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条蛇紧紧地缠上了。吐着信子的三角脑袋,深深地插进她两腿之间。肚子开始高高隆起,越来越鼓,肚皮上的肉一块一块掉落下来,像是那蛇在蜕皮。她嘴里咝咝地吐着气,艰难地侧起身子,蛇迅速离开了,在她眼前化为齑粉,却在她嘴里留下一嘴的苦味。
她的脸正朝向窗户,这会儿阳光正好,房间在六楼,没有茂密的树叶遮挡,阳台被照耀得明明媚媚的。今天是她九十周岁生日,孩子们为她在家里忙乎呢。这个生日宴,一定要办得温馨喜庆,她听到女儿希生斩钉截铁的声音。屋子不大,两室一厅,她躺在床上心想,这么小的地方,他们也不嫌挤得慌!
整个上午,她都在与一种难以忍受的烧灼痛作斗争,一种恐怖的烧炙及电击感。发现得太晚了,耽误了将近一个月。起初只是右肋骨下疼痛,以为是睡觉压的,自己贴了块止痛膏,随后那个部位出现了散状红斑,又以为是止痛膏引起的过敏而已。几天后,红斑蔓延,火辣辣针刺般疼痛,吃各种止痛药都不见效,后来才去了医院,检查后确诊为带状疱疹,但据说,已经失去了接受治疗的最佳时段。顽固性的神经痛牢牢跟上了她。
“这种痛苦可能要持续跟随半年至一年甚至更长时间。”听到那位年轻的医学博士这么说,她下意识点点头。看来这辈子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逃脱痛苦了。
但这一次,痛苦仍然超乎她想象。重孙女的小手,不小心轻轻触碰到那里,立刻产生撕裂似的疼痛,她把整只右手塞进床垫与木板的夹缝里,拼命向下伸,心想,好了,我真是受够了。希生上网查阅了有关资料后告诉她:带状疱疹及后遗症属于较剧烈的顽固性疼痛,临床表现以对痛觉超敏为特征。
“把那一段切掉就好了。”
“好了好了。”希生拉过一把椅子坐下,面对着她,“上次给你买的药,用了还好吗?”
“不太好。”
“还是觉得那么疼?”
“理疗效果也一般,好像总也好不起来。”
希生在椅子上不安地扭了扭身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哦”了一声说,“我最近在看意念导引方面的书,这个病,就是对疼痛特别敏感,其实没疼得那么厉害,只是你感觉上疼。只要你相信自己不太疼,可能就没那么疼了。”
“是吗?”她无力地发出这两个音。
“是啊,妈,我要用意念帮你止痛。你试试看,集中精神,专心听我说。你-的-病-已-经-好-了。你-没-有-带-状-疱-疹。没-有-疼-痛。……”
一字一字的细语声没完没了,希生喋喋不休周而复始那三句话。她已经疼得整个人蜷缩了起来,但她努力保持安静,减少哼哼。“她还要坐在这里烦我多久?”有一瞬间,她看到自己从床上一跃而起,尖叫,伸出双手去挠女儿的脸,这个画面让她有了真正的恐慌,她把眼睛闭得更紧了。
现在,他们都在那扇门外,那扇门,通向客厅。几个月前,她还经常穿过这扇门,去阳台给两盆“龟背”浇水,或者陷进客厅沙发里,让自己舒舒服服的,在孩子们的闲聊声里低下头,打个小盹。她转过头去看阳台上的“龟背”,大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视线转回来的时候,落在了搭在床尾的那件春装上,女儿告诉过她,是件织锦缎红黑绣花拼色外套,为她今天预备的。
今天当然很重要,因为她九十岁了。据说衣服上布满大朵大朵的红色牡丹,但她现在担心的却是,新衣服,会不会不够软。她唯恐它硬硬地擦过她的痛处,这样,整个人会被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弄得皱巴巴的不成样子。要关照她们,给我穿衣服时得小心些,她想。又想到外孙女婿也在场,是外人,怎么样也得看起来体面些。以前,她身材中等,一米六五的个子,不算矮,从七十岁开始她变得越来越矮,而且行动越来越笨拙了。其实她很在意自己的形象,她就是一个人独居在这套房子里,每天也都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但是都这把年纪了。不过这衣服效果应该不错,这样一个晴朗的五月天,这衣服肯定比女儿身上那件灰扑扑的两用衫要好得多。
门虽然关着,隔音效果却不好。人们仍在忙忙碌碌,各种各样的声音不绝于耳:外孙女的高跟鞋敲击厨房瓷砖地,卫生间里传来“哗”的冲水声,他们就不知道用洗菜的水来冲厕所?客厅里的大方桌被抬动的声响,当然还有人们刻意压低了声音的谈笑。嚓,开始起油锅了?很快,香味钻进了门缝。
这房子,她住了总有几十年了,要是他能活着,多一个人,房子就会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吧。他们俩都喜欢亲自动手,她想起他们结婚那会儿:她洗菜,他做饭,她种花草。
疼痛有时候还算善解人意,这会儿,在她闭着的双眼前出现了一抹鹅黄的光晕,她想,准是阳光透过窗户,铺到了床上。它温暖着她疼痛的地方。就这样吧,也别起来了,能清清静静地享用这温暖,已经不错了。
毫无预感,平地而起。一阵短暂的天昏地暗,阳光被屏蔽,白昼化为黑夜,在最后一道光消失时,一只庞大的怪兽,从地底下飞快跑过。风聚集,漏斗一样旋转,粉末般混沌的空气里,人体做着最后的跑动。房子坍塌,像掉在地上的生鸡蛋,蛋壳堆在灰色的大地上,张牙舞爪,东翘西翘。再没有家的秘密,所有内容物流了一地,很快堆得小山一样高。
在预制板与水泥块之中,椅子、枕头、书页、家具的某个残部、变形的饭盒、沾满灰尘的鞋子和衣服,与房子的残骸混合。二十天内,这里的空气中将挤满灵魂的碎片,破碎的记忆,无法再拼凑完整的自我,割裂的血缘,隐藏在心里来不及说出的话,渴望实现的梦想,永远关上门的未来,昙花一现的爱情。然而在地上,是另一些大而空洞的字眼在回响:灾区,灾民,死者,幸存者。被区别对待。
即将结束还是暂无止境?
怪兽在动,人们浑然不觉。因为无法觉察,大地变成杀场,先是被人们诅咒,然后被人们记住,成为这一年的关键词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