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上篇:演讲集3

但是在同一个时期,——在1600—1675年这一段时期,——西洋做学问的人是怎么样呢?在十七世纪初年,荷兰有三个磨玻璃的工匠,他们玩弄磨好的镜子,把两片镜片叠起来,无意中发明了望远镜。这个消息传出去以后,意大利的一位了不得的科学家伽利略(Galilei),便利用这一个原理,自出心裁的制造成一个当时欧洲最完美的最好的望远镜。从这个望远镜中发现了天空中许多新的东西。同时在北方的天文学家,刻伯勒(Kepler)正在研究五大行星的运行轨道。他对于五大行星当中火星的轨道,老是计算不出来,但是收集了很多材料。后来刻伯勒就假设说,火星轨道不是平常的圆形的而是椭圆形的;不但有一个中心而且有两个中心。这真是大胆的假设;后来证实这个假设是对的,成为著名的火星定律。当时刻伯勒在北方,伽利略在南方,开了一个新的天文学的纪元。伽利略死了二三十年以后,荷兰有一位磨镜工匠叫做李文厚(Leeuwenhoek),他用简单的显微镜看毛细管中血液的运行和筋腱的纤维。他看见了血球、精虫,以及细菌学(1675年),并且绘了下来。我们可以说,微菌学是萌芽于西历1675年的。伽利略并且在物理学上开了新的纪元,规定了力学的几个基本原理。

就在伽利略去世的那一年(西历1642),一位绝大的天才科学家——牛顿(Newton)——在英国出世。他把刻伯勒与伽利略等人的发现,总结起来,做一个更大胆的假设,可以说是世界上有历史以来最大胆的二三个假设中的一个,就是所谓万有引力的定律。整个宇宙所有这些大的星,小的星,以及围绕着太阳的各行星(包括地球),所以能够在空中,各循着一定的轨道运行,是什么原因呢?就是因为有万有引力的缘故。在这七十五年中,英国还有两位科学家我们必须提到的。一位是发明血液循环的哈维(Harvey),他的划时代的小书是1628年出版的。一位是了不得的化学家波耳(Boyle),他的在思想史上有名的著作《怀疑的化学家》是1661年出版的。

西方学者的学问工作,由望远镜、显微镜的发明,产生了力学定律、化学定律,出了许多新的天文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生理学家。新的宇宙出现了。但是我们中国在这个时代,在学者顾亭林、闫百诗的领导下做了些什么呢?我们的材料是书本。顾亭林研究古韵,他的确是用新的方法,不过他所用的材料也还是书本。闫百诗研究古文《尚书》,也讲一点道理,有时候也出去看看,但是大部分的材料都是书本。这三百多年来研究语言学、文字学所用的材料都是书本。可是西方同他们同时代的人,像刻伯勒、伽利略、牛顿、哈维、波耳,他们研究学问所用的材料就不仅是书本;他们用作研究材料的是自然界的东西。从前人所看不清楚的天河,他们能看清楚了;所看不见的卫星,他们能看见了;所看不出来的纤维组织,他们能看出来了。结果,他们奠定了三百年来新的科学的基础,给人类开辟了一个新的科学的世界。而我们这三百多年来在学问上,虽然有了了不起的学者顾亭林、阎百诗做引导,虽然可以说也有“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方法,但是因为材料的不同,弄来弄去离不开书本,结果,只有两部《皇清经解》做我们三百年来治学的成绩。这个成绩跟三百年来西方科学的成绩比起来,相差真不可以道里计。而这相差的原因,正可以说明傅先生的话:凡能够扩充材料,用新材料的就进步;凡是不能扩充新的材料,只能研究旧的,间接的材料的就退步。我在那篇文章里面有一张表,可以使我们从这七十五年很短的时间中,看出材料不但是可以限制了方法的使用,而且可以规定了研究的成绩如何。所以我那篇文章后面也有一个和傅先生相类似的意见,就是说:就纸上的考证学,也得要跳过纸上的材料——老的材料,去找新的材料,才可以创造出有价值的成绩。我那篇文章虽然没有他那一种远大的大规模的计划,但是也可以作为他那篇历史上很重要的宣言的小小注脚。我们的结论都是一样的;所不同的地方是我始终没有他那样大规模的梦想:做学问的团体研究,集团研究(Corporate Research)。培根在三百多年前曾有过这种梦想——找许多人来分工合作,大规模的发现新的真理,新的意思,新的原则,新的原理;在西洋各国已经逐渐实现了。中国方面,丁文江先生在北平创立了中国地质调查所,可以说是在北方的一个最重要的学术研究团体,为团体研究,以收集新材料开辟了一个新的领土。在民国十七年,中央研究院成立,尤其是历史语言研究所的成立,在中国的语言学、历史学、考古学、人类学各方面,充分的使用了傅先生的远大的见识,搜罗了全国第一流的研究人才,专家学者,实地去调查、去发掘。例如,安阳的十五次发掘,及其他八省五十五处的发掘,和全国各地语言语音的调查,这些工作,都是为扩充新的材料。除了地质调查所以外,历史语言研究所可以说是我们规模最大成绩最好的学术研究团体。我们也可以说,中国文史的学问,到了历史语言研究所成立以后才走上了完全现代化、完全科学化的大路,这是培根在三百年前所梦想的团体研究的一个大成绩。

不论团体研究也好,个人研究也好,做研究要得到好的成绩,不外上面所说的三个条件:一、直接的研究材料;二、能够随时随地扩张材料;三、能够扩充研究时所用的工具。这是从事研究学问而具有成绩的人所通有的经验。

我在开始讲“治学方法”第一讲的时候,因为在一个广场中,到的人数很多,没有黑板,没有粉笔,所以只能讲一些浅显的小说考证材料。有些人认为我所举的例太不重要了。不过今天我还要和诸位说一说,我用来考证小说的方法,我觉得还算是经过改善的,是一种“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方法。我可以引为自慰的,就是我做二十多年的小说考证,也替中国文学史家与研究中国文学史的人扩充了无数的新材料。只拿找材料做标准来批评,我二十几年来以科学的方法考证旧小说,也替中国文学史上扩充了无数的新证据。

我的第一个考证是《水浒传》。大家都知道《水浒传》是七十一回,从张天师开始到卢俊义做梦为止。但是我研究中国小说,觉得可以分为两大类。像《红楼梦》与《儒林外史》是第一类,是创造的小说。另一类是演变的小说;从小的故事慢慢经过很长时期演变扩大成为整部小说:像《水浒传》《西游记》《隋唐演义》《封神榜》等这一类故事都是。我研究《水浒传》,发现是从《宣和遗事》这一本很小的小说经过很长的时期演变而来。在演变当中,《水浒传》不但有七十一回的,还有一百回的、一百二十回的。我的推想是:到了金圣叹的时候,他以文学的眼光,认为这是太长了;他是一个刽子手,又有文学的天才,就拿起刀来把后面的割掉了,还造出了一个说法,说他得到了一个古本,是七十一回的。他并且说《水浒传》是一部了不得的书,天下的文章没有比《水浒》更好的。这是文学的革命,思想的革命;是文学史上大革命的宣言。他把《水浒》批得很好,又做了一篇假的序,因此,金圣叹的《水浒》,打倒一切的《水浒》。我这个说法,那时候大家都不肯相信。后来我将我的见解,写成文章发表。发表以后,有日本方面做学问的朋友告诉我说:日本有一百回、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浒传》。后来我在无意中又找到了一百十五回本、一百二十四回本和一百十九回本。台大的李玄伯先生也找到一百回本。因为我的研究《水浒传》,总想得到新的材料,所以社会上注意到了,于是材料都出来了。这就是一种新材料的发现,也就是二十多年来因我的提倡考证而发现的新材料。

关于《红楼梦》,也有同样的情形。因为我提倡用新的观点考证《红楼梦》,结果我发现了两种活字版本,是乾隆五十六年和五十七年的一百二十回本。有人以为这个一百二十回本是最古的版本,但也有人说《红楼梦》最初只有八十回,后面的四十回是一个叫做高鹗的人加上去的。他也编造了一个故事说:是从卖糖的担子中发现了古本。我因为对于这个解释不能满意,总想找新的材料证明是非,结果我发现了两部没有排印以前的抄本,就是现在印行出来的八十回本。

因为考证《红楼梦》的关系,许多大家所不知道的抄本出现了。此外,还有许多关于曹雪芹一家的传记材料。最后又发现脂砚斋的评本《红楼梦》;虽然不完全,但的确是最早的本子——就是现在我自己研究中的一本。后来故宫博物院开放了,在康熙皇帝的一张抽屉里,发现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的一大批秘密奏折。这个奏折证明当时曹家地位的重要。曹雪芹的曾祖、祖父、父亲、叔父三代四个人继续不断在南京做江宁织造五十年,并且兼两淮盐运使。这是当时最肥的缺。为什么皇帝把这个全国最肥的缺给他呢?因为他是皇帝的间谍,是政治特务;他替皇帝侦查江南地方的大臣,监视他们回家以后做些什么事,并且把告老回家的宰相的生活情形,随时报告皇帝。一个两江总督或江苏巡抚晋京朝圣,起程的头一天,江苏下雪或下雨:他把这个天气的情形用最快的方法传达给皇帝。等到那个总督或巡抚到京朝见时,皇帝就问他:“你起程的头一天江苏是下雪吗?”这个总督或巡抚听到皇帝的这个问话,当然知道皇帝对于各地方的情形是很清楚的,因此就愈加谨慎做事了。

