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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两点,照例是在医院的饭厅,照例是那些:西瓜子、话梅糖、山楂卷、开心果。护士小许忍住一个哈欠,往每个杯子里倒热水。一个小时就结束的茶话会。护士们三三俩俩地走进来,也许是因为习惯了要敏捷地应付各种突发情况,她们的步履都非常轻快。天气极度闷热,你围着饭厅转了一圈,把所有的窗户都开到最大。

大家都坐下了。“什么时候一起去烫个头发吧,我看你头发一直都是直的……”这番话消失在小许的又一个哈欠里。小许和你一个班组,比你小几岁,她拍拍嘴巴,从哈欠中振作起来。另一边的小杨剥了一粒糖放进嘴里,然后打开背包,拿出一本杂志开始翻阅。过了一会,她问你,你什么星座的?狮子,你回答。她点点头,小声念道。

“你是否遇到过火灾、地震等大灾难?相信多数朋友是没有遇到过的。不知道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情况下,十二星座都会怎么表现?狮子座:自我中心,又具有一定爆发力,会不顾一切冲出人群,比猎豹跑得还快。跑得那么快!”她扮了一个鬼脸,“我的在哪里?双鱼座:敏感、胆怯,会在惊慌中被忙着逃跑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腿软了,被好心人硬拖着走的那一个。”

你瞟了一眼那杂志,“逃跑肯定只是本能反应,我觉得和星座没关系,和危机意识强不强有关系。每次有危险,我的反应都比较快,也逃得比较快!”

“每次?”小许把手伸过来,拿走杂志看,“我是白羊,重义气的白羊座,会是火场中举着灭火器猛喷,或是地震时指挥大家逃跑,最有英雄形象的那一个。”她翻看着杂志,突然问你,“你以前遇到过危险?”

你摇摇头,“行啦,我又不是语文老师,说话要字斟句酌的。我只是说,和本能反应有关,和星座无关。”

“那说明,你内在的自我很强大,瞬间的本能反应,选择的是保护自己,而不是别人。”

你想说点儿什么的,但小杨突然问你,“几点了?”

你看了看手表,“两点十五分。”饭厅里的空气有些不够用了,一种说不清楚的什么,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你想离开这里,去洗手间,简单地洗一下脸。洗手间的门挺沉,隔音效果不错,你觉得那是整间医院里,最安静的地方。但在这个时候站起来,会引起整个饭厅一百多人的注意。不过既然有了离开这个念头,便很难摆脱,就像上午那会儿,你很想抽支烟一样。你甚至觉得,双腿已经做好了准备,它们因为紧张而似乎僵掉了。但你终究还是坐在那里,看着小许把小东西一样样地塞进嘴里。手腕上的那只旧表,不断地嘀-嗒,嘀-嗒。

小许的注意力已经转到了别处,开始忙着发短信。你歪着头看杂志上的一行行黑字,觉得它们越来越模糊。在你一眨不眨的凝视下,它们变成了一根根黑线,扭来扭去,扭来扭去。就在这时,桌子也扭了一下。

你们一愣,互相看了看,有点不知所措,此前,你们经历过几次桌子晃动、床晃动的轻微地震,对此有些经验,小杨还笑嘻嘻地说,“看来,那测试……”

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大楼猛烈地震动起来,甚至发出哗哗的响声,你瞬间反应过来——大地震,你跳起来,猛然向出口冲去。

一开始,你还没来得及有疼痛的感觉,你只是发现自己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你已经使尽了力气,也无法克服身上被单的重量,怎么那么重,连胳膊都没法拿出来。你想自己一定是魇着了。这样就无所谓了,只要忍一忍,再迷糊一会儿,就像很久以前那一次,你只是不想起床,你一直把自己压在被子底下,处于一种透不过气的黑暗中,甚至发展到了虚脱。

在半清醒半昏迷的状态下,你突然产生一种幻觉,你的身体慢慢变成一朵奇形怪状的云,它先将你的身体变平、变薄,再变得细长,变成一缕烟,轻盈地摇摆出来,然后,再变出腿,修长的脖子,支撑起自己的脑袋,稳稳地站在地上。

