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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文选·倡导与尝试
叶君,胡适

上篇:倡导1

寄陈独秀

独秀先生足下:

2月3日,曾有一书奉寄,附所译《决斗》一稿,想已达览。久未见《青年》,不知尚继续出版否?今日偶翻阅旧寄之贵报,重读足下所论文学变迁之说,颇有鄙见,欲就大雅质正之。足下之言曰:“吾国文艺犹在古典主义理想主义时代,今后当趋向写实主义。”此言是也。然贵报三号登某君长律一首,附有记者按语,推为“希世之音”。又曰:“子云、相如而后,仅见斯篇;虽工部亦只有此工力,无此佳丽。……吾国人伟大精神,犹未丧失也欤?于此征之。”细检某君此诗,至少凡用古典套语一百事。……中如“温瞩延犀烬(此句若无误字,即为不通),刘招杳桂英”,“不堪追素孔,只是怯黔嬴”(下句更不通),“义皆攀尾柱,泣为下苏坑”,“陈气豪湖海,邹谈必裨瀛”,在律诗中,皆为下下之句。又如“下催桑海变,西接杞天倾”,上句用典已不当,下句本言高与天接之意,而用杞人忧天坠一典,不但不切,在文法上亦不通也。至于“阮籍曾埋照,长沮亦耦耕”,则更不通矣。夫《论语》记长沮、桀溺同耕,故曰“耦耕”。今一人岂可谓之“耦”耶?此种诗在排律中,但可称下驷。稍读元、白、柳、刘(禹锡)之长律者,皆将谓贵报案语之为厚诬工部而过誉某君也。适所以不能已于言者,正以足下论文学已知古典主义之当废,而独啧啧称誉此古典主义之诗,窃谓足下难免自相矛盾之诮矣。

适尝谓凡人用典或用陈套语者,大抵皆因自己无才力,不能自铸新辞,故用古典套语,转一弯子,含糊过去,其避难趋易,最可鄙薄!在古大家集中,其最可传之作,皆其最不用典者也。老杜《北征》何等工力!然全篇不用一典(其“未闻殷周衰,中自诛褒妲”二语乃比拟,非用典也)。其《石壕》、《羌村》诸诗亦然。韩退之诗亦不用典。白香山《琵琶行》全篇不用一典,《长恨歌》更长矣,仅用“倾国”、“小玉”、“双成”三典而已。律诗之佳者,亦不用典。堂皇莫如“云移雉尾开宫扇,日映龙鳞识圣颜”。宛转莫如“岂谓尽烦回纥马,翻然远救朔方兵”。纤丽莫如“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悲壮莫如“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然其好处,岂在用典哉?(又如老杜《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一首,更可玩味。)总之,以用典见长之诗,决无可传之价值。虽工亦不值钱,况其不工,但求押韵者乎?

尝谓今日文学之腐败极矣:其下焉者,能押韵而已矣。稍进,如南社诸人,夸而无实,滥而不精,浮夸淫琐,几无足称者(南社中间亦有佳作。此所讥评,就其大概言之耳)。更进,如樊樊山、陈伯严、郑苏盦之流,视南社为高矣,然其诗皆规摹古人,以能神似某人某人为至高目的,极其所至,亦不过为文学界添几件赝鼎耳,文学云乎哉!

综观文学堕落之因,盖可以“文胜质”一语包之。文胜质者,有形式而无精神,貌似而神亏之谓也。欲救此文胜质之弊,当注重言中之意,文中之质,躯壳内之精神。古人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应之曰:若言之无物,又何用文为乎?

年来思虑观察所得,以为今日欲言文学革命,须从八事入手。八事者何?

一曰,不用典。二曰,不用陈套话。三曰,不讲对仗(文当废骈,诗当废律)。四曰,不避俗字俗语(不嫌以白话作诗词)。五曰,须讲求文法之结构。

此皆形式上之革命也。

六曰,不作无病之呻吟。七曰,不摹仿古人,语语须有个我在。八曰,须言之有物。

此皆精神上之革命也。

此八事略具要领而已。其详细节目,非一书所能尽,当俟诸他日再为足下详言之。

以上所言,或有过激之处,然心所谓是,不敢不言。倘蒙揭之贵报,或可供当世人士之讨论。此一问题关系甚大,当有直言不讳之讨论,始可定是非。适以足下洞晓世界文学之趋势,又有文学改革之宏愿,故敢贡其一得之愚。伏乞恕其狂妄而赐以论断,则幸甚矣。匆匆不尽欲言。即祝撰安。

胡适白 民国五年十月

(原载1916年10月1日《新青年》第2卷第2号)

文学改良刍议

今之谈文学改良者众矣,记者末学不文,何足以言此?然年来颇于此事再四研思,辅以友朋辩论,其结果所得,颇不无讨论之价值。因综括所怀见解,列为八事,分别言之,以与当世之留意文学改良者一研究之。

吾以为今日而言文学改良,须从八事入手。八事者何?

一曰,须言之有物。二曰,不摹仿古人。三曰,须讲求文法。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五曰,务去烂调套语。六曰,不用典。七曰,不讲对仗。八曰,不避俗字俗语。

一曰须言之有物

吾国近世文学之大病,在于言之无物。今人徒知“言之无文,行之不远”;而不知言之无物,又何用文为乎?吾所谓“物”,非古人所谓“文以载道”之说也。吾所谓“物”,约有二事:

(一)情感 《诗序》曰:“情动于中而形诸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此吾所谓情感也。情感者,文学之灵魂。文学而无情感,如人之无魂,木偶而已,行尸走肉而已(今人所谓“美感”者,亦情感之一也)。

(二)思想 吾所谓“思想”,盖兼见地、识力、理想三者而言之。思想不必皆赖文学而传,而文学以有思想而益贵;思想亦以有文学的价值而益贵也:此庄周之文,渊明、老杜之诗,稼轩之词,施耐庵之小说,所以夐绝千古也。思想之在文学,犹脑筋之在人身。人不能思想,则虽面目姣好,虽能笑啼感觉,亦何足取哉?文学亦犹是耳。

文学无此二物,便如无灵魂无脑筋之美人,虽有秾丽富厚之外观,抑亦末矣。近世文人沾沾于声调字句之间,既无高远之思想,又无真挚之情感,文学之衰微,此其大因矣。此文胜之害,所谓言之无物者是也。欲救此弊,宜以质救之。质者何?情与思二者而已。

二曰不摹仿古人

文学者,随时代而变迁者也。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周、秦有周、秦之文学,汉、魏有汉、魏之文学,唐、宋、元、明有唐、宋、元、明之文学。此非吾一人之私言,乃文明进化之公理也。即以文论,有《尚书》之文,有先秦诸子之文,有司马迁、班固之文,有韩、柳、欧、苏之文,有语录之文,有施耐庵、曹雪芹之文:此文之进化也。试更以韵文言之:《击壤》之歌,《五子》之歌,一时期也;《三百篇》之诗,一时期也;屈原、荀卿之骚赋,又一时期也;苏、李以下,至于魏、晋,又一时期也;江左之诗流为排比,至唐而律诗大成,此又一时期也;老杜、香山之“写实”体诸诗(如杜之《石壕吏》、《羌村》,白之《新乐府》),又一时期也;诗至唐而极盛,自此以后,词曲代兴,唐、五代及宋初之小令,此词之一时代也;苏、柳(永)、辛、姜之词,又一时代也;至于元之杂剧传奇,则又一时代矣;凡此诸时代,各因时势风会而变,各有其特长,吾辈以历史进化之眼光观之,决不可谓古人之文学皆胜于今人也。左氏、史公之文奇矣,然施耐庵之《水浒传》视《左传》、《史记》何多让焉?《三都》、《两京》之赋富矣,然以视唐诗宋词,则糟粕耳。此可见文学因时进化,不能自止。唐人不当作商、周之诗,宋人不当作相如、子云之赋——即令作之,亦必不工。逆天背时,违进化之迹,故不能工也。

既明文学进化之理,然后可言吾所谓“不摹仿古人”之说。今日之中国,当造今日之文学,不必摹仿唐、宋,亦不必摹仿周、秦也。前见《国会开幕词》,有云:“于铄国会,遵晦时休。”此在今日而欲为三代以上之文之一证也。更观今之“文学大家”,文则下规姚、曾,上师韩、欧;更上则取法秦、汉、魏、晋,以为六朝以下无文学可言,此皆百步与五十步之别而已,而皆为文学下乘。即令神似古人,亦不过为博物院中添几许“逼真赝鼎”而已,文学云乎哉!昨见陈伯严先生一诗云:

涛园抄杜句,半岁秃千毫。所得都成泪,相过问奏刀。万灵噤不下,此老仰弥高。胸腹回滋味,徐看薄命骚。

此大足代表今日“第一流诗人”摹仿古人之心理也。其病根所在,在于以“半岁秃千毫”之工夫作古人的钞胥奴婢,故有“此老仰弥高”之叹。若能洒脱此种奴性,不作古人的诗,而惟作我自己的诗,则决不致如此失败矣。

吾每谓今日之文学,其足与世界“第一流”文学比较而无愧色者,独有白话小说(我佛山人,南亭亭长,洪都百炼生三人而已)一项。此无他故,以此种小说皆不事摹仿古人(三人皆得力于《儒林外史》、《水浒》、《石头记》。然非摹仿之作也),而惟实写今日社会之情状,故能成真正文学。其他学这个,学那个之诗古文家,皆无文学之价值也。今之有志文学者,宜知所从事矣。

三曰须讲文法

今之作文作诗者,每不讲求文法之结构。其例至繁,不便举之,尤以作骈文律诗者为尤甚。夫不讲文法,是谓“不通”。此理至明,无待详论。

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

此殊未易言也。今之少年往往作悲观,其取别号则曰“寒灰”、“无生”、“死灰”;其作为诗文,则对落日而思暮年,对秋风而思零落,春来则惟恐其速去,花发又惟惧其早谢;此亡国之哀音也。老年人为之犹不可,况少年乎?其流弊所至,遂养成一种暮气,不思奋发有为,服劳报国,但知发牢骚之音,感喟之文;作者将以促其寿年,读者将亦短其志气:此吾所谓无病之呻吟也。国之多患,吾岂不知之?然病国危时,岂痛哭流涕所能收效乎?吾惟愿今之文学家作费舒特(Fichte),作玛志尼(Mazzini),而不愿其为贾生、王粲、屈原、谢皋羽也。其不能为贾生、王粲、屈原、谢皋羽,而徒为妇人醇酒丧气失意之诗文者,尤卑卑不足道矣!