我所以举《红楼梦》的研究为例;是说明如果没有这些新的材料,我们的考证就没有成绩。我研究这部书,因为所用的方法比较谨严,比较肯去上天下地,动手动脚找材料,所以找到一个最早的“脂砚斋抄本”——曹雪芹自己批的本子——,和一个完全的八十回的抄本,以及无疑的最早的印本——活字本——,再加上曹家几代的传记材料。因为有这些新材料,所以我们的研究才能有点成绩。但是亦因为研究,我们得以扩张材料;这一点是我们可以安慰自己的。

此外如《儒林外史》,是中国的第一部小说。这本书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吴敬梓做的。当我在研究时,还不知道作者吴敬梓是安徽全椒人。我为了考证他的人,要搜求关于他的材料。不到几个月的工夫,就找到了吴敬梓诗文集、全集,后面还附有他儿子的诗。这厚厚的一本书,在书店中别人都不要的,我花一块半钱就买到了。这当是一个海内孤本(我恐怕它失传,所以重印了几千册)。就拿这种考证来讲,方法与材料的关系是很重要的。如果没有材料,就没有法子研究;而因为考证时能够搜求材料,又可以增加了许多新材料。

我再用佛教史的研究说明扩张材料。我那年在英国大英博物院看敦煌卷子的时候,该院一位管理人告诉我说:有一位日本学者矢吹庆辉刚刚照了许多卷子的影片带回去。后来矢吹庆辉做了一本书叫《三阶教》。这是隋唐之间佛教的一个新的研究;用的材料,一部分是敦煌的卷子,一部分是日本从唐朝得来的材料。

我搜求神会和尚的材料,在巴黎发现敦煌所藏的两个卷子。我把它印出来以后,不到三年,日本有位石井实先生,买到了一个不很长的敦煌的卷子,也是与神会和尚有关的材料。这个卷子和我所发现的材料比较起来,他的前面一段比我发现的少,后面一段比我发现的多。这个卷子,他也印出来了。另外一位日本学者铃木,也有一卷关于神会的卷子;这和我所发现的是一个东西,但是抄写的不同,有多有少,可以互相补充。因为考证佛教史中禅宗这个小小的问题,增添了上面所说的许多材料。

日本的矢吹先生在伦敦博物院把敦煌所藏的卷子,照了许多影片带回日本以后,日本学者在这些照片里面发现了一件宝贝,就是上面讲到的,南方韶州地方不认识字的和尚,禅宗第六祖慧能的语录——《坛经》。这是从来没有的孤本,世界上最宝贵的本子。这本《坛经》只有一万一千言;在现在世面上流行的本子有二万二千言。这本《坛经》的出现,证明现在流行的《坛经》有百分之五十是后来的一千多年中和尚们你增一条,我添一章的加进去的,是假的。这也是佛教史上一个重要的发现。总之,因为我考证中国佛教新的宗派在八世纪时变成中国正统的禅宗的历史,我就发现了许多新的材料。

最后我感谢台湾大学给我这个机会——讲学。我很惭愧,因为没有充分准备。我最后一句话,还是我开头所说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在求证当中,自己应当自觉的批评自己的材料。材料不满意,再找新证据。这样,才能有新的材料发现;有新材料才可以使你研究有成绩、有结果、有进步。所以我还是要提一提台大前任校长傅先生的口号:“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

(本文为1952年12月6日胡适在台湾大学的演讲,原载

1952年12月7日台北《中央日报》、《新生报》)

哲学与人生

前次承贵会邀我演讲关于佛学的问题,我因为对于佛学没有充分的研究,拿浅薄的学识来演讲这一类的问题,未免不配;所以现在讲“哲学与人生”,希望对于佛学也许可以贡献点参考。不过我所讲的有许多地方和佛家意见不合,佛学会的诸君态度很公开,大约能够容纳我的意见的!讲到“哲学与人生”,我们必先研究它的定义:什么叫哲学?什么叫人生?然后才知道他们的关系。

我们先说人生。这六月来,国内思想界,不是有玄学与科学的笔战么?国内思想界的老将吴稚晖先生,就在《太平洋杂志》上发表一篇《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其中下了一个人生定义。他说:“人是哺乳动物中的有二手二足用脑的动物。”人生即是这种动物所演的戏剧,这种动物在演时,就有人生;停演时就没人生。所谓人生观,就是演时对于所演之态度,譬如:有的喜唱花面,有的喜唱老生,有的喜唱小生,有的喜摇旗呐喊;凡此种种两脚两手在演戏的态度,就是人生观。不过单是登台演剧,红进绿出,有何意义?想到这层,就发生哲学问题。哲学的定义,我们常在各种哲学书籍上见到;不过我们尚有再找一个定义的必要。我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上所下的哲学的定义说:“哲学是研究人生切要的问题,从根本上着想,去找根本的解决。”但是根本两字意义欠明,现在略加修改,重新下了一个定义说:“哲学是研究人生切要的问题,从意义上着想,去找一个比较可普遍适用的意义。”现在举两个例来说明它:要晓得哲学的起点是由于人生切要的问题,哲学的结果,是对于人生的适用。人生离了哲学,是无意义的人生;哲学离了人生,是想入非非的哲学。现在哲学家多凭空臆说,离得人生问题太远,真是上穷碧落,愈闹愈糟!

现在且说第一个例:二千五百年前在喜马拉亚山南部有一个小国——迦叶——里,街上倒卧着一个病势垂危的老丐,当时有一个王太子经过,在别人看到,将这老丐赶开,或是毫不经意的走过去了;但是那王太子是赋有哲学的天才的人,他就想人为什么逃不出老、病、死,这三个大关头,因此他就弃了他的太子爵位、妻孥、便嬖、皇宫、财货,遁迹入山,去静想人生的意义。后来忽然在树下想到一个解决;就是将人生一切问题拿主观去看,假定一切多是空的,那末,老、病、死,就不成问题了。这种哲学的合理与否,姑不具论,但是那太子的确是研究人生切要的问题,从意义上着想去找他以为比较普遍适用的意义。

我们再举一个例:譬如我们睡到夜半醒来,听见贼来偷东西,我那就将他捉住,送县究办。假如我们没有哲性,就这么了事,再想不到“人为什么要做贼”等等的问题;或者那贼竟苦苦哀求起来,说他所以做贼的原故,因为母老,妻病,子女待哺,无处谋生,迫于不得已而为之,假如没哲性的人,对于这种吁求,也不见有甚良心上的反动。至于富于哲性的人就要问了,为什么不得已而为之?天下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有多少?为什么社会没得给他做工?为什么子女这样多?为什么老病死?这种偷窃的行为,是由于社会的驱策,还是由于个人的堕落?为什么不给穷人偷?为什么他没有我有?他没有我有是否应该?拿这种问题,逐一推思下去,就成为哲学。由此看来,哲学是由小事放大,从意义着想而得来的,并非空说高谈能够了解的。推论到宗教哲学、政治哲学、社会哲学等,也无非多从活的人生问题推衍阐明出来的。

我们既晓得什么叫人生,什么叫哲学,而且略会看到两者的关系,现在再去看意义在人生上占的什么地位?现在一般的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思想差不多是社会的奢侈品。他们看人生种种事实,和乡下人到城里未看见五光十色的电灯一样。只看到事实的表面,而不了解事实的意义。因为不能了解意义的原故,所以连事实也不能了解了。这样说来,人生对于意义,极有需要,不知道意义,人生是不能了解的。宋朝朱子这班人,终日对物格物,终于找不到着落,就是不从意义上着想的原故。又如平常人看见病人种种病象,他单看见那些事实而不知道那些事实的意义,所以莫名其妙。至于这些病象一到医生眼里,就能对症下药;因为医生不单看病象,还要晓得病象的意义的原故。因此,了解人生不单靠事实,还要知道意义!