神志昏迷的时间并不长,很快你就恢复了些许意识,微微睁开眼睛。事实上你只是僵硬地躺在那里,在这所医院最大一幢楼的底下。坍塌的建筑,扭曲的钢梁,粗大的水泥块,那些细节,你见不到,你只是感受到。混凝土的房子变成一只巨大的摊饼,压在你的身上。你用手摸摸身体两侧,黏糊糊的,想必是血。头很沉,全身都麻木了,背部有一种似痛非痛的感觉。你想知道周围的情况,试着转动头部,从那些废墟中的缝隙里望出去。

有一个瞬间,你似乎看到一个人影在空中出现,是一个健壮的男人,上了一点年纪,穿着黑色的老头衫和灰色的裤子,头发上蒙了一层灰。他的脑袋歪向一边,稳稳地站在空气里看着你。“你怎么在这里?”你高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那根钢梁,正好砸在我后脑勺。”于是,下一秒钟,那刚开始秃顶的脑瓜就在你眼前,被一根钢梁啪地击中,像一只西瓜那样,脆生生地裂开了。

于是你知道,丈夫已经死了。对一个死掉的丈夫说话,尽可以直来直去。于是你嘲笑道,“那你在这里算是怎么回事?是找不到去那里的路了还是人太多了?”

“该死的,总是要死的,就这么回事。”丈夫避而不答你的问题。

“现在你倒看开了,”你继续大叫,“有没有看到夏夏?”丈夫突然笑了起来,“死掉的小孩多着呢,我为什么要操心别人的小孩?”这个碎脑壳,还在那里翻老账。“死是件好事,快点想办法离开这里。”丈夫的声音突然近得到了你的耳边,那声音酥痒酥痒的,像是在轻轻咬着你的耳垂。“来吧,上面很快乐,你却还在下面。在下面,只会越陷越深,一直陷进黑暗里。”他在你的耳边继续叽叽喳喳,嘀嘀咕咕,像一只苍蝇。你开始厌烦,“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别说了,赶快走开。”你重重闭上眼,丈夫从空中消失了。但是疼痛,疼痛的感觉又回来了。

疼痛踩着它呼啸的风火轮向你冲来,疼痛原来是一种可怕的噪音,它从身体的最上层向里钻,离心脏越来越近。连尖叫都被死死压住,没法从双唇间爆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刺穿这一切,让尖叫自由释放?丈夫又从空中向你飞来,来吧,他对你喊道,现在就来吧。

残破却在生的生命如何去到那里?

在这第一个持续了将近十个小时,没有电,断断续续清醒的黑夜里,你首先想到的是女儿夏夏。

因为呕吐造成的无力、不洁净感,你开始注意起自己的身体状况,于是你发现怀上了她,这对当时的你而言,是一个晴天霹雳。你把自己锁在卧室里整整一天,直到做出决定为止。那天晚上,你睡得特别好,像一个实心球那样,缓缓沉入水底,酣然入睡。但是早晨醒来,你却发现嘴里苦焦焦的,头也沉甸甸的。

那时你可以放弃她的,但你更需要她,来肯定一段经历的存在。你觉得自己很善良,并坚信因为这种善良,身体本身产生、散发出了美的光芒。但这种自豪感却在六个月后慢慢地自我消耗完了,丈夫一家既不觉得那是令他们羞耻的丑闻,也不觉得该对那肚子和你,负有什么情感责任。他们好像对什么都能习以为常。尤其丈夫,对你的肚子几乎是无动于衷,于是你也跟他一样了,不再有什么强烈的感觉。最后那一个月,你简直是无谓地等着,但那一刻来了,你发现,你恢复了最初的震惊。那种决裂,第一次让你的身心有了强烈的不舍。你满怀爱意,将胖胖的小婴儿抱在胸前,那一瞬间你心情激动,那个人的影像在记忆里匆匆出现,但很快就消失了。

女儿从来不知道,你给了她一个父亲,其实她在出生前已经被遗弃。你多想老天再给你一些时间,看她长大,其实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瘦瘦的,头发黑黑的,眼神是那么的清亮。但现在,你对她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毫无信心。你记得今天早晨她出门去学校时穿了一件嫩绿色的长袖连衣裙,那么生机盎然的颜色,但她看起来却一副倦态,无精打采。丈夫总是用一种上下打量的目光望着她,那男人,有什么权力评判她?女儿已经十八岁了,还是个胆小的、纤瘦的女孩,这么大了,还要求你替她梳很难散开的“蜈蚣辫”,也许也和这有关。从小到大,她感冒发烧也好,考砸了伤心也好,任何虚弱的表现,都不会触动那位父亲,他就像个木头人一样,不会有任何反应。你不无惊讶地问自己:这样的父亲,要了又有什么意思呢?以前怎么就这么在乎一个家呢?

