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不知不觉打了个盹。你感觉自己把被单和被子都卷上了身,用它们裹紧身体。你在里面感到安全又暖和,就像蜷在一个胎盘里。但是突然,一片奇形怪状的巨大阴影笼罩住了你那随着心跳节奏而微微起伏的天堂,它提起你,你就赤条条,从那一腔羊水里滑了出来。它抓着你的脖子,晃悠着你,就像猫抓着一只田鼠,然后,嗖地把你扔向远处,根本不考虑是不是会让你头朝下。你不得不睁开眼睛。
刚刚结束的那个夜班不太轻松。晚上十二点到早上八点。一场车祸,一死一伤。死去的是个中年男人,身上的血黑糊糊的。血水的腥,屎尿的臭,混在一起。许多人死去时,大小便失禁,一开始你不知道这一点。你曾经惊慌失措,手直抖,衣裤都剪不开。你也曾经面无血色,一个人冲到洗手间里大声呕吐。那时你很年轻,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你怕那些痛苦地哼哼着的身体,那些一声不吭软乎乎瘫在那里眼皮却还在一动一动的身体。有一次,那些臭气让你的心中升起了厌恶,但那感觉很快被你压制、赶跑。直到那天晚上,你睡在自己熟悉的床上,不久做起梦来。梦里你不知在什么地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忽然一脚踩空,掉进了一个粪坑里。粪坑并不深,只没过你的脚面。但你却吓得心也要跳出来了。四周全是蛆,黄白色软乎乎,一大群。它们的皮肤很薄,仔细看的话,甚至可以看到身体里面的液体,头尾都是尖尖的,但是中间躯体却是滚圆滚圆的,很肥硕的样子。你对自己说,一定要尽快离开这里。你用双手撑住路面,回到了地上。然而地上也爬满了蛆,所有的地上都有,你的身上也有,它们蠢蠢地蠕动着,直到你再也无法忍受,胡乱地尖叫着醒来。
类似的梦纠缠了你很久。即便你已经可以做到,对这一切视而不见。有时是你要打针,针筒却在你手上碎开,手里满是碎玻璃碴。有时你又落了单,在泥地里陷着,怎么也走不了,很快就被一群身穿细细竖条纹衣裤的人团团围住。他们的脸青绿色,个个手里拿着飞镖,静静端详你。你想逃走,但根本不可能。在他们浊绿的眼睛里,你看到自己越来越低伏下去,屎尿尽出。你连滚带爬,但还是越来越扁平,最后成了一张一身脏的靶子。每一次从这样的梦境中挣脱出来,你都会浑身湿漉漉的,好像身上穿了厚厚的外套,全部被水浸透。
但是上班时,你只镇静地忙着做你该做的那些。试图做得更快、更好,那样也许可以让他们少受些痛苦。但是,无论如何,有些人,再怎么努力,还是很快就会死掉。
受重伤的是个年轻女孩,骨头脆生生地断裂,她仰面躺着,嘴唇一直在抖,想说出一个字来。T,T,T。T的音。是“疼”还是“他”?那双眼睛里有那么多的惊讶,那么多的忧虑。它们死死地盯着你。于是你俯下身去,为她擦了擦额头上的血和土,你想对她说,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变得更好。无论如何,活下去总是更好的,对很多人来说。当然,最终结果都一样。腿,她说,我的腿。
从手术室出来,你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喝。月亮已经很淡,但还挂在灰蒙蒙的天上。喝完水,你走进休息室换衣服。休息室里还有另外几个护士,谁都没说话。救人这件事,永远不会结束。生、老、病、死,这四种苦难,究竟哪个更苦?与其他相比,你倒觉得,死,是最轻松的,当然,也因为它无法躲避。“你希望自己以后怎么个死法?”与你第一任搭档的护士长姓林,她看起来不知疲倦。总有人死在手术台上,那次的患者,因为失血性休克引起了心脏骤停,你一边不停给患者做胸外按压,一边心中拼命重复:“跳起来,跳起来!”但是它保持静默。它对你的动作充满了漠视。那一刻,你似乎只剩下了两条手臂,它们机械地重复。最后,你筋疲力尽,终于停下手来。泪水把口罩的八层纱布全浸湿了。这时,林走到你身边,对你说,好了,结束了。就是那一次,在休息室,她突然问了你那样一个问题。
你希望自己以后怎么个死法?这问题太怪了。
“你不用急着回答我。如果你能弄明白这个问题,你就明白了一切,最终你就能安下心来接受一切。”
你不知道林自己的答案是什么。但是,你经常会想起她。也许她有太多答案了,种种答案彼此冲突,在她头脑里回响个不停。
这么多年过去,没人再想到问你这个问题。你也还是没有想明白,也许你只是不想弄明白。你是担心自己有朝一日想明白了,就会和林一样吗?林现在和一群精神失常的人在一起,她不会大声哭大声笑,也不会开心地在墙上到处画画,或者把手里的碗扔到地上,她只是用铅笔不停地往自己的手上、胳膊上戳。她总是能弄到一截铅笔头。只要有人去看林,林就会把自己的胳膊撸起来,亮给对方看。那上面有很多铅灰色的小点点。林轻描淡写地告诉你:“我的血管越来越不好扎,把我的扎好了,病人的也就差不多了。”
林做护士长的时候,是一个对护士要求非常严格的人。刚分到科里时,你就发现很多护士的手上、胳膊上,常常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针眼,一问才知道,是林要求她们练习静脉穿刺留下的。打针是护士的基本功,什么时候也不能扔。林总是这么说。
有些问题,是危险的。
八点不到时,护士长进休息室通知大家,“今天是护士节,下午大家尽量来参加茶话会吧。”
得回家弄点吃的,得把屋子收拾干净,也许躺一会儿?