五曰务去烂调套语

今之学者,胸中记得几个文学的套语,便称诗人。其所为诗文处处是陈言烂调,“蹉跎”、“身世”、“寥落”、“飘零”、“虫沙”、“寒窗”、“斜阳”、“芳草”、“春闺”、“愁魂”、“归梦”、“鹃啼”、“孤影”、“雁字”、“玉楼”、“锦字”、“残更”……之类,累累不绝,最可憎厌。其流弊所至,遂令国中生出许多似是而非,貌似而实非之诗文。今试举吾友胡先骕先生一词以证之:

荧荧夜灯如豆,映幢幢孤影,凌乱无据。翡翠衾寒,鸳鸯瓦冷,禁得秋宵几度?幺弦漫语,早丁字帘前,繁霜飞舞。袅袅余音,片时犹绕柱。

此词骤观之,觉字字句句皆词也,其实仅一大堆陈套语耳。“翡翠衾”、“鸳鸯瓦”,用之白香山《长恨歌》则可,以其所言乃帝王之衾之瓦也。“丁字帘”、“幺弦”,皆套语也。此词在美国所作,其夜灯决不“荧荧如豆”,其居室尤无“柱”可绕也。至于“繁霜飞舞”,则更不成话矣。谁曾见繁霜之“飞舞”耶?

吾所谓务去烂调套语者,别无他法,惟在人人以其耳目所亲见亲闻所亲身阅历之事物,一一自己铸词以形容描写之;但求其不失真,但求能达其状物写意之目的,即是工夫。其用烂调套语者,皆懒惰不肯自己铸词状物者也。

六曰不用典

吾所主张八事之中,惟此一条最受朋友攻击,盖以此条最易误会也。吾友江亢虎君来书曰:

所谓典者,亦有广狭二义。饾饤獭祭,古人早悬为厉禁;若并成语故事而屏之,则非惟文字之品格全失,即文字之作用亦亡。……文字最妙之意味,在用字简而涵义多。此断非用典不为功。不用典不特不可作诗,并不可写信,且不可演说。来函满纸“旧雨”、“虚怀”、“治头治脚”、“舍本逐末”、“洪水猛兽”、“发聋振聩”、“负弩先驱”、“心悦诚服”、“词坛”、“退避三舍”、“滔天”、“利器”、“铁证”……皆典也。试尽抉而去之,代以俚语俚字,将成何说话?其用字之繁简,犹其细焉。恐一易他词,虽加倍而涵义仍终不能如是恰到好处,奈何?……

此论甚中肯要。今依江君之言,分典为广狭二义,分论之如下:

(一)广义之典非吾所谓典也。广义之典约有五种:

(甲)古人所设譬喻,其取譬之事物,含有普通意义,不以时代而失其效用者,今人亦可用之。如古人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今人虽不读书者,亦知用“自相矛盾”之喻,然不可谓为用典也。上文所举例中之“治头治脚”、“洪水猛兽”、“发聋振聩”……皆此类也。盖设譬取喻,贵能切当;若能切当,固无古今之别也。若“负弩先驱”、“退避三舍”之类,在今日已非通行之事物,在文人相与之间,或可用之,然终以不用为上。如言“退避”,千里亦可,百里亦可,不必定用“三舍”之典也。

(乙)成语 成语者,合字成辞,别为意义。其习见之句,通行已久,不妨用之。然今日若能另铸“成语”,亦无不可也。“利器”、“虚怀”、“舍本逐末”……皆属此类。此非“典”也,乃日用之字耳。

(丙)引史事 引史事与今所论议之事相比较,不可谓为用典也。如老杜诗云,“未闻殷周衰,中自诛褒妲”,此非用典也。近人诗云,“所以曹孟德,犹以汉相终”,此亦非用典也。

(丁)引古人作比 此亦非用典也。杜诗云,“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此乃以古人比今人,非用典也。又云,“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此亦非用典也。

(戊)引古人之语 此亦非用典也。吾尝有句云,“我闻古人言,艰难惟一死。”又云,“尝试成功自古无,放翁此语未必是。”此乃引语,非用典也。

以上五种为广义之典,其实非吾所谓典也。若此者可用可不用。

(二)狭义之典,吾所主张不用者也。吾所谓用“典”者,谓文人词客不能自己铸词造句以写眼前之景,胸中之意,故借用或不全切,或全不切之故事陈言以代之,以图含混过去:是谓“用典”。上所述广义之典,除戊条外,皆为取譬比方之辞。但以彼喻此,而非以彼代此也。狭义之用典,则全为以典代言,自己不能直言之,故用典以言之耳,此吾所谓用典与非用典之别也。狭义之典亦有工拙之别,其工者偶一用之,未为不可,其拙者则当痛绝之。

(子)用典之工者 此江君所谓用字简而涵义多者也。客中无书不能多举其例,但杂举一二,以实吾言:

(1)东坡所藏“仇池石”,王晋卿以诗借观,意在于夺。东坡不敢不借,先以诗寄之,有句云,“欲留嗟赵弱,宁许负秦曲。传观慎勿许,间道归应速”。此用蔺相如返璧之典,何其工切也!

(2)东坡又有“章质夫送酒六壶,书至而酒不达”。诗云,“岂意青州六从事,化为乌有一先生。”此虽工已近于纤巧矣。

(3)吾十年前尝有读《十字军英雄记》一诗云:“岂有酖人羊叔子?焉知微服赵主父?十字军真儿戏耳,独此两人可千古。”以两典包尽全书,当时颇沾沾自喜,其实此种诗,尽可不作也。

(4)江亢虎代华侨诔陈英士文有“未悬太白,先坏长城。世无麑,乃戕赵卿”四句,余极喜之。所用赵宣子一典,甚工切也。

(5)王国维咏史诗,有“虎狼在堂室,徙戎复何补?神州遂陆沉,百年委榛莽。寄语桓元子,莫罪王夷甫”。此亦可谓使事之工者矣。

上述诸例,皆以典代言,其妙处,终在不失设譬比方之原意;惟为文体所限,故譬喻变而为称代耳。用典之弊,在于使人失其所欲譬喻之原意。若反客为主,使读者迷于使事用典之繁,而转忘其所为设譬之事物,则为拙矣。古人虽作百韵长诗,其所用典不出一二事而已(《北征》与白香山《悟真寺诗》皆不用一典),今人作长律则非典不能下笔矣。尝见一诗八十四韵,而用典至百余事,宜其不能工也。

(丑)用典之拙者 用典之拙者,大抵皆懒惰之人,不知造词,故以此为躲懒藏拙之计。惟其不能造词,故亦不能用典也。总计拙典亦有数类:

(1)比例泛而不切,可作几种解释,无确定之根据。今取王渔洋《秋柳》一章证之:

娟娟凉露欲为霜,万缕千条拂玉塘。浦里青荷中妇镜,江干黄竹女儿箱。空怜板渚隋堤水,不见瑯琊大道王。若过洛阳风景地,含情重问永丰坊。

此诗中所用诸典无不可作几样说法者。

(2)僻典使人不解。夫文学所以达意抒情也。若必求人人能读五车书,然后能通其文,则此种文可不作矣。

(3)刻削古典成语,不合文法。“指兄弟以孔怀,称在位以曾是”(章太炎语),是其例也。今人言“为人作嫁”亦不通。

(4)用典而失其原意。如某君写山高与天接之状,而曰“西接杞天倾”是也。

(5)古事之实有所指,不可移用者,今往乱用作普通事实。如古人灞桥折柳,以送行者,本是一种特别土风。阳关、渭城亦皆实有所指。今之懒人不能状别离之情,于是虽身在滇越,亦言灞桥;虽不解阳关、渭城为何物,亦皆言“阳关三叠”、“渭城离歌”。又如张翰因秋风起而思故乡之莼羹鲈脍,今则虽非吴人,不知莼鲈为何味者,亦皆自称有“莼鲈之思”。此则不仅懒不可救,直是自欺欺人耳!

凡此种种,皆文人之下下工夫,一受其毒,便不可救。此吾所以有“不用典”之说也。

七曰不讲对仗

排偶乃人类言语之一种特性,故虽古代文字,如老子、孔子之文,亦间有骈句。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三排句也。“食无求饱,居无求安”;“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尔爱其羊,我爱其礼”。此皆排句也。然此皆近于语言之自然,而无牵强刻削之迹;尤未有定其字之多寡,声之平仄,词之虚实者也。至于后世文学末流,言之无物,乃以文胜;文胜之极,而骈文律诗兴焉,而长律兴焉。骈文律诗之中非无佳作,然佳作终鲜。所以然者何?岂不以其束缚人之自由过甚之故耶?(长律之中,上下古今,无一首佳作可言也。)今日而言文学改良,当“先立乎其大者”,不当枉废有用之精力于微细纤巧之末:此吾所以有废骈废律之说也。即不能废此两者,亦但当视为文学末技而已,非讲求之急务也。