那末,意义又从何来呢?有人说:意义有两种来源:一种是从积累得来,是愚人取得意义的方法;一种是由直觉得来,是大智取得意义的方法。积累的方法,是走笨路;用直觉的方法是走捷径。据我看来,欲求意义唯一的方法,只有走笨路,就是日积日累的去做刻苦的工夫,直觉不过是熟能生巧的结果,所以直觉是积累最后的境界,而不是豁然贯通的。大发明家爱迪生有一次演说,他说,天才百分之九十九是汗,百分之一是神,可见得天才是下了番苦功才能得来,不出汗决不会出神的。所以有人应付环境觉得难,有人觉得易,就是日积日累的意义多寡而已。哲学家并不是什么,只是对于人生所得的意义多点罢了。

欲得人生的意义,自然要研究哲学史,去参考已往的死的哲理。不过还有比较更要的,是注意现在的活的人生问题,这就是做人应有的态度。现在我举两个可模范的大哲学家来做我的结论,这两大哲学家一个是古代的苏格拉底,一个是现代的笛卡尔。

苏格拉底是希腊的穷人,他觉得人生醉生梦死,毫无意义,因此到公共市场,见人就盘问,想借此得到人生的解决。有一次,他碰到一个人去打官司,他就问他,为什么要打官司?那人答道,为公理。他复问道,什么叫公理?那人便瞠目结舌不能作答。苏氏笑道:我知道我不知你,却不知道你不知呵!后来又有一个人告他的父亲不信国教,他又去盘问,那人又被问住了。因此希腊人多恨他,告他两大罪,说他不信国教,带坏少年,政府就判他的死刑。他走出来的时候,对告他的人说:“未经考察过的生活,是不值得活的。你们走你们的路,我走我的路罢!”后来他就从容就刑,为找寻人生的意义而牺牲他的生命!

笛卡尔旅行的结果,觉到在此国以为神圣的事,在他国却视为下贱;在此国以为大逆不道的事,在别国却奉为天经地义,因此他觉悟到贵贱善恶是因时因地而不同的。他以为从前积下来的许多观念知识是不可靠的,因为他们多是趁他思想幼稚的时候侵入来的。如若欲过理性生活,必得将从前积得的知识,一件一件用怀疑的态度去评估他们的价值,重新建设一个理性的是非。这怀疑的态度,就是他对于人生与哲学的贡献。

现在诸君研究佛学,也应当用怀疑的态度去找出它的意义,是否真正比较得普遍适用?诸君不要怕,真有价值的东西,决不为怀疑所毁;而能被怀疑所毁的东西,决不会真有价值。我希望诸君实行笛卡尔的怀疑态度,牢记苏格拉底所说的“未经考察过的生活,是不值得活的”这句话。那末,诸君对于明阐哲学,了解人生,不觉其难了。

(本文为1923年11月胡适在上海商科大学佛学研究会的演讲,原载1923年12月10日《东方杂志》第20卷第23期)

在北大成立二十五周年纪念会上的讲话

今天是北京大学成立第二十五年的纪念日,我于当然的庆祝以外还有一种自私的快乐。今天也是我个人的生日。况且去年大学纪念日及我个人三十岁生日纪念完以后,那天晚上我又得一个儿子。所以今天在我个人有三种庆祝:我自己,我的二十四岁的小兄弟北大及我的一岁的小朋友——儿子。但是同时有一件小的不幸,就是我近来病了。每夜两点钟以后便不能安睡。稍为做一点事,腰背便疼痛,不能支持。据中西医生的诊断都说是因为过于劳苦所致。现在我已向校中告假一年,假期即从今天起,到明年秋天开学时回校。这件事已蒙蔡先生允准了,所以我要同诸君作八九个月的小别。

因此我今天很有一点感触,觉得个人的生命和健康是不定的,只有团体——大我——的生命和健康是长久的继续不断的。然而北京大学的生命始终还是保存着,并且不断的向前生长。所以我们对于他应该有许多的希望。这几年来组织上很有进步,学校的基础也日趋稳固。所最惭愧的是在学术上太缺乏真实的贡献。我在今天《北大日刊纪念刊》上《回顾与反省》一文里,引了近代诗人龚定庵“但开风气不为师”一句话,我说,这话只可为个人说,而不可为一个国立的大学说。国立的大学不但要开风气,也是应该立志做大众师表的。近数年来,北大在“开风气”这方面总算已经有了成绩;现在我们的努力应该注重在使北大做到“又开风气又为师”的地位。

诸位看着这边出版品展览部所陈列的报章杂志及书籍三百多种,总算是本校同人在近年中国著作界的贡献了,但是究竟有多少真正的学术上的价值!依据中国学术界的环境和历史,我们不敢奢望这个时候在自然科学上有世界的贡献,但我个人以为至少在社会科学上应该有世界的贡献。诸位只要到那边历史展览部一看,便可知道中国社会科学材料的丰富。我们只是三四个月工作的结果,就有这许多成绩可以给社会看了。这两部展览,一边是百分之九十九的裨贩,一边是整理国故的小小的起头。看了这边使我们惭愧,看了那边使我们增加许多希望和勇气。

我们有了几千年的历史、思想、宗教、美术、政治、法制、经济的材料;这些材料都在那里等候我们的整理;这个无尽宝藏正在等候我们去开掘。我们不可错过这种好机会;我们不可不认清我们“最易为力而又最有效果”的努力方向。我现在不能多说话,就此同诸位暂时告别。

(本文为1922年12月17日胡适在北京大学成立二十五周年纪念会上的演讲,陈政记录,原载1922年12月23日《北京大学日刊》)

书院制史略

我为何讲这个题目?因为古时的书院与现今教育界所倡的“道尔顿制”精神大概相同。一千年以来,书院实在占教育上一个重要位置,国内的最高学府和思想的渊源,惟书院是赖。盖书院为稳固古时最高的教育机关。所可惜的,就是光绪变政,把一千年来书院制完全推翻,而以形式一律的学堂代替教育。要知我国书院的程度,足可以比外国的大学研究院。譬如南菁书院,它所出版的书籍,等于外国博士所做的论文。书院之废,实在是吾中国一大不幸事。一千年来学者自动的研究精神,将不复现于今日了。所以我今日要讲这个书院的问题。本题计分两节:第一,书院的历史;第二,书院的精神。兹分别言之:

一、书院的历史

一、精舍与书院 书院在顶古的时候,无史可考;因古代的学校,都是私家设立,不甚出名。周朝学制,亦无书院的名称。战国时候,讲学风起,私家学校渐为人所器重。汉时私家传授之盛,为古所未有。观汉朝的国子监太学生,多至数万人,即可见学风之盛。六朝时候,除官学外,复有精舍。此精舍系由少数的贵族或士大夫在郊外建屋数椽,以备他们春夏射御,秋冬读书的处所。惟此精舍,仍由私家学塾蝉蜕而来,其教授方法,与佛家讲经相同。佛家讲经只许和尚沉思默想,倘和尚不明经理而欲请教于大和尚,此时大和尚就以杖叩和尚之头,在问者虽受重击,毫无怨言,仍俯首思索如故。有时思索不得,竟不远千里朝拜名山,俾一旦触机觉悟,此法系启发学者思想。不借外界驱策而能自动学习;所以精舍也采取佛家方法。其后道家讲经,也和佛家相同。到唐明皇的时候,始有书院的名称。书院之有学校的价值,固自唐始,但至宋朝更进步了。

二、宋代四大书院 书院名称,至宋朝时候才完全成立。当时最负盛名的书院,如石鼓、岳麓、应天、白鹿洞,世人称为四大书院。这些书院,都系私人集资建造,请一个学者来院主教,称他叫山长。书院大半在山水优秀的地方,院内广藏书籍,使学生自修时候,不致无参考书。此藏书之多,正所以引起学生自由研究的兴趣。此四大书院,不独藏书很多,并且请有学者在院内负指导责任。来兹学者,如有困难疑惑之处,即可向指导者请教;犹如今日道尔顿制的研究室。所以宋朝的书院,就是为学者自修的地方。

三、宋代书院制度 宋代书院制度,很可研究。每一个书院,有山长一人,系学识丰富的人充任。书院里藏书极多,有所谓三舍制,就如湖南潭州书院,分县学、书院、精舍三种。在州府县学里读书,都是普通之才;优者升入书院。当时书院的程度,犹如今日大学本科,倘在书院里考得成绩很好,就升入精舍。此时犹如今日入大学研究院了。又当时又有所谓大学三舍制,就是在宋仁宗的时候,大兴学校,令天下皆设官学,自己复于京师设立大学。考他的组织方法,也有三种阶级,在州县学读书,称曰外舍,等于大学预科;经一种考试升入内舍,等于今日大学本科;再经严格的考试,就升入精舍,等于今日大学研究院。这种制度,已在浙江书院实行了。

四、宋代讲学之风与书院 宋代讲学之盛,古所未有。当时所谓州学、县学、官学,只有其名,而无其实。此等学校,吾无以名之,只得叫它曰抽象的学校,大概一位老师就是一个学校,老师之责任,就在讲经。当时入官学者甚少,国子监太学生都可花钱捐得。然而尊崇一派奉为名师,日趋听讲者亦甚多。听讲时大半笔记,不用书籍,如《朱子语录》,即学生所做的笔记。教法亦大半采佛家问答领悟之法,至于讲学之风,迨南宋时可谓登峰造极。当时学生所最崇拜的,只有二人,因此分为二派:一派当推朱子,而另一则为陆象山派。朱陆既殁,其徒散居各处,亦复以讲学为号召,所以私立的书院,就从此增多了。

