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天突然暗了下来，天空黑黄黑黄。
路边的平房在摇，树在摇，地面也在摇。摇得我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我是谁？还有谁在？
怪兽在地下乱翻一气，而我只是重重摔在地上。我觉得我想叫喊，我被山崩的噪音吓住了，它们在四周咆哮，但有什么堵住了我的口，尖叫声在喉管里上下冲刺，冲劲如此之大，令我整个身体颤抖。我想人们应该都在喊，但其实，我听不到任何的声音。恐惧像一整瓶红墨水倒进了一脸盆的清水里，扩散。
我爬起来，多少有些困惑。我似乎撞到了一个人身上，但没听明白他在喊什么。腾起的灰尘让周围一切陷入一片昏天黑地。不知为什么，我想闭上眼睛，或者捂住鼻子和嘴，空气里全是滞重的土灰味，让我有点想吐。但同时我又很想看，想通过我睁大的眼睛来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路上全是残骸，路本身都不成样子，被开了膛，全是大坑，最大的，可以掉进去一个小孩。路的一旁本来有一排小树，现在被掀翻了，叶子和叶子纠缠在一起，一路延伸开去。被砸烂的卡车和巨大的石头。嘈杂。我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双脚带着我，机械地默默地往前走。面前是两扇倒塌的大铁门。铁杆子扭曲成一堆烂铁。一块散落在地上的白底黑字长条板，表明那是一所小学校。有孩子蓬头垢面地站在操场上，在他们面前，是大片的废墟和瓦砾、钢筋和圈梁。呛人的尘土味。每当风刮起来，我都能听见一阵轻微的刺啦刺啦声。后来我发现，是因为地上有成堆的纸页，各个年级、各个学科的教科书、作业本，被掀在地上，一片狼藉。最上面那一层，被昨夜的雨水浸湿了，压住了下面的那些，剩下些边边角角，无力地轻轻拍动。
一个女人突然冲到我面前，帮帮我，帮帮我，她向我喊道，她的手劲很大，把我拖得往前奔了几步。一个男人被压住，仍在颤抖。不远处还有一个，已经不再动弹了。钢筋纹丝不动。男人很快停止了呻吟。来帮我一下，又有人对我喊，这个女人还活着。他从背后把女人扶了起来，我想抓住她的双脚，但是她的双腿都被砸断了。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的脑袋向后垂下。我的心砰砰跳得厉害。我们把她抬到一旁，血从她的双腿流下，沿着倾斜的路面缓缓地流向地势较低的那一边，慢慢凝固起来。
因为压抑，也因为惊慌，我只想扭头走开，不想留在那儿。
我昏昏沉沉地径直往前走，又有一群呼救的人，我避开他们，拐向路的左边。它紧靠着一个小广场，经过怪兽匆匆的破坏，在断壁残垣一片荒芜之中，一座钟楼仍然保留了它那圆形的钟面，2：28。指针定格，对它脚下的混乱无动于衷。
一路上，我都试图抑制双腿的颤抖。然而到处都是人。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跪在那里，用手指拼命地在废墟里刨着。时不时地，会有一个人被抬到一边，流着血但根本止不住。一个男人，哭得很悲伤，但没有出声。一个男孩，脸色苍白，喘着气，眼睛呆滞无神地望着天空。一只手臂伸在废墟外，手指上的戒指在阳光下闪着光芒。在一扇倒塌的木头门板上，几只鸡在那里咕咕乱叫。有一条小路，房子全塌了，有的墙还没倒，还能看到墙上贴着的明星月历，屋子里的家具在变形之后，看起来全都粗糙简陋。路上空空荡荡，荒无一人。尘烟中开始升腾起一股新鲜血液的气味，但也许只是我的想象在条件反射。而在废墟与废墟之间的泥地里，粉色的小花零零星星，但却开了一路。
在那条小路的尽头，是一间照相馆。橱窗碎了，肖像照滑落一地。男人的脸，女人的脸，胖嘟嘟笑嘻嘻小孩的脸，我一张张看过去，他们似乎都很幸福。母亲最后一张完整的照片，在我床边的抽屉夹板里藏了很久。我已经想不起来是在哪里找到它的，也许曾经夹在某本她看过的书里？夜里，我钻进被窝，用一支小小的手电筒照亮她，细细端详每个细节。母亲笑得很高兴。有时一连好几个钟头，我看着那微笑问自己，为什么我没法笑得那样完美无缺？
居然还是有太阳。如果只是抬头看着太阳，看着天空，会觉得那宽阔是多么平静。
天不知不觉就黑了，下起了大雨，路变得难走，一团团烂泥，我又走了十几分钟，大雨淋湿了我的衣服，开始觉得冷。一阵阵风声。路两旁，不时有石头滚下来。在一个人群聚集较多的地方，我坐了下来。那天夜里，在我自己的臂弯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站起来，走向铁栅栏门，但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拦住了我。她看起来有点像我妈，但她头上有很多白发。不，她对我说，你在这里的工作还没完成，你不能出去。我只好回到那个半封闭的空间，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飞进来一只小鸟，它在墙壁之间来回碰壁，其实它个儿挺小，完全可以从栅栏缝里飞出去。但它已经被撞得昏头昏脑，掉到了地上。我蹲下身去看着它，它耷拉着脑袋，已经奄奄一息，我轻轻地将它捡起，托在手心里，然后从栅栏缝中伸出手去，将它放到了外面地上。
黎明时分，我从这梦中醒来。发现身旁七零八落地坐着躺着一些人，他们都睁着眼睛，目光无神。雨已经停了，风把衣服吹干了。天空布满了阴云，又是一阵风卷起，我感到冷。人们三三两两，有的背上背着背包，没有人说话，大家静静地往前走去。路上有更多人汇合到了人流中，带着扒出来的衣服、被子和干粮。一个老太太，左手提着一个小包，右手牵着一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他抽抽噎噎地直哭，我从旅行包里拿出一块巧克力递给他，他看了我一眼，接了过去，老太太稍稍有些不安，她打算对我说些什么，我赶紧走开了。我什么话都不想说。我只想顺着人流，一直往前。
人们开始寄希望于军队，是的，希望。但是路很不好走，走了一个上午，几乎还看不到士兵的影子。废墟前，有些女人们仍在叫喊，有些人只是拼命地挖着，他们知道，下面的那些人，将会死，但是他们依然希望。那些忧虑又执著的目光。
也许是因为我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呻吟，我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