今人犹有鄙夷白话小说为文学小道者,不知施耐庵、曹雪芹、吴趼人皆文学正宗,而骈文律诗乃真小道耳。吾知必有闻此言而却走者矣。

八曰不避俗语俗字

吾惟以施耐庵、曹雪芹、吴趼人为文学正宗,故有“不避俗字俗语”之论也(参看上文第二条下)。盖吾国言文之背驰久矣。自佛书之输入,译者以文言不足以达意,故以浅近之文译之,其体已近白话。其后佛氏讲义语录尤多用白话为之者,是为语录体之原始。及宋人讲学以白话为语录,此体遂成讲学正体(明人因之)。当是时,白话已久入韵文,观唐、宋人白话之诗词可见也。及至元时,中国北部已在异族之下,三百余年矣(辽、金、元)。此三百年中,中国乃发生一种通俗行远之文学。文则有《水浒》、《西游》、《三国》……之类,戏曲则尤不可胜计(关汉卿诸人,人各著剧数十种之多。吾国文人著作之富,未有过于此时者也)。以今世眼光观之,则中国文学当以元代为最盛;可传世不朽之作,当以元代为最多:此可无疑也。当是时,中国之文学最近言文合一,白话几成文学的语言矣。使此趋势不受阻遏,则中国几有一“活文学出现”,而但丁、路得之伟业〔欧洲中古时,各国皆有俚语,而以拉丁文为文言,凡著作书籍皆用之,如吾国之以文言著书也。其后意大利有但丁(Dante)诸文豪,始以其国俚语著作。诸国踵与,国语亦代起。路得(Luther)创新教始以德文译《旧约》、《新约》,遂开德文学之先。 英、法诸国亦复如是。今世通用之英文《新旧约》乃1611年译本,距今才三百年耳。故今日欧洲诸国之文学,在当日皆为俚语。迨诸文豪兴,始以“活文学”代拉丁之死文学;有活文学而后有言文合一之国语也〕,几发生于神州。不意此趋势骤为明代所阻,政府既以八股取士,而当时文人如何、李七子之徒,又争以复古为高,于是此千年难遇言文合一之机会,遂中道夭折矣。然以今世历史进化的眼光观之,则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可断言也(此“断言”乃自作者言之,赞成此说者今日未必甚多也)。以此之故,吾主张今日作文作诗,宜采用俗语俗字。与其用三千年前之死字(如“于铄国会,遵晦时休”之类),不如用二十世纪之活字;与其作不能行远不能普及之秦、汉、六朝文字,不如作家喻户晓之《水浒》、《西游》文字也。

结论

上述八事,乃吾年来研思此一大问题之结果。远在异国,既无读书之暇晷,又不得就国中先生长者质疑问难,其所主张容有矫枉过正之处。然此八事皆文学上根本问题,一一有研究之价值。故草成此论,以为海内外留心此问题者作一草案。谓之刍议,犹云未定草也,伏惟国人同志有以匡纠是正之。

民国六年一月

(原载1917年1月1日《新青年》第2卷第5号,又载1917年3月《留美学生季报》春季第1号)

附录一 文学革命论

陈独秀

今日庄严灿烂之欧洲,何自而来乎?曰,革命之赐也。欧语所谓革命者,为革故更新之义,与中土所谓朝代鼎革,绝不相类;故自文艺复兴以来,政治界有革命,宗教界亦有革命,伦理道德亦有革命,文学艺术,亦莫不有革命,莫不因革命而新兴而进化。近代欧洲文明史,宜可谓之革命史。故曰,今日庄严灿烂之欧洲,乃革命之赐也。

吾苟偷庸懦之国民,畏革命如蛇蝎,故政治界虽经三次革命,而黑暗未尝稍减。其原因之小部分,则为三次革命,皆虎头蛇尾,未能充分以鲜血洗净旧污。其大部分,则为盘踞吾人精神界根深底固之伦理、道德、文学、艺术诸端,莫不黑幕层张,垢污深积,并此虎头蛇尾之革命而未有焉。此单独政治革命所以于吾之社会,不生若何变化,不收若何效果也。推其总因,乃在吾人疾视革命,不知其为开发文明之利器故。

孔教问题,方喧呶于国中,此伦理道德革命之先声也。文学革命之气运,酝酿已非一日,其首举义旗之急先锋,则为吾友胡适。余甘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军”大旗,以为吾友之声援。旗上大书特书吾革命军三大主义:曰,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曰,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曰,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

《国风》多里巷猥辞,《楚辞》盛用土语方物,非不斐然可观。承其流者两汉赋家,颂声大作,雕琢阿谀,词多而意寡,此贵族之文古典之文之始作俑也。魏、晋以下之五言,抒情写事,一变前代板滞堆砌之风,在当时可谓为文学一大革命,即文学一大进化;然希托高古,言简意晦,社会现象,非所取材,是犹贵族之风,未足以语通俗的国民文学也。齐、梁以来,风尚对偶,演至有唐,遂成律体。无韵之文,亦尚对偶。《尚书》、《周易》以来,即是如此。〔古人行文,不但风尚对偶,且多韵语,故骈文家颇主张骈体为中国文章正宗之说(亡友王旡生即主张此说之一人)。不知古书传抄不易,韵与对偶,以利传诵而已。后之作者,乌可泥此?〕

东晋而后,即细事陈启,亦尚骈俪。演至有唐,遂成骈体。诗之有律,文之有骈,皆发源于南北朝,大成于唐代。更进而为排律,为四六。此等雕琢的阿谀的铺张的空泛的贵族古典文学,极其长技,不过如涂脂抹粉之泥塑美人,以视八股试帖之价值,未必能高几何,可谓为文学之末运矣!韩、柳崛起,一洗前人纤巧堆朵之习,风会所趋,乃南北朝贵族古典文学,变而为宋、元国民通俗文学之过渡时代。韩、柳、元、白应运而出,为之中枢。俗论谓昌黎文章起八代之衰,虽非确论,然变八代之法,开宋、元之先,自是文界豪杰之士。吾人今日所不满于昌黎者二事:

一曰,文犹师古 虽非典文,然不脱贵族气派,寻其内容,远不若唐代诸小说家之丰富,其结果乃造成一新贵族文学。

二曰,误于“文以载道”之谬见 文学本非为载道而设,而自昌黎以讫曾国藩所谓载道之文,不过抄袭孔孟以来极肤浅极空泛之门面语而已。余尝谓唐宋八家文之所谓“文以载道”,直与八股家之所谓“代圣贤立言”,同一鼻孔出气。

以此二事推之,昌黎之变古,乃时代使然,于文学史上,其自身并无十分特色可观也。元、明剧本,明、清小说,乃近代文学之粲然可观者。惜为妖魔所厄,未及出胎,竟尔流产,以至今日中国之文学,委琐陈腐,远不能与欧、美比肩。此妖魔为何?即明之前后七子及八家文派之归、方、刘、姚是也。此十八妖魔辈,尊古蔑今,咬文嚼字,称霸文坛,反使盖代文豪若马东篱,若施耐庵,若曹雪芹诸人之姓名,几不为国人所识。若夫七子之诗,刻意模古,直谓之抄袭可也。归、方、刘、姚之文,或希荣誉墓,或无病而呻,满纸之乎者也矣焉哉。每有长篇大作,摇头摆尾,说来说去,不知说些什么。此等文学,作者既非创造才,胸中又无物,其伎俩惟在仿古欺人,直无一字有存在之价值。虽著作等身,与其时之社会文明进化无丝毫关系。

今日吾国文学,悉承前代之敝:所谓“桐城派”者,八家与八股之混合体也;所谓骈体文者,思绮堂与随园之四六也;所谓“西江派”者,山谷之偶像也。求夫目无古人,赤裸裸的抒情写世,所谓代表时代之文豪者,不独全国无其人,而且举世无此想。文学之文,既不足观;应用之文,益复怪诞。碑铭墓志,极量称扬,读者决不见信,作者必照例为之。寻常启事,首尾恒有种种谀词。居丧者即华居美食,而哀启必欺人曰,“苫块昏迷”。赠医生以匾额,不曰“术迈岐黄”,即曰“着手成春”。穷乡僻壤极小之豆腐店,其春联恒作“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此等国民应用之文学之丑陋,皆阿谀的虚伪的铺张的贵族古典文学阶之厉耳。

际兹文学革新之时代,凡属贵族文学、古典文学、山林文学,均在排斥之列。以何理由而排斥此三种文学耶?曰,贵族文学,藻饰依他,失独立自尊之气象也;古典文学,铺张堆砌,失抒情写实之旨也;山林文学,深晦艰涩,自以为名山著述,于其群之大多数无所裨益也。其形体则陈陈相因,有肉无骨,有形无神,乃装饰品而非实用品;其内容则目光不越帝王权贵,神仙鬼怪,及其个人之穷通利达。所谓宇宙,所谓人生,所谓社会,举非其构思所及。此三种文学公同之缺点也。此种文学,盖与吾阿谀夸张虚伪迂阔之国民性,互为因果。今欲革新政治势不得不革新盘踞于运用此政治者精神界之文学。使吾人不张目以观世界社会文学之趋势及时代之精神,日夜埋头故纸堆中,所目注心营者,不越帝王、权贵、鬼怪、神仙与夫个人之穷通利达,以此而求革新文学,革新政治,是缚手足而敌孟贲也。

欧洲文化,受赐于政治科学者固多,受赐于文学者亦不少。予爱卢梭、巴士特之法兰西;予尤爱虞哥、左喇之法兰西;予爱康德、赫克尔之德意志,予尤爱桂特郝、卜特曼之德意志;予爱培根、达尔文之英吉利,予尤爱狄铿士、王尔德之英吉利。吾国文学界豪杰之士,有自负为中国之虞哥、左喇、桂特郝、卜特曼、狄铿士、王尔德者乎?有不顾迂儒之毁誉,明目张胆以与十八妖魔宣战者乎?予愿拖四十二生的大炮,为之前驱!