五、会讲式的书院 会讲式的书院,起自明朝,如无锡东林书院,每月订有开会时间。开会之先,由书院散发请帖,开会时由山长主讲一段,讲毕,令学生自由讨论,各抒意见,互相切磋,终以茶点散会。

六、考课式的书院 考课式的书院,亦起自明朝。此式定每月三六九日或朔望两日,由山长出题,凡合于应试资格的人,即可往书院应试。书院并订津贴寒士膏火办法,供寒士生活之用。此等书院,仅在考试时非常忙碌,平时无须开门,考课者亦不必在场内,只要各抒谠论而已。

七、清代的书院 清时学术思想,多不尊重理学一派,只孜孜研究考据实用的学问。学者贵能就性之所近,分门研究,研究所得,以笔记之。有时或做极长的卷折,以示造诣。所有书院,概系公立。山长由州府县官聘请富有学识者充之。山长薪水很大,书院经费,除山长薪水外,又有经临等费。学生除不收学费外,又有膏火津贴奖赏等。所以在学足供自给,安心读书,并可以膏火等费赡养家室,不致有家室之累。每一书院,藏书极多,学生可以自由搜求材料,并有学识丰富之山长,加以指导。其制度完备,为亘古所未有,而今则不复见了!

二、书院的精神

一、代表时代精神 一时代的精神,只有一时代的祠祀,可以代表。因某时之所尊奉者,列为祠祀,即可觇某时代民意的趋向,古时书院常设神祠祀,带有宗教的色彩,其为一千年来民意之所寄托,所以能代表各时代的精神。如宋朝书院,多崇拜张载、周濂溪、邵康节、程颐、程颢诸人,至南宋时就崇拜朱子,明时学者又改崇阳明,清时偏重汉学。而书院之祠祀,不外供许慎、郑玄的神像。由此以观,一时代精神,即于一时代书院所崇祀者足以代表了。

二、讲学与议政 书院既为讲学的地方,但有时亦为议政的机关。因为古时没有正式代表民意的机关;有之,仅有书院可以代行职权了。汉朝的太学生,宋朝朱子一派的学者,其干涉国家政治之气焰,盛极一时;以致在宋朝时候,政府立党籍碑,禁朱子一派者应试,并不准起复为官。明朝太监专政,乃有无锡东林书院学者出而干涉,鼓吹建议,声势极张。此派在京师亦设有书院,如国家政令有不合意者,彼辈虽赴汤蹈火,尚仗义直言,以致为宵小所忌,多方倾害,死者亦多,政府并名之曰东林党。然而前者死后者继,其制造舆论,干涉朝政,固不减于昔日。于此可知书院亦可代表古时候议政的精神,不仅为讲学之地了。

三、自修与研究 书院之真正的精神惟自修与研究,书院里的学生,无一不有自由研究的态度,虽旧有山长,不过为学问上之顾问;至研究发明,仍视平日自修的程度如何。所以书院与今日教育界所倡道尔顿制的精神相同。在清朝时候,南菁、诂经、钟山、学海四书院的学者,往往不以题目甚小,即淡漠视之。所以限于一小题或一字义,竟终日孜孜,究其所以,参考书籍,不惮烦劳,其自修与研究的精神,实在令人佩服!

三、结论

本题拟举二例,作为结论:一、譬如南菁书院,其山长黄梨洲先生,常以八字告诫学生,即“实事求是,莫作调人”。因为研究学问,遇困难处若以调人自居,则必不肯虚心研究,而近乎自暴自弃了。二、又如上海龙门书院,其屏壁即大书“读书先要会疑,学者须于无疑中寻找疑处,方为有得”,即可知古时候学者的精神,惟在刻苦研究与自由思索了。其意以学问有成,在乎自修,不在乎外界压迫。这种精神,我恐今日学校中多轻视之。又当声明者,即书院并不拒绝科学,如清代书院的课程,亦有天文、算学、地理、历史、声、光、化、电等科学。尤以清代学者如戴震、王念孙等都精通算学为证。惜乎光绪变政,将一千年来的书院制度,完全推翻,而以在德国已行一百余年之学校代替此制,诩为自新。使一千年来学者自动的研究精神,将不复现于今日。吾以今日教育界提倡道尔顿制,注重自动的研究,与书院制不谋而合,不得不讲这书院制度的略史了。

(本文为1923年12月10日胡适在南京东南大学的演讲,陈启宇笔记。

原载1923年12月17日至18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副刊,

又载1923年12月24日《北京大学日刊》,又载1924年

2月10日《东方杂志》第21卷第3期)

为什么读书

青年会叫我在未离南方赴北方之前在这里谈谈,我很高兴,题目是为什么读书。现在读书运动大会开始,青年会拣定了三个演讲题目。我看第二题目怎样读书很有兴味,第三题目读什么书更有兴味,第一题目无法讲,为什么读书,连小孩子都知道,讲起来很难为情,而且也讲不好。所以我今天讲这个题目,不免要侵犯其余两个题目的范围,不过我仍旧要为其余两位演讲的人留一些余地。现在我就把这个题目来试一下看。我从前也有过一次关于读书的演讲,后来我把那篇演讲录略事修改,编入三集文存里面,那篇文章题目叫做《读书》,其内容性质较近于第二题目,诸位可以拿来参考。今天我就来试试为什么读书这个题目。

从前有一位大哲学家做了一篇读书乐,说到读书的好处,他说:“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意思就是说,读了书可以做大官,获厚禄,可以不至于住茅草房子,可以娶得年轻的漂亮太太(台下哄笑)。诸位听了笑起来,足见诸位对于这位哲学家所说的话不十分满意,现在我就讲所以要读书的别的原因。

为什么要读书?有三点可以讲:第一,因为书是过去已经知道的智识学问和经验的一种记录,我们读书便是要接受这人类的遗产;第二,为要读书而读书,读了书便可以多读书;第三,读书可以帮助我们解决困难,应付环境,并可获得思想材料的来源。我一踏进青年会的大门,就看见许多关于读书的标语。为什么读书?大概诸位看了这些标语就都已知道了,现在我就把以上三点更详细的说一说。

第一,因为书是代表人类老祖宗传给我们的智识的遗产,我们接受了这遗产,以此为基础,可以继续发荣光大,更在这基础之上,建立更高深更伟大的智识。人类之所以与别的动物不同,就是因为人有语言文字,可以把智识传给别人,又传至后人,再加以印刷术的发明,许多书报便印了出来。人的脑很大,与猴不同,人能造出语言,后来更进一步而有文字,又能刻木刻字;所以人最大的贡献就是过去的智识和经验,使后人可以节省许多脑力。非洲野蛮人在山野中遇见鹿,他们就画了一个人和一只鹿以代信,给后面的人叫他们勿追。但是把智识和经验遗给儿孙有什么用处呢?这是有用处的,因为这是前人很好的教训。现在学校里各种教科,如物理、化学、历史,等等,都是根据几千年来进步的智识编纂成书的,一年,两年,或者三年,教完一科。自小学、中学,而至大学毕业,这十六年中所受的教育,都是代表我们老祖宗几千年来得来的智识学问和经验,所谓进化,就是叫人节省劳力,蜜蜂虽能筑巢,能发明,但传下来就只有这一点智识,没有继续去改革改良,以应付环境,没有做格外进一步的工作。人呢,达不到目的,就再去求进步,而以前人的智识学问和经验作参考。如果每样东西,要个个人从头学起,而不去利用过去的智识,那不是太麻烦吗?所以人有了这智识的遗产,就可以自己去成家立业,就可以缩短工作,使有余力做别的事。

第二点稍复杂,就是为读书而读书。读书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不读书不能读书,要能读书才能多读书。好比戴了眼镜,小的可以放大,糊涂的可以看得清楚,远的可以变为近。读书也要戴眼镜。眼镜越好,读书的了解力也越大。王安石对曾子固说:“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所以他对于本草、内经、小说,无所不读,这样对于经才可以明白一些。王安石说:“致其知而后读。”

