他们不耕种,不加工,养精蓄锐,走遍全国,从南到北,到处收获,还不愁销路,有供销部门密切配合。资金、包装,敞开供给。可是,在这条道上,也不是人人都能过五关,也有走麦城的时候。碰上倒霉,赶到一处是阴雨天,等天气晴朗,流蜜期也过去了。想哭,都找不着块合适的地方。所以说,养蜂这个行业,是真正的喜忧参半,福祸同肩,一脚天堂一脚地狱的风险行业。生活中蜜比糖甜,可是养蜂人,颠沛流离,风餐露宿,一旦赔了钱,那滋味,真是比黄莲还要苦哟!在小兴安岭,每年都有不少南方来的放蜂人,赔了钱,回不去,下雪了,雪花飘飘,一家老小还在路边的帐篷中候着呢!那情景,真是要多可怜有多可怜。陈忠实的蜂场是固定式的,活动范围也仅仅是局限于黑瞎子沟内。夏天采椴树,秋季采杂花。杂花以扫条花为主,蜜质差,浅黄色,虽然也是蜜,但跟椴树蜜比,却是天壤之别了。杂花蜜,一般情况下不卖,做冬饲料,一冬一春,也都喂进去了。忠实心疼蜂子,尤其是采蜜季节。一天十几大缸,那蜜流的,可真是财源滚滚啊!流蜜期,最担心害怕的是阴雨天,其次是黑瞎子捣乱。每年搅蜜期间,闻着甜味,大小狗熊,都得来光顾几次。忠实对待它们,也是通情达理的。邻居嘛,只要是不祸害的,打牙祭解解馋,忠实就以礼相待,满足其要求。也有那种蛮横不讲理的连吃带祸害,气势汹汹,非常霸道。对这种主儿,忠实也历来是以牙还牙,绝不惯着。这样,在除掉了蟒蛇的第二年,在黑瞎子沟内,一场人与狗熊之间的决战拉开了序幕。

傍晚时分,太阳落入西山,百鸟不再鸣唱,只有蜜蜂还在辛勤地劳作着。狗熊来了,是一头棕熊,而且还是母的。棕熊和黑熊是同类,但个头却比黑熊大得很多,数量较少,即使在黑瞎子沟内,也是凤毛麟角,缺者为贵。从这方面说,棕熊自然而然就是熊类中的贵族了。傲慢、霸道、残忍,有恃无恐,目空一切。大白天,明知道蜂场有狗有枪,警戒森严,仍是堂而皇之地闯了进来。没到近前有四只猎犬就一起疯狂地吼叫了起来。尤其是“大黑”和“老蒙古”,尾巴像旗杆般地竖着,为了阻止棕熊的进攻,山上山下地狂咬着:“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黑瞎子沟内,一时间又如同开锅般地沸腾了起来。“什么东西?”三人都在屋里忙活着。忠实一愣,站起来问道,立志离门口最近,伸头一看,“妈呀”一声就退了回来,结结巴巴的:“陈、陈场长!一只大黑瞎子,进、进来了!”说完,全身抖着,就往里屋使劲地躲藏。跟熊类打交道是很正常的,黑瞎子沟嘛,没有狗熊,就是名不符实了。可是,光天化日之下地闯进来,却是开天辟地的头一次。以往都是夜间进来,像贼一样,担着相当的风险,在群犬的抗议声中,死皮赖脸地掀开箱盖,抓出一块蜂批,两手抱着,扭头就跑。边跑边啃,啃得满嘴是蜜,躲躲藏藏的,样子非常狼狈。群犬呢,也是象征性的,不敢靠近,只在远处咋呼,一旦逃走,也就鸣锣收兵,尽到了义务,并不去穷追不舍。群犬知道,它们的责任,就是护院,出了院子,就不再追究。