(原载1917年2月1日《新青年》第2卷第6号)

附录二 寄陈独秀

独秀先生鉴:

胡适之先生之《文学改良刍议》,其陈义之精美,前已为公言之矣。弟兹有私见数端,愿与公商榷之。倘得借杂志余幅以就教于胡先生,尤所私幸。

(1)胡先生“不用典”之论最精,实足祛千年来腐臭文学之积弊。弟尝谓齐、梁以前之文学如《诗经》、《楚辞》及汉、魏之歌诗乐府等,从无用典者(古代文学,白描体外,只有比兴。比兴之体,当与胡先生所谓“广义之典”为同类;与后世以表象之语直代事实者迥异)。短如《公无渡河》,长如《焦仲卿妻诗》,皆纯为白描,不用一典,而作诗者之情感,诗中人之状况,皆如一一活现于纸上。《焦仲卿妻诗》尤与白话之体无殊,至今已越千七百年,读之,犹如作诗之人与我面谈。此等优美文学,岂后世用典者所能梦见!(后世如杜甫、白居易之写实诗亦皆具此优美。)自后世文人无铸造新词之材力,乃力竞趋于用典,以欺世人;不学者从而震惊之,以渊博而称誉;于是习非成是,一若文不用典,即为俭学之征。此实文学窳败之一大原因。胡先生辞而辟之,诚知本矣。惟于“狭义之典”,胡先生虽然主张不用,顾又谓“工者偶一用之,未为不可”,则似犹未免依违于俗论。弟以为凡用典者,无论工拙,皆为行文之疵病。即如胡先生所举五事,(1)(3)(5)虽曰工切,亦是无谓;胡先生自评谓“其实此种诗尽可不作”最为直截痛快之论。若(2)所举之苏诗,胡先生已有“近于纤巧”之论。弟以为苏轼此种词句,在不知文学之“斗方名士”读之,必赞为“词令妙品”,其实索然无味,只觉可厌,直是用典之拙者耳。(4)所举江亢虎之诔文,胡先生称其“用赵宣子一典甚工切”,弟实不知其佳处。至如“未悬太白”一语,正犯胡先生所云用典之拙者之第五条:胡先生知“灞桥”、“阳关”、“渭城”、“莼鲈”为“古事之实有所指,不可移用”,则宜知护国军本无所谓“太白旗”,彼时纵然杀了袁世凯,当不能沿用“枭首示众”之旧例;如是,则“悬太白”三字,无一合于事实,非用典之拙者而何?故弟意胡先生所谓典之工者,亦未为可用也。

(2)文学之文用典,已为下乘。若普通应用之文,尤须老老实实讲话,务期老妪能解;如有妄用典故,以表象语代事实者,尤为恶劣。章太炎师尝谓公牍中用“水落石出”、“剜肉补疮”诸词为不雅。亡友胡仰曾先生谓曾见某处告诫军人之文,有曰,“此偶合之乌,难保无害群之马。……以有限之血蚨,养无数之飞蝗”,此实不通已极。满清及洪宪时代司法不独立,州县长官遇有婚姻讼事,往往喜用滥恶之四六为判词,既以自炫其淹博,又借以肆其轻薄之口吻;此虽官吏心术之罪恶,亦由此等滥恶之四六有以助之也。弟以为西汉以前之文学,最为朴实真挚。始坏于东汉,以其浮词多而真意少也。弊盛于齐、梁,以其渐多用典也。唐、宋四六,除用典外,别无他事,实为文学中之最下劣者。至于近世,《燕山外史》、《聊斋志异》、《淞隐漫录》诸书,直可谓全篇不通。戏曲、小说,为近代文学之佳者,小说因多用白话之故,用典之病尚少(白话中罕有用典者。胡先生主张采用白话,不特以今人操今语,于理为顺,即为驱除用典计,亦以用白话为宜。弟于胡先生采用白话之论,固绝对的赞同也);传奇诸作,即不能免用典之弊,元曲中喜用《四书》文句,亦为拉杂可厌。弟为此论,非荣古贱今,弟对于古今文体造句之变迁决不以为古胜于今,亦与胡先生所谓“有《尚书》之文,有先秦诸子之文,有司马迁、班固之文,有韩、柳、欧、苏之文,有语录之文,有施耐庵、曹雪芹之文,此文之进化”同意,惟对于用典一层,认为确是后人劣于前人之处,事实昭彰,不能为讳也。

(3)用典以外尚有一事,其弊与用典相似,亦为行文所当戒绝者,则人之称谓是也。人之有名,不过一种记号。夏、殷以前,人止一名,与今之西人相同。自周世尚文,于是有“幼名,冠字,五十以伯仲,死谥”种种繁称,已大可厌矣。六朝重门第,争标郡望。唐、宋以后,“峰、泉、溪、桥、楼、亭、轩、馆”,别号日繁,于是一人之记号多乃至数十,每有众所共知之人,一易其名称,竟茫然不识为谁氏者,弟每翻《宋元学案目录》,便觉脑疼痛,即以此故;而自来文人,对于此等称谓,尤喜避去习见,改用隐僻,甚或删削本名,或别创新称。近时流行,更可骇怪。如“湘乡”、“合肥”、“南海”、“新会”、“项城”、“黄陂”等等,专以地名名人,一若其地往古来今,即此一人可为代表者然;非特使不知者无从臆想,即揆诸情理,岂得谓平。故弟意今后作文,凡称人,悉用其姓名,不可再以郡望别号地名等等相摄代。(又,官名地名须从当时名称,此前世文人所已言者,虽桐城派诸公,亦知此理。然昔人所论,但谓金石文学及历史传记之体宜然;鄙意文学之文,亦当守此格律。又文中所用事物名称,道古时事,自当从古称;若道现代事,必当从今称。故如古称“冠、履、袷、裳、笾、豆、尊、鼎”,仅可用于道古;若道今事,必当改用“帽、鞋、领、裤、碗、盆、壶、锅”诸名,断不宜效法“不敢题糕”之迂谬见解。)

(4)一文之中,有骈有散,悉由自然。凡作一文,欲其句句相对与欲其句句不相对者,皆妄也。桐城派人鄙夷六朝骈偶,谓韩愈作散文为古文之正宗。然观愈之《原道》一篇,起首“仁”、“义”二句,与“道”、“德”二句相对,下文云,“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又云,“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皆骈偶之句也。阮元以孔子作《文言》为骈文之祖,因谓文必骈俪(吾友刘申叔先生即笃信此说,行文必取骈俪。尝见其所撰经解,乃似墓志。又刘先生之文,专务改去常用之字,以同训诂之隐僻字代之,大有“夜梦不祥,开门大吉”改为“宵寐匪祯,辟札洪庥”之风,此又与用僻典同病)。则当诘之曰,然则《春秋》一万八千字之经文,亦孔子所作,何缘不作骈俪?岂文才既竭,有所谢短乎?弟以为今后之文学,律诗可废,以其中四句必须对偶,且须调平仄也。若骈散之事,当一任其自然;如胡先生所谓“近于语言之自然而无牵强刻削之迹”者,此等骈句,自在当用之列。

(5)胡先生所云“须讲文法”,此不但今人多不讲求,即古书中亦多此病。如《乐毅报燕惠王书》中“蓟丘之植,植于汶篁”二语,意谓齐国汶上之篁,今植于燕之蓟丘也。江淹《恨赋》,“孤臣危涕,孽子坠心”,实“危心坠涕”也。杜诗,“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皇枝”,“香稻”与“鹦鹉”,“碧梧”与“凤皇”,皆主宾倒置。此皆古人不通之句也。《史记》裴骃《集解·序索隐》有句曰,“正是冀望圣贤胜于‘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愈于《论语》‘不有博弈者乎’之人耳”,凡见此句者,殆无不失笑。然如此生吞活剥之引用成语,在文学文中亦殊不少;宋四六中,尤不胜枚举。

(6)前此之小说与戏剧在文学上之价值,窃谓当以胡先生所举“情感”与“思想”两事来判断。其无“高尚思想”与“真挚情感”者,便无价值之可言。旧小说中十分之九,非诲淫诲盗之作(诲淫之作,从略不举。诲盗之作,如《七侠五义》之类是。《红楼梦》断非诲淫,实是写骄侈家庭,浇漓薄俗,腐败官僚,纨袴公子耳。《水浒》尤非诲盗之作,其全书主脑所在,不外“官逼民反”一义,施耐庵实有社会党人之思想也),即神怪不经之谈(如《西游记》、《封神传》之类);否则以迂谬之见解,造前代之野史(如《三国演义》、《说岳》之类);最下者,所谓“小姐后花园赠衣物”,“落难公子中状元”之类,千篇一律,不胜缕指。故小说诚为文学正宗,而前此小说之作品,其有价值者乃极少(前此文人,最喜描写男女情爱。然彼等非有写实派文学之眼光,不过以秽亵之文笔,表示其肉麻之风流而已,故并无丝毫价值之可言)。弟以为旧小说之有价值者,不过施耐庵之《水浒》,曹雪芹之《红楼梦》,吴敬梓之《儒林外史》,李伯元之《官场现形记》,吴趼人之《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曾孟朴之《孽海花》六书耳。曼殊上人思想高洁,所为小说,足为新文学之始基乎。此外作者,皆所谓公等碌碌,无足置齿者矣。刘铁云之《老残游记》,胡先生亦颇推许;吾则以为其书中惟写毓贤残民以逞一段为佳,其他所论,大抵皆老新党头脑不甚清晰之见解,黄龙子论“北拳南革”一段信口胡柴,尤足令人忍俊不禁。至于戏剧,南北曲及昆腔,虽鲜高尚之思想,而词句尚斐然可观;若今之京调戏,理想既无,文章又极恶劣不通,固不可因其为戏剧之故,遂谓为有文学上之价值也(假使当时编京调戏本者能全用白话,当不至滥恶若此)。又中国旧戏,专重唱工,所唱之文句,听者本不求甚解,而戏子打脸之离奇,舞台设备之幼稚,无一足以动人情感。夫戏中扮演,本期确肖实人实事,即观向来“优孟衣冠”一语,可知戏子扮演古人,当如优孟之像孙叔敖,苟其不肖,即与演剧之义不合;顾何以今之戏子绝不注意此点乎!戏剧本为高等文学,而中国之旧戏,编自市井无知之手,文人学士不屑过问焉,则拙劣恶滥,固其宜耳。

梁任公先生实为近来创造新文学之一人。虽其政论诸作,因时变迁,不能得国人全体之赞同,即其文章,亦未能尽脱帖括蹊径,然输入日本文之句法,以新名词及俗语入文,视戏曲小说与《论》、《记》之文平等(梁先生之作《新民说》、《新罗马传奇》、《新中国未来记》,皆用全力为之,未尝分轻重于其间也),此皆其识力过人处。鄙意论现代文学之革新,必数及梁先生。

至于当世所谓能作散文之桐城巨子,能作骈文之选学名家,作诗填词必用陈套语,所造之句不外如胡先生所举胡先骕君所填之词,此等文人,自命典赡古雅,鄙夷戏曲小说,以为偎俗不登大雅之堂者,自仆观之,此辈所撰,皆“高等八股”耳(此尚是客气话;据实言之,直当云“变形之八股”),文学云乎哉!(又如林纾与人对译西洋小说,专用《聊斋志异》文笔,一面又欲引韩、柳以自重;此其价值,又在桐城派之下,然世固以“大文豪”目之矣!)

