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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个或许太长的梦中醒来,发现母亲不见了。

梦里发生了很多事,比如有一条巨大的毛毛虫,浑身长满棘刺一样的粗毛,扒住我的身体。我不敢动,知道哪怕挨上一下,都会像被针狠狠扎上似的,又疼又痒。我心里抱定一个希望,只要像死人那样一动不动,它迟早会变成粉扑扑的蝴蝶。时间渐渐流逝,它的蛹化期迟迟不来,一直在我身上蠕动,还开始低声吼叫。我渐渐陷入自杀还是杀死它的焦虑中。

注意到母亲消失,早在我发育之前。早上送,中午接,下午送,晚上接。四个来回,总是准时。在她莫名其妙消失之后,我一个人来回,放慢脚步。空荡荡的她的椅子摆在沉默的屋子里。父亲怒气冲冲。第一个月,屋子里经常有人来,显出空间的拥挤。人们为母亲开脱,认为这只是闹了别扭后的一次冲动。有一次,父亲喝多了酒,他把人们都推出了屋子。从此母亲的椅子无人再去坐了,它后来被丢在阳台上盛灰尘。母亲到哪里去了。

母亲消失前,有过几个傍晚,一家三口在林荫道上散步,看着太阳被树林吸走。三个人,没人能说出那些树木的名字。小小的草花在树下生长。我们慢慢地走,直到地上出现树枝的影子。那条林荫道非常有名,改造它的历史曾经进入我的小学课本。母亲消失后,我的心中浮现一个理想主义的想法:如果我知道那条道上所有植物的名称之后,母亲就会回来了。但那条道,连同那些小花园,不久就被压缩成了隔离带。马路被拓宽,美好的事物已经消失,永远不可能挽回。

所以我不打算回家。还是再见吧。那屋子就在市中心的二楼,朝北,采不到好光,整栋楼没有任何传奇,从来没有风光过,即使因为我,它被短暂地呈现在白纸黑字上,也没能上过头版头条。现在它被摩天大楼团团围住,眼看就要被彻底剿。

我打算去找母亲。她消失后,有许多流言飞语,但我不知道,什么才是可靠的消息。父亲似乎有先见之明,在她消失前,藏起了她的身份证。他们结婚十年。但这没能困住她。造假虽然还不流行,但据说,她有一个表哥在山城做官。她很美丽,是那种不稀有不精致的小巷里的美。那种美只有放在一个贫穷、脏乱的环境里才能引人注目。她离开几年之后,她的照片被一一损毁。有的失去半边身体,有的从胸部被撕开,然而这种损毁没有一点死亡的味道,她的眼睛还是含着笑意。最后她的形象完全从家里消失。但我一直营造着她那张脸,那张脸,我已经认定是她的了。事实上,我已经忘了她原本是什么样子。每当我想起她,那张脸就突兀地浮现在我眼前。我从没想过,应该进一步为那张脸搭配出一具身体。

眼前是五月的早晨,晴空看起来很真实。好奇的行人能从我这里看出点什么呢?一个习惯了佝着背的身体,穿着白衬衫,所有扣子都扣上了,身体一侧是一只大拎包。“走出这道门,你就得到了重生。”有人在我背后说道。五年了,我一直等着这么一天,在我十九岁的生日前一周。但是我还没想好。有人告诉我,我应该永远忘记过去的生活,从这个城市消失。可那就像魔术师变的戏法一样。没有什么会真正生出,或者真正消失在哪里都差不多的空气里。但我喜欢消失这个词。

开往山城的火车准时出发。坐在靠窗的座位,看着寄身多年的城市像脏东西一样从两侧被吸走,也许我的脸上有轻松的表情。我的脸像我母亲的,但因为眼白比较多,心情恶劣时有某种乖戾的凶相。但总体而言,同房的人都把我看成是个宁静、端庄、沉默寡言的人。宁静,那是肯定的,只需保持对周围事物的迟钝,就会换来一种奇特的宁静,这种宁静是生长在视网膜上的。眼下,这双眼睛就透过那层宁静,以一种冷漠的警觉看看周围。人们在看报纸,往地上吐瓜子壳,有个小男孩被母亲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鼻孔,擤出一条鼻涕来。再远一些,一个小女孩在认真折纸,她的笑脸让我觉得熟悉,但我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火车钻进山洞,阳光再次出现时,我被那光照亮,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的童年。

那时的家是个十分舒适的地方,宽敞、干净。白色的墙,带玻璃移门的家具,窗户下面是架缝纫机,单调的嗒嗒嗒嗒,久久萦绕心头。

我闭上眼睛,慢慢陷入浅睡,鼻子里却始终闻到身旁坐着的女人身上那股轻微的汗酸味。然后,父亲出现了。他的全身被白壳裹住,他悲伤地看着我,他的嘴形在说,救救我。那层白壳像玻璃一样又硬又脆,我拿起榔头开始敲打。白壳出现了放射状裂纹,父亲的血从那些裂纹里渗出,流了一地。我猛然清醒过来,人已经黏嗒嗒一身汗了。

坐在拥挤的硬座车厢,坐在陌生人的喧嚣中,汗水和轻微的反胃,还有那种总觉得在被什么东西窥伺的感觉里,我的寻找旅程才刚开始。 hwaTGHfCUQckn/97Kq2DMmiIb3Ujn45BlIbAm/EXa/l37KdCf+AcwVAtJcX1Qrd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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