今天,忠实觉着气氛不大一样,这不是黑瞎子叫门——熊到了家嘛!太嚣张了,哪有这么干的?想着,场长陈忠实两步就跨了出去,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搭眼一看,好家伙,已经越过了警戒线。蜂箱就在门前,最远的也超不过五十米。这家伙,一身红毛,眨眼之时就奔了过来,也不问价钱,更不打招呼,掀开箱子,拽一块蜂批,两手抱着,张嘴就啃,大嚼大咽,大腮帮子甩开,“吧嗒吧嗒”的山响,那个头,比他们的木屋还高,铁塔一般。那仗义劲儿,简直就不拿自己当外人,更没有把四只张牙舞爪嗷嗷吼叫的猎犬放在眼里,而是贪吃不顾命,饿死鬼一般。边吃边用小眼睛四处撒摸着,但不是逃走,而是在侦察哪一只箱子更大、蜜更多、更甜。“妈的,欺人太甚了!”忠实气得脸色铁青,两眼冒火,咬着牙关,扭身进屋,拖出猎枪,哗啦一声,就顶上了两颗子弹,返回门口,举枪就打。“慢着!”就在勾动扳机的一刹那,康跃先奔了过来,用怜悯的目光制止他道:“陈场长,先别开枪!”“为啥?”忠实不耐烦地问道。“为啥?你仔细看看,这是头母熊啊!看那乳房,多大!哺育期,奶孩子,跟人一样,饿了,为了后代也就不顾羞耻和脸面了。你看看,多可怜人哪,真要一枪把它打死,那些崽子,也就完喽!陈场长,千万千万别开枪哟!老康我求求你啦!母性,都是伟大的。陈场长,你没结婚,没有儿女,这种心情,你体会不到啊……”唉!忠实托枪的手,在老康的劝说下,终于慢慢地松了下来。

但也同时发现了问题,自己举枪不射,四条猎犬也一起退了下来,远远地吼叫,失去了刚才的激情和恳切。仿佛在说:“陈忠实,你咋不开枪呢?你手上拿的又不是烧火棍。你临阵动摇,叫我们拼命,玩你的去吧,鬼才信你那一套呢!”“不!得赶走它!不然,狗就不听使唤了!”说着,忠实再次把猎枪托了起来。“唉!也是!说话不算数,言而无信,也就没有信誉了!订了制度不执行,不是打自己嘴巴子嘛!”康跃先反对开枪,可也理解陈忠实的一片苦心,于是,就搞了个折衷:“把它吓唬走也就完了!”“咚——!”一团火焰喷出,四只猎犬立马就冲了上去,奋不顾身,汪汪叫着,棕熊一怔,“哞”的一声哀叫,仿佛在说:“陈忠实,你真打呀!”枪声在山谷中久久地回荡着。凭经验忠实意识到:棕熊伤着了,尽管很轻,也肯定是挨了枪击。他枪口高出两寸,子弹飞出,离它头部,最少也有半米左右。奇怪,怎么会伤着它呢?再看狗熊,扔下批子,一边痛苦地哀叫着,一边灰溜溜地往山岗的密林中蹿去,猎犬乘胜追击,得意扬扬,齐心协力,把狗熊送出了很远很远,听叫声,仿佛是:“老熊,有种你别跑啊!”

回到屋里,一看小弹袋,忠实才发现,刚才忙中出错,误把鸡砂当独弹了。鸡砂是飞禽用的。三十二发子弹,鸡砂炮豆子各占四分之一。一半是独弹,鸡砂出去是散形的,面积特大,即使全部命中,对棕熊来说,也构不成威胁。可是,几粒铅砂钻进去,还不如一枪把它打死呢!打死了,没有后患,仅仅是良心上受点儿谴责,而伤着不死呢?这只棕熊肯定就是“枪漏子”了。枪漏子,就像犬中的疯狗,失去了理智,一门心思的报复,见人伤人,见物咬物,残酷无情,像魔鬼一样,在森林里,这是一个最大的隐患了,像人类中的亡命之徒,而且手上拿着盗来的枪支……想到枪漏子,陈忠实不由得一阵颤抖,汗水也不知不觉,一滴滴地滚落了下来。他一声不响,扔下猎枪,出门循棕熊逃走的方向蹒跚走去。

并没有目的,只是觉着苦闷心慌,随便地走走,并反复地思索着刚才的行为,悔恨中有点儿自责,太手软了!也有点埋怨老康头,使自己的思想动摇,错过机遇,树立了敌人,结成了冤家。忠实啊忠实,你是当家人,一场之长,蹲山沟,没主意,放走了仇敌,又怨谁呢?他继续前行,天色已近黄昏,山头上还是很亮堂的,空中挂着一缕缕的晚霞,充满了诗意。相比之下,沟里就黯淡多了,尤其是大树下面,似明似暗,叫人恐慌。突然,他发现了棕熊扔掉的那块批子在草坪上躺着,伤痕累累的,叫人不忍直视。他弯腰拾起,认真地端详着,铁丝断了,木框扭曲着,蜂巢荡然无存。惊讶的是,木框上还有一只工蜂,后腿已残,拖着爬行;两个翅膀剩下了一个,嗡嗡叫着,没有逃离。这只可怜的蜂子,你咋就没有逃走呢?忠实内疚地、虔诚地、小心翼翼地把这只伤残了的蜜蜂,轻轻地托在了自己的手掌上,看它爬行,听它哭泣,并迅速地萌生了一个念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这只棕熊找到,置它于死地,否则,黑瞎子沟内的其他动物,也会在劫难逃,不得安宁。