钱玄同白 1917年2月25日

(原载1917年3月1日《新青年》第3卷第1号)

历史的文学观念论

居今日而言文学改良,当注重“历史的文学观念”。一言以蔽之,曰: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此时代与彼时代之间,虽皆有承前启后之关系,而决不容完全抄袭;其完全抄袭者,决不成为真文学。愚惟深信此理,故以为古人已造古人之文学,今人当造今人之文学。至于今日之文学与今后之文学究竟当为何物,则全系于吾辈之眼光识力与笔力,而非一二人所能逆料也。惟愚纵观古今文学变迁之趋势,以为白话之文学种子已伏于唐人之小诗短词。及宋而语录体大盛,诗词亦多有用白话者(放翁之七律七绝多白话体。宋词用白话者更不可胜计。南宋学者往往用白话通信,又不但以白话作语录也)。元代之小说戏曲,则更不待论矣。此白话文学之趋势,虽为明代所截断,而实不曾截断。语录之体,明、清之宋学家多沿用之。词曲如《牡丹亭》、《桃花扇》,已不如元人杂剧之通俗矣。然昆曲卒至废绝,而今之俗剧(吾徽之“徽调”与今日“京调”、“高腔”皆是也)乃起而代之。今后之戏剧或将全废唱本而归于说白,亦未可知。此亦由文言趋于白话之一例也。小说则明、清之有名小说,皆白话也。近人之小说,其可以传后者,亦皆白话也(笔记短篇如《聊斋志异》之类不在此例)。故白话之文学,自宋以来,虽见屏于古文家,而终一线相承,至今不绝。

夫白话之文学,不足以取富贵,不足以邀声誉,不列于文学之“正宗”,而卒不能废绝者,岂无故耶?岂不以此为吾国文学趋势,自然如此,故不可禁遏而日以昌大耶?愚以深信此理,故又以为今日之文学,当以白话文学为正宗。然此但是一个假设之前提,在文学史上,虽已有许多证据,如上所云,而今后之文学之果出于此与否,则犹有待于今后文学家之实地证明。若今后之文人不能为吾国造一可传世之白话文学,则吾辈今日之纷纷议论,皆属枉费精力,决无以服古文家之心也。

然则吾辈又何必攻古文家乎?曰,是亦有故。吾辈主张“历史的文学观念”,而古文家则反对此观念也。吾辈以为今人当造今人之文学,而古文家则以为今人作文必法马、班、韩、柳。其不法马、班、韩、柳者,皆非文学之“正宗”也。吾辈之攻古文家,正以其不明文学之趋势而强欲作一千年二千年以上之文。此说不破,则白话之文学无有列为文学正宗之一日,而世之文人将犹鄙薄之以为小道邪径而不肯以全力经营造作之。如是,则吾国将永无以全副精神实地试验白话文学之日。夫不以全副精神造文学而望文学之发生,此犹不耕而求获不食而求饱也,亦终不可得矣(施耐庵、曹雪芹诸人所以能有成者,正赖其有特别胆力,能以全力为之耳)。

吾辈既以“历史的”眼光论文,则亦不可不以历史的眼光论古文家。《记》曰:“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灾必及乎身。”(朱熹曰:反,复也。)此言复古者之谬,虽孔圣人亦不赞成也。古文家之罪正坐“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古文家盛称马、班,不知马、班之文已非古文。使马、班皆作《盘庚》、《大诰》“清庙生民”之文,则马、班决不能千古矣。古文家又盛称韩、柳,不知韩、柳在当时皆为文学革命之人。彼以六朝骈俪之文为当废,故改而趋于较合文法,较近自然之文体。其时白话之文未兴,故韩、柳之文在当日皆为“新文学”。韩、柳皆未尝自称“古文”,古文乃后人称之之辞耳。此如七言歌行,本非“古体”,六朝人作之者数人而已。至唐而大盛,李、杜之歌行,皆可谓创作。后之妄人,乃谓之曰“五古”、“七古”,不知五言作于汉代,七言尤不得为古,其起与律诗同时(律诗起于六朝。谢灵运、江淹之诗,皆为骈偶之体矣,则虽谓律诗先于七古可也)。若《周颂》、《商颂》则真“古诗”耳。故李、杜作“今诗”,而后人谓之“古诗”;韩、柳作“今文”,而后人谓之“古文”。不知韩、柳但择当时文体中之最近于文言之自然者而作之耳。故韩、柳之为韩、柳,未可厚非也。

及白话之文体既兴,语录用于讲坛,而小说传于穷巷。当此之时,“今文”之趋势已成,而明七子之徒乃必欲反之于汉、魏以上,则罪不容辞矣。归、方、刘、姚之志与七子同,特不敢远攀周、秦,但欲近规韩、柳、欧、曾而已,此其异也。吾故谓古文家亦未可一概抹煞。分别言之,则马、班自作汉人之文,韩、柳自作唐代之文。其作文之时,言文之分尚不成一问题,正如欧洲中古之学者,人人以拉丁文著书,而不知其所用为“死文字”也。宋代之文人,北宋如欧、苏皆常以白话入词,而作散文则必用文言;南宋如陆放翁常以白话作律诗,而其文集皆用文言,朱晦庵以白话著书写信,而作“规矩文字”则皆用文言,此皆过渡时代之不得已,如十六七世纪欧洲学者著书往往并用己国俚语与拉丁两种文字(狄卡儿之《方法论》用法文,其《精思录》则用拉丁文。倍根之《杂论》有英文、拉丁文两种。倍根自信其拉丁文书胜于其英文书,然今人罕有读其拉丁文《杂论》者矣),不得概以古文家冤之也。惟元以后之古文家,则居心在于复古,居心在于过抑通俗文学而以汉、魏、唐、宋代之。此种人乃可谓真正“古文家”!吾辈所攻击者亦仅限于此一种“生于今之世反古之道”之真正“古文家”耳!

民国六年五月

(原载1917年5月1日《新青年》第3卷第3号)

答钱玄同书

玄同先生:

前奉读“二十世纪第十七年七月二日”的长书,至今尚未答复。此中原因,想蒙原谅。先生对于吾前书所作答语,大半不须我重行答复。仅有数事,略有鄙见,欲就质正:

(4)(数目字指三卷第六号中原书之各条)《三国演义》一书,极为先生所不喜。然先生于吾原书所云,似有误会处。吾谓此书“能使今之妇人女子皆痛恨曹孟德,亦可见其魔力之大”。吾并非谓此书于曹孟德、刘备诸人褒贬得当。吾但谓以小说的魔力论,此书实具大魔力耳。先生亦言:“《说岳》既出,不甚有何等之影响。《三国演义》既出,于是关公、关帝、关夫子,闹个不休。”此可见《说岳》之劣而《三国演义》之优矣。平心而论,《三国演义》之褒刘而贬曹,不过是承习凿齿、朱熹的议论,替他推波助澜,并非独抒己见。况此书于曹孟德,亦非一味丑诋。如白门楼杀吕布一段,写曹操人品实高于刘备百倍。此外写曹操用人之明,御将之能,皆远过于刘备、诸葛亮。无奈中国人早中了朱熹一流人的毒,所以一味痛骂曹操。戏台上所演《三国演义》的戏,不是《逼宫》,便是《战宛城》,凡是曹操的好处,一概不编成戏。此则由于编戏者之不会读书,而《三国演义》之罪实不如是之甚也。先生又谓此书“写刘备成一庸懦无用的人,写诸葛亮成一阴险诈伪的人”。此则非关作者“文才笨拙”,乃其所处时代之影响也。彼所处之时代,固以庸懦无能为贤,以阴险诈伪为能,故其写刘备、诸葛亮,亦只如此。此如古人以“杀人不眨眼”、“喝酒三四十大碗”为英雄,今人如张春帆之徒以能“吊膀子”为风流。故《水浒传》之武松,自西人观之,必诋为无人道;而《九尾龟》之章秋谷,自吾与先生观之,必诋为淫人。此与吾前书所言《品花宝鉴》不知男色为恶事,同一道理。此理于读书甚有益,故不惮重言之。即如孔子时代,原不以男女相悦为非,故叔梁纥与征在“野合而生孔子”(见《史记》),时人不以此遂轻孔子。及孔子选诗,其三百篇中,大半皆情诗也。即如《关雎》一篇,明言男子恋一女子,至于“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害起“单思病”来了。孔子不以为非,却说“《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又如“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止,我心则说”。明言女子与男子期会于野。凡此诸诗,所以能保存者,正以春秋时代本不以男女私相恋爱为恶德耳。后之腐儒,不明时代之不同,风尚之互异,遂想出种种谬说来解《诗经》。诗之真价值遂历二千余年而不明,则皆诸腐儒之罪也。更举一例,白香山的《琵琶行》,本是写实之诗。后之腐儒不明风俗之变迁,以为朝廷命官岂可深夜登有夫之妇之舟而张筵奏乐。于是强为之语,以为此诗全是寓言。不知唐代人士之自由,固有非后世腐儒所能梦见者矣。先生以为然否?

(5)先生与独秀先生所论《金瓶梅》诸语,我殊不敢赞成。我以为今日中国人所谓男女情爱,尚全是兽性的肉欲。今日一面正宜力排《金瓶梅》一类之书,一面积极译著高尚的言情之作,五十年后,或稍有转移风气之希望。此种书即以文学的眼光观之,亦殊无价值。何则?文学之一要素,在于“美感”。请问先生读《金瓶梅》,作何美感?