请你们注意,他不说读书以致知,却说,先致知而后读书。读书固然可以扩充知识;但知识越扩充了,读书的能力也越大。这便是“为读书而读书”的意义。

试举《诗经》作一个例子。从前的学者把《诗经》看作“美”“刺”的圣书,越讲越不通。现在的人应该多预备几副好眼镜,人类学的眼镜,考古学的眼镜,文法学的眼镜,文学的眼镜。眼镜越多越好,越精越好。例如“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我们若知道比较民俗学,便可以知道打了野兽送到女子家去求婚,是平常的事。又如“钟鼓乐之,琴瑟友之”,也不必说什么文王太姒,只可看作少年男子在女子的门口或窗下奏乐唱和,这也是很平常的事。再从文法方面来观察,像《诗经》里“之子于归”,“黄鸟于飞”,“凤凰于飞”的“于”字,此外,《诗经》里又有几百个的“维”字,还有许多“助词”、“语词”,这些都是有作用而无意义的虚字,但以前的人却从未注意及此。这些字若不明白,《诗经》便不能懂。再说在《墨子》一书里,有点光学、力学;又有点经济学。但你要懂得光学,才能懂得墨子所说的光;你要懂得各种智识,才能懂得墨子里一些最难懂的文句。总之,读书是为了要读书,多读书更可以读书。最大的毛病就在怕读书,怕读难书。越难读的书我们越要征服它们,把它们作为我们的奴隶或向导,我们才能够打倒难书,这才是我们的“读书乐”。若是我们有了基本的科学知识,那末,我们在读书时便能左右逢源。我再说一遍,读书的目的在于读书,要读书越多才可以读书越多。

第三点,读书可以帮助解决困难,应付环境,供给思想材料,知识是思想材料的来源。思想可分作五步。思想的起源是大的疑问。吃饭拉屎不用想,但逢着三岔路口,十字街头那样的环境,就发生困难了。走东或走西,这样做或是那样做,有了困难,才有思想。第二步要把问题弄清,究竟困难在那一点上。第三步才想到如何解决,这一步,俗话叫做出主意。但主意太多,都采用也不行,必须要挑选。但主意太少,或者竟全无主意,那就更没有办法了。第四步就是要选择一个假定的解决方法。要想到这一个方法能不能解决。若不能,那末,就换一个;若能,就行了。这好比开锁,这一个钥匙开不开,就换一个;假定是可以开的,那末,问题就解决了。第五步就是证实。凡是有条理的思想都要经过这步,或是逃不了这五个阶段。科学家要解决问题,侦探要侦探案件,多经过这五步。

这五步之中,第三步是最重要的关键。问题当前,全靠有主意(Ideas)。主意从哪儿来呢?从学问经验中来。没有智识的人,见了问题,两眼白瞪瞪,抓耳挠腮,一个主意都不来。学问丰富的人,见着困难问题,东一个主意,西一个主意,挤上来,涌上来,请求你录用。读书是过去智识学问经验的记录,而智识学问经验就是要用在这时候,所谓养军千日,用在一朝。否则,学问一些都没有,遭到困难就要糊涂起来。例如达尔文把生物变迁现象研究了几十年,却想不出一个原则去整统他的材料。后来无意中看到马尔萨斯的人口论,说人口是按照几何学级数一倍一倍的增加,粮食是按照数学级数增加,达尔文研究了这原则,忽然触机,就把这原则应用到生物学上去,创了物竞天择的学说。读了经济学的书,可以得着一个解决生物学上的困难问题,这便是读书的功用。古人说:“开卷有益”,正是此意。读书不是单为文凭功名,只因为书中可以供给学问知识,可以帮助我们解决困难,可以帮助我们思想。又譬如从前的人以为地球是世界的中心,后来天文学家科白尼却主张太阳是世界的中心,绕着地球而行。据罗素说,科白尼所以这样的解说,是因为希腊人已经讲过这句话;假使希腊没有这句话,恐怕更不容易有人敢说这句话吧。这也是读书的好处。有一家书店印了一部旧小说叫做《醒世姻缘》,要我作序。这部书是西周生所著的,印好在我家藏了六年,我还不曾考出西周生是谁,这部小说讲到婚姻问题,其内容是这样:有个好老婆,不知何故,后来忽然变坏,作者没有提及解决方法,也没有想到可以离婚,只说是前世作孽,因为在前世男虐待女,女就投生换样子,压迫者变为被压迫者。这种前世作孽,起先相爱,后来忽变的故事,我仿佛什么地方看见过。后来忽然想起《聊斋》一书中有一篇和这相类似的笔记,也是说到一个女子,起先怎样爱着她的丈夫,后来怎样变为凶太太,便想到这部小说大约是蒲留仙或是蒲留仙的朋友做的。去年我看到一本杂记,也说是蒲留仙做的,不过没有多大证据。今年我在北京,才找到了证据。这一件事可以解释刚才我所说的第二点,就是读书可以帮助读书,同时也可以解释第三点,就是读书可以供给出主意的来源。当初若是没有主意,到了逢着困难时便要手足无措,所以读书可以解决问题,就是军事、政治、财政、思想等问题,也都可以解决,这就是读书的用处。

我有一位朋友,有一次傍着灯看小说,洋灯装有油,但是不亮,因为灯芯短了。于是他想到《伊索寓言》里有一篇故事,说是一只老鸦要喝瓶中的水,因为瓶太小,得不到水,它就衔石投瓶中,水乃上来,这位朋友是懂得化学的,于是加水于灯中,油乃碰到灯芯,这是看伊索寓言给他看小说的帮助。读书好像用兵,养兵求其能用,否则即使坐拥十万二十万的大兵也没有用处,难道只好等他们“兵变”吗?

至于“读什么书”,下次陈钟凡先生要讲演,今天我也附带的讲一讲。我从五岁起到了四十岁,读了三十五年的书。我可以很诚恳的说,中国旧籍是经不起读的。中国有五千年文化,四部的书已是汗牛充栋。究竟有几部书应该读,我也曾经想过。其中有条理有系统的精心结构之作,二千五百年以来恐怕只有半打。“集”是杂货店,“史”和“子”还是杂货店。至于“经”,也只是杂货店,讲到内容,可以说没有一些东西可以给我们改进道德增进智识的帮助的。中国书不够读,我们要另开生路,辟殖民地,这条生路,就是每一个少年人必须至少要精通一种外国文字。读外国语要读到有乐而无苦,能做到这地步,书中便有无穷乐趣。希望大家不要怕读书,起初的确要查阅字典,但假使能下一年苦功,继续不断做去,那末,在一二年中定可开辟一个乐园,还只怕求知的欲望太大,来不及读呢。我总算是老大哥,今天我就根据我过去三十五年读书的经验,给你们这一个临别的忠告。

(本文为1930年11月下旬胡适在上海青年会的演讲,文稿经胡适校正,

原载1930年12月至1931年2月《现代学生》第1卷第3、5期)

在北大工学院四十四周年纪念会上的讲话

学工的比我们做过外交官的还客气,所以应该向工程师学一点客气。今年夏天,我和校友等谈过,校友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北大绝对欢迎。校庆会最好由校友作主体,学校乐意给以种种便利。12日我到南京去以前,便给马院长写了一封信,因为记错了日期认为是11月21日,我不可能赶回来,便请转告校友们早日筹备,可是我昨天才回来,而且有机会又来参加,很是高兴。

今夏在南京,北平大学农院校友代表曾来看我,愿与北大校友会取得联系,并准许加入。于是我写了一封信给南京北大校友会主持人,欢迎参加。这次到南京去听说已有不少平大校友参加了。北大整个的校庆日是在12月17日。当然平大校友们如愿参加,我们也是欢迎的,都是国家的学堂,当然联系越亲密越好。北平工院的历史很长,已有了四十四年,而且从一个专门工业学校,发展到变为北京大学的一部分。在今年8月以前,虽经过几次改名字,还不要紧。我在南京对政大同学讲演,便告诉他们说名字没有关系,怎样改也是国家的学堂,北平话有“我们”、“咱们”之分,如说“咱们”,便像都包括在内,说“我们”,好像就分出“你们”来了。所以,我说这学堂是“咱们的”学堂。

校友会在世界大学历史上的地位很重要,双十节六科学团联合年会上,我讲过一个故事,我并且发问,为什么科学的研究不起于非洲、亚洲,而起于欧洲呢?原因很多,可是我认为惟一正确的答案,是欧洲从中古以来,继续不断的有一千年历史的大学,如意大利的伯罗尼亚大学,法国的Paris大学,其他如有七八百年历史的英国Oxford大学,因闹风潮而分出来成立的Combridge大学等,在欧洲五百年以上历史的大学要有几十个。科学不是一个人的力量可以完成的,科学要继续不断的研究,从理论变成实验,从实验变成发现,这样继长增高,非以大学为中心不可。并且知识、学风、设备等一天天积累起来,才能成为科学研究中心。

为什么欧洲大学能这样长久继续下去呢?中国为什么不能?如北京大学,可说是继承了太学而来,以公历纪元前124年为始,再加上1947年,这可说是已有两千一百多年的历史了。但是为什么北大不能说有两千多年的历史,而说有四十九年历史?为什么中国最老的大学如北洋大学只有五十一年历史?中国古代私立书院,在一千多年前五代到北宋之间,已有了四大书院,可是为什么不能继续到今日?为什么欧洲书院能Continue这么久?而我们却不能?我的答案,根据历史看,欧洲大学不是政治制度的一部分,中国太学却是文官考试制度的一部门,太学博士是官,司业是官,祭酒也是官,出去做官,回来可以又当太学博士,也可以当司业,可是不久也会又出去做官,所以这制度受政治的牵涉太大,不能把学校看成是自己的学堂,或是“我们的”学堂,或是“咱们的”学堂。学生也认为学堂是一块敲门砖,毕业生对学校毫无感情。私立书院也是如此,所以,千年来我国大学没有固定的继续性。

