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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女婿的手艺还算不错。“妈你身体怎么样?”女婿礼貌地问了好几遍。他边说边给她搛菜,手指头粗粗的。“妈我祝您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寿比南山?那这南山肯定不久就会塌掉。女儿把薏仁粥的汤汁给她滗出一小碗,加了点白糖,“这可是《本草纲目》上的方子,说是长期饮用可减少疱疹复发。”饭后还有水果,看她一吃完,女儿和女婿便站起来收拾碗筷,她坐在那里,看着他们把东西一样样地端回厨房。外孙女一家出门散步,女儿女婿一起进了厨房,他们小声说话,一个指责另一个盐放得太多了。他们为此争了有一两分钟。她觉得他们是故意吵给她听的。

就像所有老人一样,吃饱,只会让她筋疲力尽。她被送回床上,躺下。细心的女儿没忘记拉上窗帘,带上门。等女儿转身离开之后,她望着黑乎乎的房间,突然觉得一眼都望不到头,像是豁然开启了一条隧道,有什么东西正从往昔深处慢慢爬来,它会一直爬到现在,她眼前。“看看你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它将嘲笑她,“你看你所有的努力,原来只是为了让自己活活疼死啊。”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房间里有人,睁开眼,发现是重孙女,小手正抚摸着她那件外套上的牡丹花。孩子见她醒来,往后退了一步,脸上没什么表情,像块木头一样杵在那里。她想叫孩子离她近一点儿,想温柔地摸摸孩子的头,但是一抬右边胳膊,胸骨就像被什么锋利的东西横着撞击了一下。

不管怎么样,下午已经过去了几小时,这一天,又该很快过去了。她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安慰着自己:生日这一天,她是熬过来了。她其实算得上健康。她想象过自己的死法:最有可能性的是死在医院的病床上,一堆皱巴巴的皮肉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会不会死在小区林荫道上呢?走着走着静悄悄地向一边矮下去,脸栽到水泥地上。天再热,也不能穿裙子,否则露出光光的什么来,可就太难看了。最好是死在自己床上,那样的死,不会成为左邻右舍,茶余饭后的谈资。

“珍珍,和曾外婆说再见。”她把脸转向门口,外孙女站在那里,“外婆,我们要走了,下星期再来。”也许是因为妈妈就在自己的身后,孩子这会儿胆大了些,往床边迈了一小步,“曾外婆,你的衣服,好看,花花。”听到这句,她忍不住笑了笑,这次,没有再出现刺痛。孩子和她的父母转身消失了。

又过了一会儿,啪嗒啪嗒敲击楼梯的脚步声,顺着走廊传过来,越来越近,然后她听见了敲门声。“小王,你来啦。”女儿的声音。她的护工来了。那女人五十不到,满面红光,中气十足。“老太太生日面吃过啦?”女儿答道,“嗯,今天胃口还不错。”她等着小王进来,过了几分钟她果真进来了。“今天开心吧?”她点点头。“嘘,轻一点,我妈怕吵。”女儿跟着走了进来。于是小王压低嗓门又问了她一句,“排骨面好吃吗?”她看看女儿,她知道她急着回家了,没人想真的待在这里。“太咸了。”她回答。

人们沉默了一会儿。女儿在床边徘徊着,说到底,女儿还是有点怕她的。发现这一点,连她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女儿已经六十多岁,结婚了,生孩子了,孩子都有孩子了,但还是习惯在她面前畏畏缩缩。

女儿从小就听她的话。她劝了几次,她就低下头去和那个大学生分了手,嫁给做人周到殷勤的工人张荣发了。张荣发后来很快就当上了厂里的革委会头头,虽然前途几年后就破灭了。但当时,当时不那么做,还能怎么做呢?不管怎样,他是个老实人。其他的事儿,都已经是历史了。历史的变化,本来就快。

阳光已经虚弱,在墙壁上犹犹疑疑,白底碎花窗帘微微晃动。女儿盯着床脚好一会儿才说,“妈我们先走了。”在她听来,那声音差不多是在窃窃私语。女婿的脚步声停下了,女儿立刻换上了轻松、愉快的表情,同时将视线转向半开的房门。“走吧走吧,我也可以休息了。”“好的,妈你休息吧。”

她突然很想出声拦住女儿,想提议,去路口的丰裕生煎店坐一会儿,喝一碗油豆腐线粉汤。她喜欢坐在靠窗户的小椅子上,账台里的女服务员认识她,会很友好地和她打招呼,寒暄几句,然后不再打扰她。

听声音,女儿已经走到了大门口,铁门砰地响了一下。小王扶着她慢慢抬起上半身,给她腰后垫好枕头。“你今天脸色不太好,有点苍白。”她想叫小王拿镜子来给她照照,但她眼前出现了女儿的脸。希生结婚时,脸色显得多么苍白啊,却还是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隔开一段距离,希生看起来瘦弱,胸脯平平。好像总是在仰脸看着谁。好像从来就没有好看过。婚后三天,希生回娘家。她问女儿,“那天晚上你哭了没有?”“为什么要哭?”女儿回答。

她也不爱哭。有过很多次,感到害怕的时候。害怕突然被人从人群中点出来,或者被人群挤出来,害怕手上的东西一下被人抢走,或者有人从背后猛地推搡一下,扑倒在地,被踩踏。

和她一样,女儿从小也没什么朋友。她总是告诉希生,“永远不要相信别人。”要是你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对你微笑,那你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她坚信这一点。她今年九十岁了,经历过太多,宁愿孤独。不过,她还是担心,女儿会孤独。

女儿的适应力挺强,一个中专生,嫁给一个没什么文化的棉纺厂机修工,后来又双双下岗,真是需要时间适应的。但总的来说,他们看起来,过得还不错。不过,人总得面对现实吧:好死不如赖活着。那个大学生,当年希生爱得发狂的,父亲后来被查出有历史问题,据说是因为在抗战胜利之初,做了几个月国民政府某某县长的私人秘书。他本人在大学读书期间,与班级里的右派分子打得火热,还发表过右派言论,因此被清洗了出来,下放去了云南。当然,即便什么都没发生,他们的婚姻生活也未必美满。生活会延续下去,谁都没法保证什么。

不知怎么,这想法让她忍不住,下意识地,慢慢摇了摇头。

疼痛。疼痛和孤独一样,都会杀人,会以不同的发作方式,让人真的活不下去,不想活下去。“要不要看看电视?”一直在周围走动的小王提议道。

“好,把遥控器给我。”两个人,一起看电视,她想,还真会偷懒,“别把粥煮糊了,”她咕哝道。间歇发作的灼痛让她在不疼的时候都有点犯困了,她不想睡着,得有点声音,让她保持头脑清醒,这样,晚上也许就不会失眠了。

人们需要机会了结生前的事,向人世道别,毕竟来过世界上一遭。 6dN+NpZdhrWWQv8i08nmpypOO3oioiQ6fPXYltji/WuwKhY/xvTF8jy0sp3kSIJ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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