又先生屡称苏曼殊所著小说。吾在上海时,特取而细读之,实不能知其好处。《绛纱记》所记,全是兽性的肉欲。其中又硬拉入几段绝无关系的材料,以凑篇幅,盖受今日几块钱一千字之恶俗之影响者也。《焚剑记》直是一篇胡说。其书尚不可比《聊斋志异》之百一,有何价值可言耶?

以上答先生见答之语竟。

先生论吾所作白话诗,以为“未能脱尽文言窠臼”。此等诤言,最不易得。吾于去年(五年)夏秋初作白话诗之时,实力屏文言,不杂一字。如《朋友》、《他》、《尝试篇》之类皆是。其后忽变易宗旨,以为文言中有许多字尽可输入白话诗中。故今年所作诗词,往往不避文言。吾曾作“白话解”,释白话之义,约有三端:

(一)白话的“白”,是戏台上“说白”的白,是俗语“土白”的白。故白话即是俗话。

(二)白话的“白”是“清白”的白,是“明白”的白。白话但须要“明白如话”,不妨夹几个文言的字眼。

(三)白话的“白”,是“黑白”的白。白话便是干干净净没有堆砌涂饰的话,也不妨夹入几个明白易晓的文言字眼。

但是先生今年10月31日来书所言,也极有道理。先生说:“现在我们着手改革的初期,应该尽量用白话去作才是。倘使稍怀顾忌,对于‘文’的一部分不能完全舍去,那么便不免存留旧污,于进行方面,很有阻碍。”我极以这话为然。所以在北京所作的白话诗,都不用文言了。

先生与刘半农先生都不赞成填词,却又都赞成填西皮二簧。古来作词者,仅有几个人能深知音律。其余的词人,都不能歌。其实词不必可歌。由诗变而为词,乃是中国韵文史上一大革命。五言七言之诗,不合语言之自然,故变而为词。词旧名长短句。其长处正在长短互用,稍近语言之自然耳。即如稼轩词: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此决非五言七言之诗所能及也。故词与诗之别,并不在一可歌而一不可歌,乃在一近言语之自然而一不近言语之自然也。作词而不能歌之,不足为病。正如唐人绝句大半可歌,然今人不能歌亦不妨作绝句也。

词之重要,在于其为中国韵文添无数近于言语自然之诗体。此为治文学史者所最不可忽之点。不会填词者,必以为词之字字句句皆有定律,其束缚自由必甚。其实大不然。词之好处,在于调多体多,可以自由选择。工词者,相题而择调,并无不自由也。人或问既欲自由,又何必择调?吾答之曰,凡可传之词调,皆经名家制定,其音节之谐妙,字句之长短,皆有特长之处。吾辈就已成之美调,略施裁剪,便可得绝妙之音节,又何乐而不为乎?(今人作诗往往不讲音节。沈尹默先生言,作白话诗尤不可不讲音节,其言极是。)

然词亦有二短:(一)字句终嫌太拘束;(二)只可用以达一层或两层意思,至多不过能达三层意思。曲之作,所以救此两弊也。有衬字,则字句不嫌太拘。可成套数,则可以作长篇。故词之变为曲,犹诗之变为词,皆所以求近语言之自然也。

最自然者,终莫如长短无定之韵文。元人之小词,即是此类。今日作“诗”(广义言之),似宜注重此种长短无定之体。然亦不必排斥固有之诗词曲诸体;要各随所好,各相题而择体,可矣。

至于皮簧,则殊无谓。皮簧或十字为句,或七字为句,皆不近语言之自然。能手为之,或亦可展舒自如,不限于七字十字之句,如《空城计》之城楼一段是也。然不如直作长短句之更为自由矣。

以上所说,皆拉杂不成统系,尚望有以教正之。

民国六年十一月二十夜 胡适

(原载1918年1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1号,原题《论小说及白话韵文》)

附录一 钱先生原书

二十世纪第十七年七月二日,钱玄同敬白

胡适之先生:玄同年来深慨于吾国文言之不合一,致令青年学子不能以三五年之岁月通顺其文理以适于应用,而彼选学妖孽与桐城谬种方欲以不通之典故与肉麻之句调戕贼吾青年,因之时兴改革文学之思;以未获同志,无从质证。去春读《科学》二卷一号,有大著《论句读及文字符号》一篇,钦佩无似。嗣又于《新青年》二卷中读先生论改良文学诸著,益为神往。顷闻独秀先生道及先生不日便将返国,秋后且有来京之说,是此后奉教之日正长。文学革命之盛业,得贤者首举义旗,而陈独秀、刘半农两先生同时响应,不才如玄同者,亦得出其一知半解,道听途说之议论以就正于有道,忻忭之情,莫可名状。日前由独秀先生见示五月十日先生致独秀先生之书,对于《新青年》三卷一号玄同之通信有所奖饰,有所规正。玄同当时之作此通信,不过偶然想到,瞎写几句。先生之奖饰,殊足令我惭恧。至于规正之语,今具答如左(下),愿先生再教之也!

(1)玄同谓《聊斋志异》、《燕山外史》、《淞隐漫录》诸书全篇不通者,乃专就其堆砌典故之点言之。先生谓“《聊斋志异》在吾国札记小说中,但可讥其取材太滥,见识鄙陋”。玄同则以为就此点观之,尚不能算一无足取。《燕山外史》一书,专用恶滥之笔,叙一件肉麻之事,文笔亦极下劣,最不足道。王韬《淞隐漫录》,全是套《聊斋志异》笔法,文笔更为恶劣,亦可不论。若《聊斋志异》,似尚不能尽斥为“见识鄙陋”。十几年前,有人说,《聊斋志异》一书,寓有排满之意,书中之“狐”,系指“胡人”;此说确否,虽未可知,然通观前后,似非绝无此意。又其对于当时龌龊社会,颇具愤慨之念,于肉食者流,鄙夷讪笑者甚至。故玄同以为就作意而言,此书尚有可取之处。惟专用典故堆砌成文专从字面上弄巧,则实欲令人作恶,故斥之为“全篇不通”耳(《阅微草堂笔记》,亦是《聊斋志异》一类。论文笔,实较《聊斋志异》为干净;论作者之思想,则纪昀便僻善柔,利欲熏心,下于蒲松龄远甚。然文笔可学而思想不能学,故学《阅微草堂笔记》之《子不语》,看了尚不甚难过;而学《聊斋志异》之《淞隐漫录》,则实欲令人肌肤起粟)。玄同之反对用典,与先生最有同情(先生谓“所主张八事之中,惟‘不用典’一条,最受友朋攻击”。玄同则以为八事之中,以此及“务去烂调套语”二条为最有特见)。玄同以为苟有文才,必会说老实话,作白描体;如无文才,简直可以不作(或谓无文才者,虽不必作文学之文,而终不能不作应用之文;然应用之文,务取老妪都解,尤无可以用典之理)。若堆砌许多典故,等后人来注出处,借此以炫其饱学,这种摆臭架子的文人,真要叫人肉麻死了!

(2)先生谓“《西游记》一书,全属无中生有。其妙处,在于荒唐而有情思,诙谐而有庄意。其开卷八回记孙行者之历史,在世界神话小说中,实为不可多得之作”。又以此书与《水浒》、《儒林外史》、《红楼梦》三书并列为第一流小说,此意玄同极以为然。前次通信与《封神传》同列,乃玄同之疏于鉴别也。

(3)《七侠五义》一书,先生谓其“在第二流小说中,尚可称佳作”。玄同于此书,看得不熟,现在无从作答。惟似乎觉得比《施公案》、《绿牡丹》诸书为佳耳。

(4) 《三国演义》一书,玄同实未知其佳处。谓其有文学上之价值乎?——则思想太迂谬。谓其为通俗之历史乎?——则如“诸葛亮气死周瑜”之类,全篇捏造。且作者写其书中所崇拜之人,往往费尽气力,仍无丝毫是处:如写刘备,成了一个庸懦无用的人;写诸葛亮,成了一个阴险诈伪的人;写鲁肃,简直成了一个没有脑筋的人。故谓其思想既迂谬,文才亦笨拙。至先生所谓“能使今之妇人女子皆痛恨曹孟德,亦可见其魔力之大”。玄同则以为此点正不足取。盖曹操固然是坏人,然刘备亦何尝是好人?论学,论才,论识,刘备远不及曹操;论居心之不良,刘备、曹操正是半斤八两。帝蜀寇魏之论,原极可笑;然习凿齿、朱熹借此以正东晋、南宋,正如十年前之革命党帝朱温而寇李存勖,褒美韩林儿、洪秀全之比,尚算别有苦心。至于元、明以后,尚持此等见解,甚且欲作小说以正人心,害得一班愚夫愚妇无端替刘备落了许多眼泪,大骂曹贼该千刀万剐,而戏台上做《捉放曹》、《华容道》、《黄鹤楼》等戏,必定挤眉弄眼,装出许多丑态;这真正可发大笑了!玄同以为论历史上之价值,《说岳》尚在《三国演义》之上:以两书中之上等人物而论,岳飞固远非关羽所可及,无论一颇精细,一极粗暴也,即以生平功业而论,岳排异族,关杀同胞,亦岂可同年而语!然《说岳》既出,不甚有何等之影响;《三国演义》既出,于是“关公”、“关帝”、“关老爷”、“关夫子”闹个不休。明、清两代,社会上所景仰之古人,就是孔丘、关羽二位。这个孔丘,便是《儒林外史》上马二先生对蘧公孙说的那个孔丘;(他说道:“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何也?就日日讲究言寡尤,行寡悔,那个给你官做?”)这个关羽,便是常常拿着大刀显圣的那个关羽;其心传正宗,便是康有为、张勋二人。而且不但愚夫愚妇信仰“关老爷”,即文人学士亦崇拜“关夫子”。此等谬见,今后亟应扫荡无疑。玄同之不以《三国演义》为佳著者,此也。