做家务时,你喜欢不停地走来走去。你是害怕自己一坐下来,就会一动不动吧。有时,你可以呆呆地坐上很久。如果细细观察,就会发现:所有的宁静都是紧张的,因为它们沐浴在阳光下。光是动的,不是静的。它的移动持续不断。光缓缓爬过你的双脚,来到膝盖那里。每到这种时候,你就觉得,自己像粉尘一样,被从阴暗中照了出来。
一列火车开过,进入山城站,离这里不太远。你停下来,靠着墙,感受火车带来的震动和颤抖。你想,一会儿你要出去走走。天气毕竟不错,温暖的五月。想到这里,你开始积极行动起来。擦洗厕所,整理卧室,收拾厨房。抹干净每把椅子,每块瓷砖。抹布静静地走来走去,经过木头扶栏,经过橱柜门上的把手,又回到窗玻璃那里,一遍又一遍。你感到有灰尘落在你的头发上,脸上,衣服里,你突然想,把这屋子收拾得如此干净,又有什么用。有一次,你生病,病了好几天,丈夫把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屋子一下变得昏暗,你躺在床上,因为发烧,出了很多汗,床变得难闻,散发出淡淡的酸味儿,但到了晚上,他脱光衣服在这张床上躺下,好像习以为常,好像这床不过是用来躺一躺的地方。是啊,这床,这卧室,这房子,普普通通的,其实什么都没有,和你没住进来时一模一样。你从没在这里挂过一幅你自己的照片,连放书的书架都没添上一个。没有你的照片,也没有你的书,只有几个抽屉几个衣架,安置你的衣服。
那些衣服,至少非常柔软。
出门前,你冲了个澡,听着热水噼噼啪啪地冲击着瓷砖地,让你又发了一会呆。然后你换上干净的灰衬衫,黑裤子,钮扣一直扣到领口那里。梳头让你花了一分多钟,刚洗过的头发,湿湿的,很容易变得整齐,白头发又多了一些。屋里没有人,但你还是尽量轻手轻脚。今天是星期一,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昨天你刚上了个夜班,一死一伤,可你一点都不困。
拉开房门前,你却有些犹豫了。你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去,又有什么东西可看。门还是被拉开了,天空分外的白,大太阳,刺得你一闭眼,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但是,你还是往前走了,你知道,路总是有的。
这个时候,你突然很想抽支烟,上一支烟还是二十年前,那时你是个步履轻快,充满青春活力的女孩子,白衬衫,花裙子,喜欢把领口敞开,把衣袖卷起。裙摆随风飘动,每天都要抚平好几次。那支烟,你记得是和一群人一起抽的,那天你们走了很多路,席地坐下时,你特别想脱下鞋子,好好活动活动双脚,也许人人都这么想,但是没人这么做。有人拿出一盒烟,传到你这里,你也学他们样。仰起头,吐出一口。后来你发现,抽烟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不快不慢,刚刚好。
和那时相比,现在的你,老了许多。在明亮的光线里,你觉得自己看起来矮小,双腿又粗又短。青春的痕迹早就荡然无存了。灰衬衫,忘了烫,门襟有点皱巴巴的。黑裤子,因为穿旧了的缘故,膝盖的地方磨得有点发亮,而且微微往前鼓着。一旦注意到了这些,步履就更沉重了,而抽烟的念头也就更清晰了一些。你知道自己不该抽,可你不知道为什么,而且既然你有了这个念头,便很难摆脱,渴望像铁丝,穿过你的身体,连呼吸都觉得费力,只想夹起根什么,凑到嘴边,深深吸上一口。
你仍然稳稳地向前走着,没人知道那有多么费劲。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你打算去附近的菜场转转。眼下已经快十点了,菜场显得空荡荡的,你其实不讨厌拥挤,甚至有点喜欢,成群的人,热烘烘的气味。不知为什么,在污渍斑斑的地面上信步走来,让你觉得自己这是进了公园。那些小径,不也像这里的,狭窄、泥泞?绿色的塑料顶棚悬在整个菜场上方,恰像那些树荫,投下清凉的大片阴影。
你最后一次进公园,还是和你的初恋男友,那年你二十二岁,他只比你大几个月。那些日子,他常常用自行车带上你,一进公园就直奔偏远僻静的地方。一个笨拙,一个拘束。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惊到你们,每次都仓促潦草地结束。然后,总是他在前,不紧不慢地走下那铺满枯枝败叶的小坡,在那里,另一条小路在你们眼前展开,直达最喧哗最热闹的公园中心。
今天要来点什么?突然一张女人的脸向你探来,她的嗓门很大,大得吓人,引起很多摊贩的注意,他们的眼光刷地投向你,即使你转身离开,你还是能感到,他们在一路追逐着你。你摇摇头,你其实没看清她的面前放了些什么,但你清楚地听到,她坐下去时叹了口气。
你总是要过上好一会儿,才能适应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