欧洲大学的能以继续有两个因素:一个是主持财产的董事会,一个是终身任教职的教授会。前者,罗马教皇对大学主持者给一特许的Bull,因而保管财产成为一特许组织,固定的永久的专门的负责的来保持财产,好像保管自己的财产一样,使成为一个立案的法人或法团。这保管校产的团体叫董事会也好叫Cooperation也好。后者,教授以终身作教学的职务,对学校有一种责任和任务,一切得到了保障,这组成的团体,主要的是教授会。

这二者之外,另有一重要者,是起源于美国大学的Alumnus。这在大学发达史上有很大的力量,如哈佛大学《大学宪章》上规定,由本州省长及教会参加董事会,后来遂演变到成为美国大学的一个组织,这是美国大学发达史上一重要的生产品,中国学校有校友会,首先起于与教会有关系的学校,或是和美国发生关系的学校,如清华大学虽非教会学校,可是在清华学堂时代却有美国式的风气,所以校友会受到了美国的影响。加拿大、英国等近三百年来,这Alumnus可说是高等教育史上一重要的产物。私立大学如普林斯顿、芝加哥等也都普遍的有了校友会了,美国先有私立大学,后有州立大学,后来美向西部移民,联合各州而成合众国,新开的省政府,便设立大学,这大学虽比不上私立的如有三百十一年历史的哈佛大学,及将近三百年的耶尔大学,可是邦立大学却胜过其他若干私立,因国家的力量是无限的,私立是有限的。这两种大学部设有校友会。如校友发了财捐巨款建造图书馆、实验室,可是这捐款却由校友指定,而不能移作别用,这样的捐款校长是不欢迎的。校长所欢迎的是每人五块钱的General Contribution。这样积少成多,可使学校经费复活。美各大学校友会每年选举代表,参加学校行政,不断和母校发生关系,把母校的事变成好似自己家里的事情一样,可以使母校有很大的发展。校友并且还要负责给母校选择人才,如那个学生的Football好,便介绍他去考自己的母校,如果学生算学或文教有天才,也拉入母校去。可是美国近来大笔捐就不会有成绩,因为政府征收所得税,每年总收入仅有百分之十五,可以免收税额捐作教育费,否则即要征税。故今后私立大学靠捐款已不易维持了。有了校友,财产之处理,人才之选择,非常重要,校友会是美国大学的大贡献,因此,不但大学能够继续,而且因此而能发展。

中国办纺织系,以北平工学院最早,已有三十多年历史。我这次在上海,有四位平工校友来看我,谈到应恢复纺织学系,替国家造就纺织人才,我答应了决定办。我今天很诚恳的欢迎大家,“咱们”同心协力来做成一个工业的最高研究中心。

(本文为1947年10月29日胡适在北大工学院四十四周年纪念会上的

演讲,原载1947年10月30日北平《世界日报》)

中学生的修养与择业

刚才吴县长报告了五十八年前我在此地的一段历史——我在三岁至四岁间,随先人在台东州住过一年多,在台南住过十个月——要我把台东看作第二家乡;昨天台南市市长也向台南市市民介绍我是台南人;这番盛意,我非常感谢!吴县长预备在这里要做纪念我先人的举动,实在不敢当。明天举行县议员选举,我将以不是候选人也不是选举人,冒充同乡,到各投票所去参观。

今天我看到了吴县长老太太,看到了她,我非常感动,她可算台东年龄最高的了,她与先母年龄相当,先母如在世,已经有七十九岁了。

我到这里不久,与县长、教育科长、校长等几位谈话,知道了台东的教育是在异常困难的情况下来推进的,我非常敬佩他们艰苦不移紧守岗位的坚毅意志,本来教育厅陈雪屏厅长预备与我们同来的,因台北有事,临时由台南赶回去了,不过教育厅还有一位视察杨日旭先生是同来的,我已经特地要他到各校去视察,并将视察结果报告教育厅,以使省府对台东的教育情形有所了解。

今天我应该讲些什么?事先曾请教吴县长,师范刘校长和同来的几位朋友,他们以今天到场的大多数是青年朋友们,也有青年朋友们的父兄,因此要我讲讲中等教育的东西。同时,我到过的地方,许多朋友常常问我中学生应注重什么?中学毕业后,升学的应该怎样选科?到社会里去的应该怎样择业?我是不懂教育的,不过年纪大些,并且自己也是经过中学大学出来的,同时看到朋友与我们自己的子弟经过中学,得到一点认识,愿意将自己的认识提出来供大家的参考,今天讲的题目,就是:“中学生的修养与中学生的择业”。

中学生的修养应注重两点:

一、工具的求得 中学生大概是从十二岁的幼年到十八岁的青年,这个时期是决定他将来最重要的一个时期。求知识与做人、做事的工具,要在这个时期求得。古人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中学生要将来有成就,便应该注意到“求工具”——学业上、事业上、求知识上所需要的工具。求工具的目标有二:一是中学毕业后无力升学要到社会里去就业;一是继续升学。

第一种工具是言语文字。不论就业升学,以我个人的经验和观察所得,语言文字是最需要的工具。在中学里不仅应该学好本国的语言文字,最好能多学一二种外国的语言文字。它是就业升学的钥匙,能为我们打开知识的门。多学得一种语言,等于辟开一个新的花园、新的世界。语言文字,可以说是中学时期应该求得的工具当中非常重要的了。在中学时期如果没有打好语言文字的基础,以后做学问非常的困难。而且过了这个时期,很少能够把语言文字弄好的。

第二种工具是科学的基本知识。许多人都说学了数学,将来没有什么用处,这是错误的。数学是自然科学重要的钥匙,如果不能把这个重要的钥匙——数学,与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矿物学、植物学等,在中学时期学好,则不能求得新的知识。所以中学时期最重要的,是把这些基本知识弄好。

青年们在学校里对于各种基本科学,不能当他是功课,是学校课程里面需要的功课,应该把它当成求知识、做学问、做人的工具,必不可少的工具。拿工具这个观念来看课程,课程便活了。拿工具这个观念来批评课程,可以得到一个标准。首先看看那些功课够得上作工具,并分出那些功课是求知识做学问的工具,那些功课是做人的工具。那些功课是重要,那些功课是次要。同时拿工具这个观念来督促自己,来分别轻重缓急,先生的教法,也可以拿工具这个观念来衡量,那种教法是死的笨的,请先生改良,那些应该特别注重,请先生注意。我这个话,不是叫学生对先生造反,而是请先生以工具来教,不要死板的照课本讲,这样推动先生,可以使得先生从没有精神提起精神,不是造反而是教学相长,不把功课当做功课看,把它当做必须的工具看。拿工具的观念看功课,功课便是活的。这一点也可以说是中学生治学的方法。

二、良好习惯的养成 良好习惯的养成,即普通所谓的人品教育,品性人格的陶冶。教育学家心理学家都告诉我们说:人品性格是习惯的养成,好的品格是好的习惯养成。中学生是定型的阶段,中学生时期与其注重治学方法,毋宁提倡良好习惯的养成。一个人的坏习惯在中学还可纠正,假使在中学里不能养成良好的习惯,这个人的前途便算完了,在大学里不会是个好学生,在社会里不会是个有用的人才。我愿在这里提醒青年学生们的注意,也请学生的父兄教师们注意。

我们的国家以前专注重文字教育,读书人的指甲蓄得很长,手脸都是白白的,行动是文绉绉的,读书可以从“学而时习之”背诵起,写文章摇摇摆摆地会写出许多好听的词句来,可是他们是无用的,不能动手,也不能动脚,连桌凳有一点坏了,也不能拿起斧头钉子来修理。这种只能背书写文章的读书人就是没有养成良好的习惯——动手动脚的习惯。

我在台湾大学讲《治学方法》时,讲到一个故事:宋时有一新进士请教老前辈做官的秘诀,老前辈告诉他四个字“勤谨和缓”。这四个字,大家称为做官秘诀,我把它看作做人、做事、做学问的秘诀。简单的分别说:

勤,就是不偷懒,不走捷径,要切切实实,辛辛苦苦的去做。要用眼睛的用眼睛,用手的用手,用脚的用脚,先生叫你找材料,你就到应该到的地方去找。叫你找标本,你就到田野,到树林里去找,无论在实验室里,自然界里,都不要偷懒,一点一滴的去做。