(5)先生谓“《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诸书,其体裁皆为不连属的种种实事勉强牵合而成。……此种之书,以体裁论之,实不为全德”。此说极精。又谓“吾国第一流小说,古人惟《水浒》、《西游》、《儒林外史》、《红楼梦》四部,今人惟李伯元、吴趼人两家”。斯论尤确不可易。玄同前以《水浒》、《红楼梦》、《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孽海花》、《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六书为有价值之小说,此是偶然想到,不曾细细思量;得先生纠正,甚感。惟先生又谓“《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在诸不全德的小说中独为最上品;因其书以‘我’为主人,全书中种种不相关属之材料,得此一个‘我’乃有所附著,有所统系,此其特长之处”。玄同以为若照此说,则《老残游记》中亦以一老残贯串种种不相关属之材料,此老残亦可与“我”同论也。然此说终是牵强。记得十年前见《新小说》中登载《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好像是到“我”之归娶而止,今书肆所售单行本,则以下又多了若干回,如“梁顶粪”等事,皆为前此所无,而文笔亦大不如前。此即由“不连属的种种实事勉强牵合而成”,可多可少,“可至无穷之长”之故。此亦足为不全德的小说不能尽善之证。

又先生谓“以小说论,《孽海花》尚远不如《品花宝鉴》”,此说玄同亦以为然。先生又谓“《品花宝鉴》之历史的价值,正在其不知男色为可鄙薄之事,正如《孽海花》、《官场现形记》诸书之不知嫖妓纳妾为可鄙薄之事”。此说尤有特见。推此论而言之,则知《金瓶梅》一书,断不可与一切专谈淫猥之书同日而语。此书为一种骄奢淫泆不知礼义廉耻之腐败社会写照。观其书中所叙之人,无论官绅男女,面子上是老爷太太小姐,而一开口,一动作,无一非极下作极无耻之语言之行事,正是今之积蓄不义钱财而专事“打扑克”、“逛窑子”、“讨小老婆”者之真相。语其作意,实与《红楼梦》相同(或谓《红楼梦》即脱胎此书,盖信)。待以描写淫亵太甚,终不免有“淫书”之目。即我亦未敢直截痛快,径以此书与《红楼梦》、《水浒》等齐列。然仔细想来,其实喜描淫亵,为中国古人之一种通病。远之如《左传》,详述上烝,下报,旁淫,悖礼逆伦,极人世野蛮之奇观;而叙陈灵公淫乱之事,君臣相谑之言,尤为淫亵之尤。(今之主张读经者,欲令知识甫开之童子将此等文章朝夕讽诵,师长则细细讲解。礼教国之教育,原来如是!)近之如唐诗、宋词,说淫话处亦不为少。至于元、明之曲,则有直叙肉欲之事者矣(如《西厢》之《酬简》,《牡丹亭》之《惊梦》。即《水浒》、《红楼梦》中,又何尝无描写此类语言,特不如《金瓶梅》之甚耳)。故若抛弃一切世俗见解,专用文学的眼光去观察,则《金瓶梅》之位置,固亦在第一流也(《品花宝鉴》当在第二流)。惟往昔道德未进化,兽性肉欲犹极强烈之时,文学家不务撰述理想高尚之小说以高尚人类之道德,而益为之推波助澜,刻画描摩,形容尽致,使观之者什九不理会其作意,用“赋诗断章”之法专事研求此点,致社会道德未能增进(但可谓之未增进耳,若谓益不如前,亦非公允之论),而血气未定之少年尤受其毒。此则不能不谓为前世文学家理想之幼稚矣。然社会进化,是有一定的路线,固不可不前进,亦不能跳过许多级数,平地升天。故今日以为今之写实体小说不作淫亵语为是,而前之描摩淫亵为非;然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先生所谓“《新青年》第二百卷第一号中,将有人痛骂今日各种社会写实小说为无耻诲淫之书者”,此说最是。故玄同以为但令吾侪今日则诋《金瓶梅》、《品花宝鉴》为淫书,二十一世纪时代之人则诋《碎簪记》、《双枰记》、《绛纱记》为淫书,便是在轨道上天天走不错的路。如是,则无论世界到了三十世纪、四十世纪……一百世纪,而《金瓶梅》自是十六世纪中叶有价值之文学,《品花宝鉴》自是十九世纪初年有价值之文学,《碎簪记》、《双枰记》、《绛纱记》自是二十世纪初年有价值之文学。正如周秦诸子,希腊诸贤,释迦牟尼诸人,无论其立说如何如何不合科学,如何如何不合论理学,如何如何悖于进化真理,而其为纪元前四世纪至六世纪之哲人之价值,终不贬损丝毫也。

先生以《镜花缘》为第二流之佳作,鄙意亦以为然。惟作者太喜卖弄聪明,双声叠韵,屡屡讲述,几乎是“文字学讲义”矣!玄同以为小说而具讲学的性质,实非所宜(最下乘者,如《野叟曝言》,阅之,真欲令人喷饭),高明以为然否?

先生“自誓三年之内专作白话诗词,欲借此实地试验,以观白话之是否可为韵文之利器”,此意甚盛。玄同对于用白话说理抒情,最赞成独秀先生之说,亦以为“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此等论调,虽若过悍,然对于迂谬不化之选学妖孽与桐城谬种,实不能不以如此严厉面目加之:因此辈对于文学之见解,正与反对开学堂,反对剪辫子,说“洋鬼子脚直,跌倒爬不起”者其见解相同;知识如此幼稚,尚有何种商量文学之话可说乎!惟玄同对于先生之白话诗,窃以为犹未能脱尽文言窠臼。如《月》第一首后二句,是文非话;《月》第三首及《江上》一首,完全是文言,又先生近作之白话词(《采桑子》),鄙意亦嫌太文。且有韵之文,本有可歌与不可歌二种。寻常所作,自以不可歌者为多。既不可歌,则长短任意,仿古创新,均无不可。至于可歌之韵文,则所填之字,必须恰合音律,方为合格。词之为物,在宋世本是可歌者,故各有其调名。后世音律失传,于是文士按前人所作之字数、平仄,一一照填,而云“调寄某某”。此等填词,实与作不可歌之韵文无异;起古之知音者于九原而示之,恐必有不合音节之字之句;就询填词之本人以此调音节如何,亦必茫然无以为对。玄同之意,以为与其写了“调寄某某”而不知其调,则何如直作不可歌之韵文乎!若在今世必欲填可歌之韵文,窃谓旧调惟有皮簧,新调惟有风琴耳。刘半农先生谓“当改填皮簧之一节或数节,而标明‘调寄西皮某板’,或‘调寄二簧某剧之某段’”(见《新青年》三卷三号《我之文学改良观》)。玄同以为此说最是。其填风琴之调者,当直云“调寄风琴某曲”。

上来所论,敬乞教正。玄同非敢于尊作故意吹求,因同抱文学革命之志,故不惮逐一商酌。冒昧之愆,尚希谅之!

附录二 钱先生答书

惠书敬悉。我个人的意见:以为《三国演义》所以具这样的大魔力者,并不在乎文笔之优,实缘社会心理迂谬所致。因为社会上有这种“忠孝节义”、“正统”、“闰统”的谬见,所以这种书才能迎合社会,乘机而入。我因为要祛除国人的迂谬心理,所以排斥《三国演义》,这正和先生的排斥《金瓶梅》同一个意思。至于前书论《金瓶梅》诸语,我亦自知大有流弊,所以后来又写了一封信给独秀先生,说,“从青年良好读物上面着想,实在可以说,中国小说没有一部好的,没有一部应该读的”(此信是七月杪间写的,亦见三卷六号),这就是我自己取消前说的证据。且我以为不但《金瓶梅》流弊甚大,就是《红楼》、《水浒》,亦非青年所宜读;吾见青年读了《红楼》、《水浒》,不知其一为实写腐败之家庭,一为实写凶暴之政府,而乃自命为宝玉、武松,因此专务狎邪以为情,专务“拆梢”以为勇者甚多。

我现在要再说几句话:中国今日以前的小说,都该退居到历史的地位;从今日以后,要讲有价值的小说,第一步是译,第二步是新作。先生以为然否?

论填词一节,先生最后之结论,也是归到“长短无定之韵文”,是吾二人对于此事,持论全同,可以不必再辩。惟我之不赞成填词,正与先生之主张废律诗同意,无非因其束缚自由耳。先生谓“工词者相题而择调,并无不自由”,然则工律诗者所作律诗,又何尝不自然?不过未“工”之时,作律诗勉强对对子,填词硬扣字数,硬填平仄,实在觉得劳苦而无谓耳。总而言之,今后当以“白话诗”为正体(此“白话”是广义的,凡近乎言语之自然者皆是。此“诗”亦是广义的,凡韵文皆是),其他古体之诗及词、曲,偶一为之,固无不可,然不可以为韵文正宗也。

填皮簧之说,我不过抄了半农先生的话,老实说,我于此事全然不懂;至于“先帝爷,白帝城,龙归海禁”,这种句词,也实在觉得可笑。不过中国现在可歌之调,最普通者惟有皮簧(昆腔虽未尽灭,然工者极少。梆子,则更卑下矣!)故为是云云也。

钱玄同

(原载1918年1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1号)

建设的文学革命论

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

1我的《文学改良刍议》发表以来,已有一年多了。这十几个月之中,这个问题居然引起了许多很有价值的讨论,居然受了许多很可使人乐观的响应。我想我们提倡文学革命的人,固然不能不从破坏一方面下手。但是我们仔细看来,现在的旧派文学实在不值得一驳。什么桐城派的古文哪,《文选》派的文学哪,江西派的诗哪,梦窗派的词哪,《聊斋志异》派的小说哪——都没有破坏的价值。他们所以还能存在国中,正因为现在还没有一种真有价值,真有生气,真可算作文学的新文学起来代他们的位置。有了这种“真文学”和“活文学”,那些“假文学”和“死文学”,自然会消灭了。所以我望我们提倡文学革命的人,对于那些腐败文学,个个都该存一个“彼可取而代也”的心理,个个都该从建设一方面用力,要在三五十年内替中国创造出一派新中国的活文学。