这只暴君,此时此刻又在哪儿躲藏着呢?他把蜜蜂带了回去,弯下腰,轻轻放在了一只箱子的洞口上,不眨眼地紧紧盯着,两只蜜蜂出来,似责备又像是安慰,然后架着它,一点点地进洞去了!“唉——”忠实两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望着渐渐黑下来的夜空,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他喜欢蜂子,更倾向弱者,蜜蜂的勤劳,让忠实感到敬慕;蜜蜂的奉献,让忠实感到激动;蜜蜂的顽强,让忠实感到骄傲;而蜜蜂的痛苦,又使忠实感到了深深的内疚。内疚使人压抑,压仰又使人愤恨。此刻,他感到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在涌动着、召唤着,别说是有枪,就是赤手空拳,也要跟这头母熊彻底地较量一番。斗智不行,斗勇,忠实是非常自信的。于是,他伸胳膊踢腿,活动着筋骨,在进屋之前,他暗暗地下定了决心。关内灾民大批地涌到了黑龙江,特别是小兴安岭林区,粮食不够吃,饥饿也在威胁着这片黑土地。陈忠实庆幸自己进了黑瞎子沟,蜂蜜可劲儿造,倭瓜土豆管够吃,土地肥得流油,不用上粪,倭瓜长得比水桶还粗,一个人扛不动,烀到锅里面得呛嗓子。黑龙江,好地方啊!遍地是宝,只要不懒,随处都可以信手拈来。蜂蜜呢,就更便宜了,是从树上流下来的,爽甜可口,百吃不厌。而且山是这么大,逶迤连绵,不见尽头;树是这么多,重峦叠嶂,茫如大海。相比之下,蜂场就太小了,尽管有二百多箱蜂,也是九牛一毛,沧海一粟。他下决心要扩大蜂场,扩大到两千箱、两万箱,依靠蜂子的勤劳,把沟里的花粉通通地采回来,都酿成蜜。

为了蜂场的明天,忠实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那头大棕熊。蜂蜜拉走,蜂场暂时没事,他就背上枪,早出晚归,翻山越岭,日复一日地在大山深处寻找着。忠实知道,所有大的山牲口,如孤猪、狗熊、老虎都在自己的领地,而这头棕熊的领地,到底又是在哪儿呢?黑瞎子沟方圆有几百里,它的领地又在哪儿呢?难道说不在这条沟里面吗?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死人湖的那岸,一条小河沟的沙滩上,忠实终于寻找到了这头大棕熊。它正在跟一头豹子搏斗,不知道是这只豹子惹了它,还是它惹怒了这只豹子,一般情况下,豹子是不跟狗熊争斗的。豹子灵巧、凶猛。而狗熊呢?笨拙、霸道,既懒又狠,强强相斗,两败俱伤,这个道理,一般山牲口是非常明白的。此刻,在河滩上,双方的搏斗非常激烈,棕熊“哞哞”地叫着,听声音,可能是没有讨到多少便宜,可也不示弱,大巴掌抡着,呼呼生风,左右逢源。豹子呢,发挥了它的特长,“唿”地蹿了上去,啃一口,满嘴毛,不等棕熊扭头,尾巴一晃,又闪电般地射了出去,然后回来,继续再打。沙尘飞瀑,乌烟瘴气,吼声阵阵,互不相让,越战越烈。“妈的!打吧,你们两个,我倒看看,谁胜谁负!”离它们大约有二百多米,子弹够不上,忠实索性坐了下来。抽着烟,侥有兴趣地来了一次坐山观虎斗。“哼!谁胜谁负,最后的便宜,还不都是我这大傻子的!傻人傻命,今天晚上,不管是豹子肉还是熊肉,不费一枪一弹,也肯定能吃到嘴了!他抱着枪,吸着烟,悠哉悠哉地观赏着,心情特好,觉得这比世界上的一切娱乐都有乐趣。 sJnGwI9YdLHdCmfRUv35TQ9P+nOi6kufH3Iv+CECDD5PiH8ij9D6+BXaMQyFezW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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