谨,就是谨慎,不粗心,不苟且。以江浙的俗话来说,不拆滥污。写字,一点、一横都不放过。写外国字,i的一点,t的一横,也一样的不放过。作数学,一个圈,一个小数点都不可苟且。不要以为这是小事情,做事关系天下的大事,做学问关系成败,所以细心谨慎,是必须要养成的习惯。

和,就是不要发脾气,不要武断。要虚心,要和和平平。什么叫做虚心?脑筋不存成见,不以成见来观察事,不以成见来对待人。就做学问来说:要以心平气和的态度来作化学、数学、历史、地理,并以心平气和的态度来学语文。无论对事、对人、对物、对问题、对真理,完全是虚心的,这叫做和。

缓,这个字很重要,缓的意思不要忙,不轻易下一个结论。如果没有缓的习惯,前面三个字都不容易做到。譬如找证据,这是很难的工作,如果要几点钟缴卷,就不能做到勤的工夫。忙于完成,证据不够,不管它了,这样就不能做到谨的工夫。匆匆忙忙的去做,当然不能做到和的工夫。所以证据不够,应该悬而不断,就是姑且挂在那里,悬而不断,并不是叫你搁下来不管,是要你勤,要你谨,要你和。缓,就是南方人说的“凉凉去吧”,缓的意思,是要等着找到了充分的证据,然后根据事实来下判断。无论做学问、做事、做官、做议员,都是一样的。大家知道治花柳病的名药“六0六”吧?什么叫“六0六”呢?经过六百零六次的试验才成功的。“九一四”则试验了九百一十四次,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认为动植物的生存进化与环境有绝大的关系,也费了三十年的工夫,到四海去搜集标本和研究,并与朋友们往复讨论。朋友们都劝他发表,他仍然不肯。后来英国皇家学会收到另一位科学家华莱士的论文,其结论与达尔文的一样,朋友们才逼着达尔文把研究的结论公布,并提出与朋友们讨论的信件,来证明他早已获得结论,于是皇家学会才决定同华莱士的论文同时发表,达尔文这种持重的态度,不是缺点,是美德,这也是科学史上勤谨和缓的实例。值得我们去想想,作为榜样,尤其青年学生们要在中学里便养成这种好习惯。有了这种好习惯,无论是做人做事做学问,将来不怕没有成就。

中学生高中毕业后,面临的问题是继续升学或到社会去找职业。升学应如何选科?到社会去应如何择业?简单的说,有两个标准:

一、社会的标准 社会上所需要的,最易发财的,最时髦的是什么?这便是社会的标准。台湾大学钱校长告诉我说,今年台大招生,投考学生中外文成绩好的都投考工学院,尤其是考电机工程、机械工程的特多,考文史的则很少,因为目前社会需要工程师,学成后容易得到职业而且待遇好。这种情形,在外国也是一样的,外国最吃香的学科是原子能、物理学和航空工程,干这一行的,最受欢迎,最受优待。

二、个人的标准 所谓个人的标准,就是个人的兴趣、性情、天才近那门学科,适于那一行业。简单的说,能干什么。社会上要工程师,学工程的固不忧失业,但个人的性情志趣是否与工程相合?父母兄长爱人都希望你学工程,而你的性情志趣,甚至天才,却近于诗词、小说、戏剧、文学,你如迁就父母兄长爱人之所好而去学工程,结果工程界里多了一个饭桶,国家社会失去了一个第一流的诗人、小说家、文学家、戏剧学家,不是可惜了吗?所以个人的标准比社会的标准重要。因为社会标准所需要的太多,中国人常说社会职业有三百六十行,这是以前的说法,现在何止三百六十行,也许三千六百行,三万六千行都有,三千六百行,三万六千行,行行都需要。社会上需要建筑工程师,需要水利工程师,需要电力工程师,也需要大诗人、大美术家、大法学家、大政治家,同时也需要做新式马桶的工人。能做新式马桶的,照样可以发财。社会上三万六千行,既是行行都需要,一个人决不可能会做每行的事,顶多会二三行,普通都只能会一行的。在这种情形之下,试问是社会的标准重要,还是个人的标准重要?当然是个人的重要!因此选科择业不要太注重社会上的需要,更不要迁就父母兄长爱人的所好。爸爸要你学赚钱的职业,妈妈要你学时髦的职业,爱人要你学社会上有地位的职业,你都不要管他,只问你自己的性情近乎什么?自己的天才力量能做什么?配做什么?要根据这些来决定。

历史上在这一方面,有很好的例子。意大利的伽利略是科学的老祖宗,是新的天文学家,新的物理学家的老祖宗。他的父亲是一个数学家,当时学数学的人很倒楣。在伽利略进大学的时候(三百多年前),他父亲因不喜欢数学,所以要他学医,可是他读医科,毫无兴趣,朋友们以他的绘画还不坏,认为他有美术天才,劝他改学美术,他自己也颇以为然。有一天他偶然走过雷积教授替公爵府里面做事的人补习几何学的课室,便去偷听,竟大感兴趣,于是医学不学了,画也不学了,改学他父亲不喜欢的数学。后来替全世界创立了新的天文学、新的物理学,这两门学问都建筑于数学之上。

最后说我个人到外国读书的经过,民国前二年,考取官费留美,家兄特从东三省赶到上海为我送行,以家道中落,要我学铁路工程,或矿冶工程,他认为学了这些回来,可以复兴家业,并替国家振兴实业。不要我学文学、哲学,也不要学做官的政治法律,说这是没有用的。当时我同许多人谈谈这个问题。以路矿都不感兴趣,为免辜负兄长的期望,决定选读农科,想做科学的农业家,以农报国。同时美国大学农科,是不收费的,可以节省官费的一部分,寄回补助家用。进农学院以后第三个星期,接到实验系主任的通知,要我到该系报到实习。报到以后,他问我:“你有什么农场经验?”我说:“我不是种田的。”他又问我:“你做什么呢?”我说:“我没有做什么,我要虚心来学,请先生教我。”先生答应说:“好。”接着问我洗过马没有,要我洗马。我说:“我们中国种田,是用牛不是用马。”先生说:“不行。”于是学洗马,先生洗一半,我洗一半。随即学驾车,也是先生套一半,我套一半。做这些实习,还觉得有兴趣。下一个星期的实习,为包谷选种,一共有百多种,实习结果,两手起了泡,我仍能忍耐,继续下去,一个学期结束了,各种功课的成绩,都在八十五分以上。到了第二年,成绩仍旧维持到这个水准。依照学院的规定,各科成绩在八十五分以上的,可以多选两个学分的课程,于是增选了种果学。起初是剪树、接种、浇水、捉虫,这些工作,也还觉得有兴趣。在上种果学的第二星期,有两小时的实习苹果分类,一张长桌,每个位子分置了四十个不同种类的苹果,一把小刀,一本苹果分类册,学生们须根据每个苹果的长短,开花孔的深浅、颜色、形状、果味和脆软等标准,查对苹果分类册,分别其类别(那时美国苹果有四百多类,现恐有六百多类了),普通名称和学名。美国同学都是农家子弟,对于苹果的普通名称一看便知,只需在苹果分类册里查对学名,便可填表缴卷,费时甚短。我和一位郭姓同学则须一个一个的经过所有检别的手续,花了两小时半,只分类了二十个苹果,而且大部分是错的。晚上我对这种实习起了一种念头:我花了两小时半的时间,究竟是在干什么?中国连苹果种子都没有,我学它什么用处?自己的性情不相近,干吗学这个?这两个半钟头的苹果实习使我改行,于是,决定离开农科。放弃一年半的时间(这时我已上了一年半的课)牺牲了两年的学费,不但节省官费补助家用已不可能,维持学业很困难,以后我改学文科,学哲学、政治、经济、文学,在没有回国时,以前与朋友们讨论文学问题,引起了中国的文学革命运动,提倡白话,拿白话作文,作教育工具,这与农场经验没有关系,苹果学没有关系,是我那时的兴趣所在。我的玩意儿对国家贡献最大的便是文学的“玩意儿”,我所没有学过的东西。最近研究《水经注》(地理学的东西)。我已经六十二岁了,还不知道我究竟学什么?都是东摸摸、西摸摸,也许我以后还要学学水利工程亦未可知,虽则我现在头发都白了,还是无所专长,一无所成。可是我一生很快乐,因为我没有依社会需要的标准去学时髦。我服从了自己的个性,根据个人的兴趣所在去做,到现在虽然一无所成,但是我生活得很快乐,希望青年朋友们,接受我经验得来的这个教训,不要问爸爸要你学什么,妈妈要你学什么,爱人要你学什么。要问自己性情所近,能力所能做的去学。这个标准很重要,社会需要的标准是次要的。

(本文为1952年12月27日胡适在台东县公共体育场的演讲,收入《胡适言论集》甲编)

大学的生活

校长,主席,各位同学:

我刚才听见主席说今天大家都非常愉快和兴奋,我想大家一定会提出抗议的,在这大热的天气,要大家挤在一起受罪,我的内心感到实在不安,我首先要向各位致百分之百的道歉。回来后一直没有做公开演讲,有许多团体来邀请,我都谢绝了,因为每次演讲房子总是不够用。以前在三军球场有过一次演说,我也总以为房子是没问题了,但房子仍是不够。今天要请各位原谅,实在不是我的罪过,台大代联会邀请了几次,我只好勉强的答应下来。

前两天我就想究竟要讲些什么?我问了钱校长和好几位朋友,他们都很客气,不给我出题,就是主席也不给我出题。今天既是台大代联会邀请,那么,我想谈谈大学生的生活,把我个人的或者几位朋友的经验,贡献给大家,也许可作各位同学的借镜,给各位一点暗示的作用。

记得在民国三十八年应傅斯年校长之请,在中山堂作一次公开演讲。我也总以为房子够用了,谁知又把玻璃窗弄破了不少。从民国三十八年到今天已有八九年的工夫了,这九年来,看到台大的进步和发展,不仅在学生人数方面已增加到七千多,设备、人才和学科方面也进步很多,尤其是医农两学院的进步,更得国外来参观过的教育家很大的赞誉。这是我要向校长、各位同学道贺的。

不过,我又听见许多朋友讲,目前很多学生选择科系时,从师长的眼光看,都不免带有短见,倾向于功利主义方面。天才比较高的都跑到医工科去,而且只走入实用方面,而又不选择基本学科,譬如学医的,内科、外科、产科、妇科,有很多人选,而基本学科譬如生物化学、病理学,很少青年人去选读,这使我感到今日的青年不免短视,戴着近视眼镜去看自己的前途与将来。我今天头一项要讲的,就是根据我们老一辈的对选科系的经验,贡献给各位。我讲一段故事。

记得四十八年前,我考取了官费出洋,我的哥哥特地从东三省赶到上海为我送行,临行时对我说,我们的家早已破坏中落了,你出国要学些有用之学,帮助复兴家业,重振门楣,他要我学开矿或造铁路,因为这是比较容易找到工作的,千万不要学些没用的文学、哲学之类没饭吃的东西。我说好的,船就要开了。那时和我一起去美国的留学生共有七十人,分别进入各大学。在船上我就想,开矿没兴趣,造铁路也不感兴趣,于是只好采取调和折衷的办法,要学有用之学,当时康奈尔大学有全美国最好的农学院,于是就决定进去学科学的农学,也许对国家社会有点贡献吧!那时进康大的原因有二:一是康大有当时最好的农学院,且不收学费,而每个月又可获得八十元的津贴;我刚才说过,我家破了产,母亲待养,那时我还没结婚,一切从俭,所以可将部分的钱拿回养家。另一是我国有百分之八十的人是农民,将来学会了科学的农业,也许可以有益于国家。

入校后头一星期就突然接到农场实习部的信,叫我去报到。那时教授便问我:“你有什么农场经验?”我答:“没有。”“难道一点都没有吗?”“要有嘛,我的外公和外婆,都是道地的农夫。”教授说:“这与你不相干。”我又说:“就是因为没有,才要来学呀!”后来他又问:“你洗过马没有?”我说:“没有。”我就告诉他中国人种田是不用马的。于是老师就先教我洗马,他洗一面,我洗另一面。他又问我会套车吗,我说也不会。于是他又教我套车,老师套一边,我套一边,套好跳上去,兜一圈子。接着就到农场做选种的实习工作,手起了泡,但仍继续的忍耐下去。农复会的沈宗瀚先生写一本《克难苦学记》,要我和他作一篇序,我也就替他作一篇很长的序。我们那时学农的人很多,但只有沈宗瀚先生赤过脚下过田,是唯一确实有农场经验的人。学了一年,成绩还不错,功课都在八十五分以上。第二年我就可以多选两个学分,于是我选种果学,即种苹果学。分上午讲课与下午实习。上课倒没有什么,还甚感兴趣;下午实验,走入实习室,桌上有各色各样的苹果三十个,颜色有红的、有黄的、有青的……形状有圆的、有长的、有椭圆的、有四方的……要照着一本手册上的标准,去定每一苹果的学名,蒂有多长?花是什么颜色?肉是甜是酸?是软是硬?弄了两个小时。弄了半个小时一个都弄不了,满头大汗,真是冬天出大汗。抬头一看,呀!不对头,那些美国同学都做完跑光了,把苹果拿回去吃了。他们不需剖开,因为他们比较熟习,查查册子后面的普通名词就可以定学名,在他们是很简单。我只弄了一半,一半又是错的。回去就自己问自己学这个有什么用?要是靠当时的活力与记性,用上一个晚上来强记,四百多个名字都可记下来应付考试。但试想有什么用呢?那些苹果在我国烟台也没有,青岛也没有,安徽也没有……我认为科学的农学无用了,于是决定改行,那时正是民国元年,国内正在革命的时候,也许学别的东西更有好处。

那么,转系要以什么为标准呢?依自己的兴趣呢?还是看社会的需要?我年轻时候《留学日记》有一首诗,现在我也背不出来了。我选课用什么做标准?听哥哥的话?看国家的需要?还是凭自己?只有两个标准:一个是“我”;一个是“社会”,看看社会需要什么?国家需要什么?中国现代需要什么?但这个标准——社会上三百六十行,行行都需要,现在可以说三千六百行,从诺贝尔得奖人到修理马桶的,社会都需要,所以社会的标准并不重要。因此,在定主意的时候;便要依着自我的兴趣了——即性之所近,力之所能。我的兴趣在什么地方?与我性质相近的是什么?问我能做什么?对什么感兴趣?我便照着这个标准转到文学院了。但又有一个困难,文科要缴费,而从康大中途退出,要赔出以前二年的学费,我也顾不得这些。经过四位朋友的帮忙,由八十元减到三十五元,终于达成愿望。在文学院以哲学为主,英国文学、经济、政治学之门为副。后又以哲学为主,经济理论、英国文学为副科。到哥伦比亚大学后,仍以哲学为主,以政治理论、英国文学为副。我现在六十八岁了,人家问我学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学些什么?我对文学也感兴趣,白话文方面也曾经有过一点小贡献。在北大,我曾做过哲学系主任、外国文学系主任、英国文学系主任,中国文学系也做过四年的系主任,在北大文学院六个学系中,五系全做过主任。现在我自己也不知道学些什么,我刚才讲过现在的青年太倾向于现实了,不凭性之所近,力之所能去选课。譬如一位有作诗天才的人,不进中文系学作诗,而偏要去医学院学外科,那么文学院便失去了一个一流的诗人,而国内却添了一个三四流甚至五流的饭桶外科医生,这是国家的损失,也是你们自己的损失。

在一个头等,第一流的大学,当初日本筹划帝大的时候,真的计划远大,规模宏伟,单就医学院就比当初日本总督府还要大。科学的书籍都是从第一号编起。基础良好,我们接收已有十余年了,总算没有辜负当初的计划。今日台大可说是国内唯一最完善的大学,各位不要有成见,戴着近视眼镜来看自己的前途,看自己的将来。听说入学考试时有七十二个志愿可填,这样七十二变,变到最后不知变成了什么,当初所填的志愿,不要当做最后的决定,只当做暂时的方向。要在大学一、二年的时候,东摸摸西摸摸的瞎摸。不要有短见,十八九岁的青年仍没有能力决定自己的前途、职业。进大学后第一年到处去摸、去看,探险去,不知道的我偏要去学。如在中学时候的数学不好,现在我偏要去学,中学时不感兴趣,也许是老师不好。现在去听听最好的教授的讲课,也许会提起你的兴趣。好的先生会指导你走上一个好的方向,第一二年甚至于第三年还来得及,只要依着自己“性之所近,力之所能”的做去,这是清代大儒章学诚的话。

现在我再说一个故事,不是我自己的,而是近代科学的开山大师——伽利略(Galileo),他是意大利人,父亲是一个有名的数学家,他的父亲叫他不要学他这一行,学这一行是没饭吃的,要他学医。他奉命而去。当时意大利正是文艺复兴的时候,他到大学以后曾被教授和同学捧誉为“天才的画家”,他也很得意。父亲要他学医,他却发现了美术的天才。他读书的佛劳伦斯地方是一工业区,当地的工业界首领希望在这大学多造就些科学的人才,鼓励学生研究几何,于是在这大学里特为官儿们开设了几何学一科,聘请一位叫Ricci氏当教授。有一天,他打从那个地方过,偶然的定脚在听讲,有的官儿们在打瞌睡,而这位年轻的伽利略却非常感兴趣。于是不断地一直继续下去,趣味横生,便改学数学,由于浓厚的兴趣与天才,就决心去东摸摸西摸摸,摸出一条兴趣之路,创造了新的天文学、新的物理学,终于成为一位近代科学的开山大师。 /uWPai8q5h8frHDaiN81ubP6Rr8MiwMjbFwOx12rEDjf8+6DklIyunWesFAlnxle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