我现在作这篇文章的宗旨,在于贡献我对于建设新文学的意见。我且先把我从前所主张破坏的八事引来做参考的资料:

一不做“言之无物”的文字。

二不做“无病呻吟”的文字。

三不用典。

四不用套语烂调。

五不重对偶——文须废骈,诗须废律。

六不作不合文法的文字。

七不摹仿古人。

八不避俗话俗字。

这是我的“八不主义”,是单从消极的、破坏的一方面着想的。

自从去年归国以后,我在各处演说文学革命,便把这“八不主义”都改作了肯定的口气,又总括作四条,如下:

一、要有话说,方才说话。这是“不作言之无物的文字”一条的变相。

二、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是(二)(三)(四)(五)(六)诸条的变相。

三、要说我自己的话,别说别人的话。这是“不摹仿古人”一条的变相。

四、是什么时代的人,说什么时代的话。这是“不避俗话俗字”的变相。

这是一半消极,一半积极的主张。一笔表过,且说正文。

2我的《建设新文学论》的惟一宗旨只有十个大字:“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我们所提倡的文学革命,只是要替中国创造一种国语的文学。有了国语的文学,方才可有文学的国语。有了文学的国语,我们的国语才可算得真正国语。国语没有文学,便没有生命,便没有价值,便不能成立,便不能发达。这是我这一篇文字的大旨。

我曾仔细研究:中国这二千年何以没有真有价值真有生命的“文言的文学”?我自己回答道:“这都因为这二千年的文人所作的文学都是死的,都是用已经死了的语言文字作的。死文字决不能产出活文学。所以中国这二千年只有些死文学,只有些没有价值的死文学。”

我们为什么爱读《木兰辞》和《孔雀东南飞》呢?因为这两首诗是用白话作的。为什么爱读陶渊明的诗和李后主的词呢?因为他们的诗词是用白话作的。为什么爱杜甫的《石壕吏》、《兵车行》诸诗呢?因为他们都是用白话作的。为什么不爱韩愈的《南山》呢?因为他用的是死字死话。……简单说来,自从《三百篇》到于今,中国的文学凡是有一些价值有一些儿生命的,都是白话的,或是近于白话的。其余的都是没有生气的古董,都是博物院中的陈列品!

再看近世的文学:何以《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可以称为“活文学”呢?因为他们都是用一种活文字作的。若是施耐庵、吴承恩、吴敬梓、曹雪芹都用了文言作书,他们的小说一定不会有这样生命,一定不会有这样价值。

读者不要误会;我并不曾说凡是用白话作的书都是有价值有生命的。我说的是:用死了的文言决不能作出有生命有价值的文学来。这一千多年的文学,凡是有真正文学价值的,没有一种不带有白话的性质,没有一种不靠这个“白话性质”的帮助。换言之:白话能产出有价值的文学,也能产出没有价值的文学;可以产出《儒林外史》,也可以产出《肉蒲团》。但是那已死的文言只能产出没有价值没有生命的文学,决不能产出有价值有生命的文学;只能作几篇《拟韩退之原道》或《拟陆士衡拟古》,决不能作出一部《儒林外史》。若有人不信这话,可先读明朝古文大家宋濂的《王冕传》,再读《儒林外史》第一回的《王冕传》,便可知道死文学和活文学的分别了。

为什么死文字不能产生活文学呢?这都由于文学的性质。一切语言文字的作用在于达意表情;达意达得妙,表情表得好,便是文学。那些用死文言的人,有了意思,却须把这意思翻成几千年前的典故;有了感情,却须把这感情译为几千年前的文言。明明是客子思家,他们须说“王粲登楼”、“仲宣作赋”;明明是送别,他们却须说“《阳关》三叠”、“一曲《渭城》”;明明是贺陈宝琛七十岁生日,他们却须说是贺伊尹周公傅说。更可笑的:明明是乡下老太婆说话,他们却要叫他打起唐宋八家的古文腔儿;明明是极下流的妓女说话,他们却要他打起胡天游、洪亮吉的骈文调子!……请问这样作文章如何能达意表情呢?既不能达意,既不能表情,那里还有文学呢?即如那《儒林外史》里的王冕,是一个有感情,有血气,能生动,能谈笑的活人。这都因为作书的人能用活言语活文字来描写他的生活神情。那宋濂集子里的王冕,便成了一个没有生气,不能动人的死人。为什么呢?因为宋濂用了二千年前的死文字来写二千年后的活人;所以不能不把这个活人变作二千年前的木偶,才可合那古文家法。古文家法是合了,那王冕也真“作古”了!

因此我说,“死文言决不能产出活文学”。中国若想有活文学,必须用白话,必须用国语,必须作国语的文学。

3上节所说,是从文学一方面着想,若要活文学,必须用国语。如今且说从国语一方面着想,国语的文学有何等重要。

有些人说:“若要用国语作文学,总须先有国语。如今没有标准的国语,如何能有国语的文学呢?”我说这话似乎有理,其实不然。国语不是单靠几位言语学的专门家就能造得成的;也不是单靠几本国语教科书和几部国语字典就能造成的。若要造国语,先须造国语的文学。有了国语的文学,自然有国语。这话初听了似乎不通。但是列位仔细想想便可明白了。天下的人谁肯从国语教科书和国语字典里面学习国语?所以国语教科书和国语字典,虽是很要紧,决不是造国语的利器。真正有功效有势力的国语教科书,便是国语的文学;便是国语的小说、诗文、戏本。国语的小说、诗文、戏本通行之日,便是中国国语成立之时。试问我们今日居然能拿起笔来作几篇白话文章,居然能写得出好几百个白话的字,可是从什么白话教科书上学来的吗?可不是从《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儒林外史》等书学来的吗?这些白话文学的势力,比什么字典教科书都还大几百倍。字典说“这”字该读“鱼彦反”,我们偏读他做“者个”的者字。字典说“么”字是“细小”,我们偏把他用作“什么”、“那么”的么字。字典说“没”字是“沉也”、“尽也”,我们偏用他做“无有”的无字解。字典说“的”字有许多意义,我们偏把他用来代文言的“之”字,“者”字,“所”字和“徐徐尔,纵纵尔”的“尔”字。……总而言之,我们今日所用的“标准白话”,都是这几部白话的文学定下来的。我们今日要想重新规定一种“标准国语”,还须先造无数国语的《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

所以我以为我们提倡新文学的人,尽可不必问今日中国有无标准国语。我们尽可努力去作白话的文学。我们可尽量采用《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的白话;有不合今日的用的,便不用他;有不够用的便用今日的白话来补助;有不得不用文言的,便用文言来补助。这样做去,决不愁语言文字不够用,也决不用愁没有标准白话。中国将来的新文学用的白话,就是将来中国的标准国语。造中国将来白话文学的人,就是制定标准国语的人。

我这种议论并不是“向壁虚造”的。我这几年来研究欧洲各国国语的历史,没有一种国语不是这样造成的。没有一种国语是教育部的老爷们造成的。没有一种是言语学专门家造成的。没有一种不是文学家造成的。我且举几条例为证:

一、意大利。五百年前,欧洲各国但有方言,没有“国语”。欧洲最早的国语是意大利文。那时欧洲各国的人多用拉丁文著书通信。到了十四世纪的初年意大利的大文学家但丁(Dante)极力主张用意大利话来代拉丁文。他说拉丁文是已死了的文字,不如他本国俗语的优美。所以他自己的杰作“喜剧”,全用脱斯堪尼(Tuscany) (意大利北部的一邦)的俗话。这部“喜剧”,风行一世,人都称他做“神圣喜剧”。那“神圣喜剧”的白话后来便成了意大利的标准国语。后来的文学家包卡嘉(Boccacio,1313—1375)和洛伦查 (Lorenzo de Medici)诸人也都用白话作文学。所以不到一百年,意大利的国语便完全成立了。

二、英国。英伦虽只是一个小岛国,却有无数方言。现在通行全世界的“英文”在五百年前还只是伦敦附近一带的方言,叫做“中部土话”。当十四世纪时,各处的方言都有些人用来作书。后来到了十四世纪的末年,出了两位大文学家,一个是赵叟(Chaucer,1340—1400),一个是威克列夫(Wycliff 1320—1384)。赵叟作了许多诗歌、散文,都用这“中部土话”。威克列夫把耶教的《旧约》、《新约》也都译成“中部土话”。有了这两个人的文学,便把这“中部土话”变成英国的标准国语。后来到了十五世纪,印刷术输进英国,所印的书多用这“中部土话”,国语的标准更确定了。到十六十七两世纪,萧士比亚和“伊里沙白时代”的无数文学大家,都用国语创造文学。从此以后,这一部分的“中部土话”,不但成了英国的标准国语,几乎竟成了全地球的世界语了!

此外,法国、德国及其他各国的国语,大都是这样发生的,大都是靠着文学的力量才能变成标准的国语的。我也不去一一的细说了。

意大利国语成立的历史,最可供我们中国人的研究。为什么呢?因为欧洲西部北部的新国,如英吉利、法兰西、德意志,他们的方言和拉丁文相差太远了,所以他们渐渐的用国语著作文学,还不算希奇。只有意大利是当年罗马帝国的京畿近地,在拉丁文的故乡;各处的方言又和拉丁文最近。在意大利提倡用白话代拉丁文,真正和在中国提倡用白话代汉文,有同样的艰难。所以英、法、德各国语,一经文学发达以后,便不知不觉的成为国语了。在意大利却不然。当时反对的人很多,所以那时的新文学家,一方面努力创造国语的文学,一方面还要作文章鼓吹何以当废古文,何以不可不用白话。有了这种有意的主张(最有力的是但丁[Dante]和阿儿白狄[Alberti]两个人),又有了那些有价值的文学,才可造出意大利的“文学的国语”。 O/TloiOoKlN0tScYc+VDWUk7iO66H1ah7shR3+crpl7x6x/EuSWR8yiwLoZC/pK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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