那个家,现在想起来,真是空荡荡的。尽管有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的男人,有在厨房和客厅之间走来走去的女人,那房子,仍然是空空荡荡的。这一次,屋顶肯定全没了,那些冷冰冰的东西:生硬的桌子椅子、一尘不染的瓷砖、苍白的水泥墙、窄而高的窗框,终于完全暴露在了天底下。

除了女儿的房间。那房间里,有一盏落地台灯,六十瓦的灯泡发出的光,足以照亮整个小房间。墙上挂着好几张镶在镜框里的奖状,你一向为女儿的好成绩感到骄傲的。

十八岁,她的美丽还没完全绽放哪。为什么没有人在怪兽的午餐里下药?它吃饱喝足,开始在地底下散步,那个时候女儿一定惊慌失措。她会不会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小鸟一样死去?也许同学会帮她逃走的,那么,现在她会在哪里?千万不要躲在桌子底下,那些都会变成废墟。可你帮不上她。你想象她就在你身边,那么你会设法掩饰你对怪兽的恐惧,尽管你的身体被压,一动不能动,你还是看到了自己抚弄她头发的情景。也许那只手会微微颤抖。这个时候,你真宁愿自己从来没有生过孩子。

你想起那次恋爱,那天你不过是在辫子上系了块手帕,格子的,那天的阳光似乎全落进了你眼睛里,你在一教室的学生中间,看起来真是发亮。你知道他就在那时锁定了你。你一直保持微笑,下了课就和其他女伴离开。你不会做那些女孩,一下课就去腻在男生身边。回到宿舍后你一个人照了很长时间镜子,打磨自己的眼睛与微笑,你对自己的窈窕与肌肤的光滑充满信心。他暗地里开始追求你。你向他献出珍贵所有。可是那最后一天是怎样到来的?你记得他站在你门前,低声恳求你让他进去。你不想与他争执,隔墙都是眼耳口鼻,最终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你佩服自己的坚定,但是,悲伤仍然像那晚的被子一样,把你从头裹到脚。

从大学回到家的第二个月,赶在第一个相亲对象可能改变心意之前,你就让那人娶了你。但是你们,从来无法了解彼此的心思。

一阵剧痛,你又昏迷过去。剧痛是从脊椎发出的,脊椎可能已经折断了,即便得救,也可能永远站不起来了。你躺在那儿,一会儿昏睡,一会儿又疼醒。你的腿已毫无知觉,像是不属于你了。

你本是有信仰的人,你总觉得,脑门上有着第三只眼睛,它只朝向菩萨,朝向菩萨背后那万道金光,你开始祈祷,在你清醒的每一分钟,你都在心里念:菩萨保佑。保佑什么呢?菩萨为什么要在自己生日这一天,遗弃这么多人?菩萨的凤眼下垂着,沉思的样子,又好像刚刚醒过来。站在菩萨像下,无论什么角度,菩萨的眼神似乎都追洒在身上,无处躲藏。那么,菩萨是否看到这里的黑暗,是否正在注视着死亡?你努力回想着那些雕塑、画像的脸容,那些脸,如此白皙、安详、健康,有着恬静的微笑和温和的眼睛。灾难已经临头,那些佛像是否意识到?即便怀着一种情感的苦涩,你也肯定明白,奇迹是不可能发生的,沉重的水泥板不会自己挪开。但是,菩萨是不会抛下相信他的人的,没有什么是一劳永逸的,你不再要别的希望,只要一样,不死就可以了,即使需要截肢,毕竟还是有痊愈的那一天。

菩萨心肠,最柔软最善良最慈悲,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所以要接受惩罚? wnWWGnC1BywyXQDdhjKSPQxDr+GXPyGxOdbqbI/PtTh8edsvT/3oJ1s4MEVqJSg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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