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了脚步声。她在你面前坐了下来,你问她,“看见我女儿了吗?”
她摇摇头,“我想她应该好好的,有人看见她向省城方向走了。”说完她笑了笑。
可你仍然不安。你愿意相信这个说法,但泪水却夺眶而出。谁还能来保护你的女孩?
很累很累。但还是要拼命问,这一切都是为什么。有时你又希望死神快点来,一了百了。你眼下真正渴望的,是宁静、安详、没有噩梦的长长睡眠。但是理智告诉你,不能睡着。为了对抗恬静的睡意,你强迫自己睁开眼睛,不许自己眨眼,但是很快,眼前一片空白,视网膜好像变成一张雾蒙蒙糯米纸。是不是下雪了?你想,那么白。你是不喜欢雪天的,年初就下了很大的雪,女儿还做了一个雪人。每天到了医院办公室,或是到了家,都要用力拍掉羽绒服上的雪。雪融时很冷,冷到在房间里点了火盆还要跺脚的地步。人好像读不懂天空的情绪,比如下雪前的征兆,又或者这一次。早晨起来,你在院子里看见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甚至觉得心旷神怡呢。老天还是万夫莫敌,你想,只是它为什么要席卷这个地方呢?
“帮我割腕吧。”
事后你一直埋怨自己,为什么要去难为那个女孩呢?那个要求,那么苦涩,你都有些想怜悯自己了。
心里一直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反对:佛教不但反对杀人,也反对自杀。一息尚存,不管身体机能有多大缺陷,是长期昏迷还是植物人,都是生命,不可以任何理由处以安乐死。你不是信佛的么?那天不正好是农历四月初八,释迦摩尼生日?但是说实在的,佛真的知道你是一个濒死者,没有奇迹,只有死亡、腐烂、希望的终结吗?你在半黑的暗里等下去,只是延长死亡而不是生命。也许可以试试,通过专注冥想摆脱痛苦?你现在,不是躺在硬得戳人的水泥块上,而是舒适温暖的床上,不,床才不会那样裂开来,刺得你背部已经疼得失去了疼。不妨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球形的小虫吧,这样,只需身子紧一紧,缩一缩,就能像球一样从这里滚出去,在地上滚起来。你试了一会儿,没能获得那种深度的宁静。
于是你问自己,为什么你会产生那样一个要求,那可不应该来自你的信仰。是专业知识带来的恐惧?很好,恐惧,那么,在这里,究竟还有什么好恐惧的?死亡?显然不是,你想要的,就是死亡本身。区别只是,让别人来替你安乐死,或者,自己一个人等死。安乐死,其实不应该叫“安乐”的,它的英文是euthanasia,这个词来源于希腊文,eu的意思是“好”,thanatos的意思是“死”,所以它的字面意义应该是好好的死,无痛苦的死,安静而容易的死,只是一种死亡的方法,和快不快乐毫无关系。为什么不叫做安易死?在自己的末日即将来临时,和等死相比,你觉得,安易死,是你驯服了死。这个念头似乎给了你某种勇气,你突然觉得豪气起来。
“那只是一个幻觉。”一个模糊的声音模糊地来到了你的头脑中。
那个声音,既让你一下睁开了眼睛,又让你慢慢地重新闭上。你应该认出的,但它那么模糊,就像一个你在凌晨时分做过的梦,七八点醒来时发现它只留下了淡淡的痕迹。又或者,就像冬天你坐在公共汽车靠窗的位置上,用手指在起雾的玻璃上随便划上几道,到了下车时再看,那些图案变得似是而非。
专注一点,抹去那些模糊的轮廓,你会认出那个声音的。
慢慢的,眼前浮现出一些混乱的景象。你好像靠在什么上面,一边抽烟,一边瞧着。
可以看到那个地方都是人。混杂的剪影。背心,白衬衫,裤子,裙子,薄薄的。军绿挎包,凉鞋,运动鞋,眼镜。交谈着喧嚷着挤挤搡搡着。自行车,货车,卡车,公共汽车。在这些车上傻里傻气地欢笑。沿途的掌声和欢呼声。巨幅画像下方,准备花的少女。竹竿与横幅,用黑墨汁写的字,海报,脚手架与雕像。英雄的塑像与女神的雕像。盒饭、小面包、软包装汽水。懒洋洋飘着的旗,迎风猎猎的旗。
帐篷,白色或红蓝条纹,露营,遮阳伞。凌晨五点起床。雨衣,暴风雨。蹲着的疲劳的人,躺着的,或者背顶着背,膝盖抵住胸脯。亢奋,肮脏。裸露的胸部变得瘦骨嶙峋。红十字会,救护车来来去去。免费的医院,医疗队,护士,静脉点滴。制服与白帽,白大褂,白底蓝条床单,绑在头上的白色绷带与红布条。扬声器,张开嘴喊,变得沙哑的嗓音。喧嚣断断续续此起彼伏。光芒四射的太阳。流行歌手与乐器。高高举起右手,将食指和中指指向天空的V字手势。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动作。
传言。收音机。烟雾,火光。隔离墩,铁护栏。坐姿改卧姿,又快又整齐。继续后退与继续推进。石块、从帐篷上拆除下来的木棍铁杆。街灯放着雾蒙蒙的黄光。坑坑洼洼的柱子。黑压压的人群迅速散开。可口可乐空瓶,报纸杂志塑料袋,垃圾。一切结束后的第一个小时的日光。天空。光晕。手牵着手,沉默,神情悲伤。
“它们与你擦肩而过。”那个声音在对你说话。那个声音在慢慢地向你靠近。但似乎,在你的背后。你想扭转身,但你做不到。“我没听明白你说的是什么。”你说。
“百年前宁静的一个夜/巨变前夕的深夜里/枪炮声敲碎了宁静夜/四面楚歌是姑息的剑/多少年炮声仍隆隆/多少年又是多少年……”那声音,唱得棒极了。那声音唱着唱着,慢慢地,一张脸抬了起来,望着你。
你终于认出了他。你那唯一的恋人,他黑色的眼睛,穿过了疲倦和二锅头,发出柔和的光芒。因为饥饿而变得非常瘦削的脸颊,随着声带的振动而微微颤抖。喉咙因为劣质的“飞马”香烟和嘶喊而变得沙哑,不复清亮。你先是瞧着他,听着他,多少有些不知所措。他唱了一遍又一遍,仿佛不小心按下了单曲循环键,再也停不下来了。而你的心,在他的歌声里,再次雀跃起来。